萧飞雨道:“你还渴么?”

  展梦白道:“我忘了渴不渴。”

  萧飞雨秋波一抬,又垂下,夕阳染得她双颊红了。

  两人患难余生,都觉对方语声特别温柔,眼波也特别温柔,就连天边的夕阳,河中的流水,也变得特别温柔。

  两人珍惜这份温柔,但愿此时此刻,便是永久,两人心中虽都有满腔愁绪,但谁也不愿说出口来。

  ——世上所有的甜言蜜语,怎及此时的盈盈一瞥。

  展梦白心里只记挂着唐迪派出的两人,一心只想知道他送的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君山中又有何古怪?

  萧飞雨心中只记挂着展梦白的伤势,忍不住轻叹道:“要是爹爹在这里就好了……又不知那位唐姑娘此刻怎样了?”

  好景总是难以长久,夕阳瞬即没于西山,夜风吹来,寒意颇重,萧飞雨轻轻道:“咱们该走了,哪里去?”

  展梦白毫不迟疑道:“洞庭君山。”

  萧飞雨道:“但……但你的伤……”

  他面上虽是含笑而言,心里却知道自己伤势的沉重,但他若不能瞧见情人箭的真相,实是死不瞑目。

  两人上马东行,走了约莫五里之路,只觉夜色更深,夜寒更重,但四野茫茫,却无打尖之处。

  忽然间,只见左面几点火光,迤逦而来,萧飞雨大喜道:“总算有人来了,可向他们打听打听路途。”

  展梦白皱眉道:“夜深行路……”

  萧飞雨笑道:“夜深行路的,也未必是坏人,何况此刻夜还不深,何况……唉,老实告诉你,我肚子实在饿了。”

  展梦白莞尔一笑,迎着火光,策马而去,他内伤虽重,但目力仍清,突见那一行火光的灯笼之上,竟写的是:

  “四川唐”三字。

  展梦白失色道:“不好,是唐家的人,咱们快走。”

  萧飞雨笑道:“你这人真糊涂,唐家的人又不知道地道中的人就是咱们,你还是他们的……的好朋友哩,见着他们再好不过了。”

  展梦白皱眉道:“但如此深夜,他们为何在荒山走动?”

  萧飞雨道:“说不定是出来送客的,你想,他们若是出来搜索抓人的,灯笼上又怎会写明唐字,岂非要人先逃么?”

  展梦白沉吟道:“这倒不错。”

  两人俱非工于心计之人,商议下,还是自投虎口。

  两下越来越近,那边来的一行人,正是“搜魂手”唐迪亲领的十几个心腹门下,人人俱是劲装疾服,腰佩革囊。

  唐迪目光如电,竟能瞧得见暗处有一马两人走来,轻叱道:“噤声。”

  他身侧一条大汉忍不住道:“可要灭去灯火?”

  唐迪冷笑道:“就是要这灯火,他们才会将此当作送宾之人,才会自投罗网,否则如此荒山,何能寻人。”

  话声中对面人马已更近,那大汉心下甚是佩服,突见唐迪微一摆手,四面大汉渐渐散开。

  两下走得更近。唐迪已看清来人果然是展梦白、萧飞雨,心下不觉大喜,眉宇间立现杀机。

  四道孔明灯光,直射展梦白、萧飞雨,他两人但觉灯光耀目,反而瞧不清对面来人是谁。

  展梦白知道有些不妙,悄声道:“对方稍有异动,立行打马!”放大声音,又道:“来的可是唐门朋友么?”

  耀目的灯光外,只见对方人影闪动,竟不答话。

  展梦白心头一凛,轻叱道:“走。”

  萧飞雨反手一掌,击在马腹上,她掌上是何等力道,健马负伤,长嘶一声,扬蹄向外奔去。

  哪知马蹄方自扬起,但听四下风声嗖、嗖几响,健马竟似突然被扼住咽喉,马嘶突然中断,噗地倒落地上,立时身死。

  展梦白、萧飞雨一起落马,一齐大惊,萧飞雨扶起展梦白,道:“闯!”

  展梦白道:“闯不得。”

  只听对方有人冷冷道:“姓展的果然还有些眼光,你两人要再动一动,便先尝尝一步封喉,五毒神砂的滋味!”

  萧飞雨见方才那马一步尚未迈出,便已封喉而死,心头不觉又是一寒,知道这“一步封喉五毒砂”果然名下非虚。

  再一看四下人影憧憧,自己与展梦白全身却都暴露于灯光之下,她为了展梦白,哪还敢妄动一动。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你虽故意改变语声,但我已知道你是什么人了,唐门暗器,果然狠毒。”

  对方那人冷冷道:“你知道就好。”此人自是唐迪。

  展梦白道:“你要怎样?”

