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十九年来,老夫先前本也曾想尽各种方法,引诱别人进入此圈,但那些人至今俱都早已死去。
“而老夫身不能动,却在此忍受了三十九年,只因老夫还想留下性命,等着他两人先死。”
这三十九年非人所能忍受的痛苦,已将这老人的情感折磨得几乎全部麻木,在叙说这种惨痛的经历时,面上竟又恢复了木然的平静。
而展梦白目中却几将流下泪来,颤声道:“三十九年……”
黄虎额上,汗流如雨,忍不住脱口大声道:“老丈你竟能这样活了三十九年,黄虎实在钦服得很。”
那老人苦笑道:“单凭老夫之力来寻找食物,只怕也早已要被饿死了。老夫纵然凿土吸泉,也难忍那喉渴之苦。”
黄虎呆了一呆,道:“如此说来,莫非那姓风的兄妹两人还不时送些食物来么?否则又会是什么人送的?”
老人道:“正是风入松、风散花两人送来,每当天寒地冻,鸟兽绝迹,老夫实在无法寻食之际,他们便会送来。”
黄虎大奇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老人道:“只因老夫武功被废后,那风散花又大笑着问我:‘到此刻他两人武功可算得是天下第一了么?’
“老夫便告诉他们,世上还有一人的武功,胜过老夫。
“他兄妹变色之下,再三逼问,老夫却再也不肯说出,只因老夫深知这兄妹两人的生性,若是知道世上还有人的武功胜过他们,他们当真是食不知味,睡难安寝,是以他两人不肯教老夫饥渴而死,便是要老夫说出那人究竟是谁?否则以他两人的毒辣,纵不破誓亲手弑师,也要设法要老夫自己死去了。”
展梦白忍不住问道:“世上真还有人的武功胜过前辈?”
老人道:“确有其人。”
展梦白动容道:“谁?”
那老人摇头叹道:“只在人世间,神龙不知处。”
展梦白知道老人定必不愿说出此人是谁,当下也不再问,想及自身的处境与这老人的遭遇,心头不觉充满悲哀。
黄虎突然大声道:“咱竟不信天下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老人叹道:“有是有的,只是无处寻去?”
展梦白精神一振。
黄虎大喝道:“谁?”
老人目中神光又自一闪,笔直凝注着黄虎,缓缓道:“此刻已有了一人,只是另一人却再也无法寻得到了。”
展梦白心头突地一动,想起这老人方才呆望着黄虎手掌时,突然颤声所说的话:“有了……有了一个……”这心念在他心中虽有如浮光掠影,一闪即过,但他已忍不住脱口道:“前辈说有了一人,莫非就是这位黄虎黄大哥?”
老人颔首道:“不错。”
黄虎呆了一呆,连连摇手道:“错了错了,咱外相虽然不错,其实却是个草包,怎能救得了老丈?”
那始终驯猫般伏在老人掌心的鹦鹉,突然飞了起来,吱吱叫道:“就是你……就是你。”飞起落在黄虎掌上。
老人缓缓道:“你心无旁鹜,有如浑金璞玉,只要你专心起来,什么事也扰乱不了,是以你虽直视老夫的眼睛,也不觉异样。”
黄虎道:“这也不算什么。”
老人缓缓接口道:“最重要的,是你这只手掌,掌生七指之人,虽非仅见,但却可遇而不可求。”
黄虎伸手摸了摸那鹦鹉,摇头苦笑道:“掌生七指,又有何用,多出的两指,全不过是废物而已。”
老人道:“在你眼中的废物,却是老夫眼中的无价之宝,若无这多出的两根手指,谁也胜不了‘四弦神弓’。”
黄虎茫然道:“老丈,你越说在下越不懂了。”
老人道:“四弦之弓,可放四箭,手有五指,五指可挟四箭,以五指挟四箭,以四箭按四弦,弓弦响震,四弦齐复,四箭齐出,其速度之快,纵是‘柴家堡’名传天下的连珠箭法,亦所难及,射箭到了这种速度,可谓已至人类之极限,老夫穷十余年之力,制成了那‘四弦神弓’,创出了那‘五指挟箭术’,造就那风散花,是以她在‘花朝大会’之上,才能以四弦弓,技压天下群雄。
“这便是因为无论什么人,无论以何种手法射箭,都难以打破这天然的极限,除非你我这样的七指人。”
黄虎似乎有些懂了,喃喃道:“七指是比别人多了两指。”
老人道:“这多出的两指,便是此中的关键!也惟有掌生七指的人,才能打破这天然极限。”
“五指可挟四箭,七指使可挟五箭,惟有令七指之人使老夫的‘五弦弓’,才能胜得风散花的五指四箭。”
黄虎又惊又喜,道:“但……但在下掌上多出的这两根手指,却如同废物一般,不能运转的。”
老人叹道:“以你之心性,老夫自有方法在三个月里,教你练成这‘七指挟箭术’。只可惜仅你一人,还是无用。”
他语声微顿,接口又道:“只因那风家兄妹,所逼老夫发下的重誓,便是要寻得一人,箭术能胜得过她,老夫方能脱困。
“但七指人已是并世难寻,何况这七指人还要有你这样的心性,老夫只当今生再也寻不着的,哪知却遇到了你。”
展梦白道:“还有一人,要怎样的人?”
老人苦笑道:“这誓言本是他兄妹千方百计想出的难题,还有一人的条件,自更难得不可思议。”
展梦白道:“老丈不妨说来听听。”
老人叹道:“若要寻得此人,除非天赐奇迹,不说也罢。”
展梦白大声道:“也许今日就有天赐奇迹?亦未可知!”
老人默然半晌,方自叹道:“此人首先必需认得老夫……”
展梦白大声道:“在下岂非认得了?”
老人苦笑道:“老夫不妨将誓言全都说出,你便可知道此事几乎是绝望的了,他兄妹两人逼着老夫所立的重誓,就是要老夫再去寻两个徒弟,胜得过他两人,这其中一个徒弟,便是要与风散花一较箭术之人,要寻此人本已几乎难如登天,何况老夫还不能出去寻找。
“另一人却是与风入松较技之人,此人必需认得老夫,必需从未拜师,必需在三个月中,便已练成胜过