  他手掌紧握着萧飞雨的手掌,一面口中说话,一面却以手指在萧飞雨掌心画着字道:“我拖住他,你走。”

  萧飞雨眼泪夺眶而出,暗道:“我害了他,我害了他。”突然大喝道:“你们杀了我,放了他吧,他什么都不知道。”

  展梦白沉声道:“胡说,我的伤反正已……”说到这里,心头忽又一凛,暗道:“不好,我怎能让他们知道我已受伤。”

  唐迪果然仰天狂笑道:“妙极妙极,原来你已受伤。”

  要知展梦白受伤之事,本少人知,唐迪方才虽然已成四面夹攻之势,但仍是有些畏惧展梦白、萧飞雨的武功,是以一直未敢骤然动手,此刻听得展梦白自己说漏了话,心下自是狂喜。

  四面大汉手掌早已探入豹皮革囊,只待唐迪一声令下。

  这些人多是“唐门十八蜂”中的高手,暗器功夫,俱得自“搜魂手”唐迪的亲传,端的狠、准、稳、快兼长。

  只见唐迪狂笑声中,已缓缓举起手掌……

  忽然间,又是几缕风声过去,四下灯光,突然一齐熄灭,唐门子弟齐地大惊,竟不知暗器从何而来。

  萧飞雨却乘着这刹那间,抱着展梦白跳开数尺。

  她身形方动,唐迪已暴喝:“打!”

  接着,风声四响,俱都打在展梦白方才存身之地,只是灯光骤灭,他们目力也难以瞧见萧飞雨动作。

  这灯灭、滚身、暴喝、暗器发放,一件接着一件,端的可称是间不容发,萧飞雨只要稍有迟疑,两人早已身死。

  “搜魂手”唐迪沉声叱道:“莫放这两人走了,我去瞧瞧!”

  语声未了,只听五丈外有人缓缓道:“不要瞧了……”声音虽苍老,但中气充沛,绵绵不绝。

  众人身子齐都一震,唐迪也呆在当地。

  但闻一阵沙沙的脚步之声,自远而近,这时星月之光已可照人,众人在月光下俱都瞧得清清楚楚。

  萧飞雨仍是不敢妄动,偷眼瞧去,只见两条颀长汉子,抬着顶软轿,健步如飞而来,身手俱都矫健已极。

  “搜魂手”唐迪一见这顶软轿,面色更是大变,突然伏身跪了下去,垂首道:“孩儿迎驾。”

  四面大汉不等他话说完,早已跪满一地,人人面上俱是惊骇已极,有的甚至手足都已颤抖起来。

  这一着更是大出展梦白、萧飞雨意料之外,两人衡情度理,已知轿中之人,必是那老祖宗唐无影。

  ——一除了这老人之外,又有谁能在五丈外打熄那许多盏明灯?

  轿帘深垂,帘中人缓缓道:“起来吧!”

  同时发出一声冷笑,道:“你还认得我这爹爹么?唐迪,唐大侠!你做了这些轰轰烈烈的事,我这残废老人何曾知道。”

  唐迪道:“孩儿不敢……”

  “不敢?”轿帘忽然掀起,夜色之中,但见白发如霜的唐老人端坐在轿里,满面俱是怒容,须发几欲飞起。

  展梦白见这老人来了,心头一沉,知道唐迪所行之事,必定是瞒着这老人的,却又不知怎地泄漏风声,教他知道。

  唐迪瞧见老人怒容,身子也不觉微微发抖,颤声道:“老祖宗莫要动怒,孩儿若做错了事,改过就是。”

  唐老人怒道:“改过!”突然自帘中飞身而出。

  展梦白但觉眼前人影一花,接着,便听着一连串“劈劈啪啪”的清脆掌声,原来唐迪与他门下面上已每人着了一掌,只打得那些大汉手抚着脸,东倒西歪,却又不敢呼疼,只有唐迪仍是直挺挺跪在地上。

  再瞧老人又已端坐在轿中,胸膛不住起伏,道:“别的我不管,展梦白犯了什么过错,你定要杀他?”

  唐迪垂首道:“孩儿只当他是故意来此卧底的。”

  老人大骂道:“混账,住口!”忽然长叹一声,道:“展梦白,你过来,我这不肖之子!唉……”

  展梦白垂首走过去,躬身道:“拜见前辈。”

  老人道:“免了,我且问你,你到底是听到他的什么秘密?他竟如此一心要将你置之死地?”

  展梦白沉吟道:“晚辈只听得他要将一个盒子送至君山。”

  老人脱口道:“盒子?……君山?……”目中神光一闪,喃喃道:“好……好……好……好……”

  这老人竟一连说了七八个“好”字,方自厉声道:“唐迪,还不快带着你这些狐群狗党先回去,静候发落。”

  唐迪恭应一声,又叩了个头,方自站起,垂头丧气地挥了挥手,四面大汉自也叩了阵头,一齐垂首走了。

  老人唐无影惨然一笑,喃喃道:“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唉,我怎的会有你这种儿子。”

  展梦白也不敢答话,萧飞雨却突然大声道:“盒子里究竟有什么秘密?你老人家莫非知道么?”

  老人面色又自一变,却摇头道:“要等问过方知。”

  萧飞雨又道:“君山里有何秘密,你老人家必定是知道的了,否则你老人家又怎会说那么多好字?”

  老人仰天一笑,似是要藉这笑声来掩饰什么,然后沉声道:“你要知君山的秘密,为何不到君山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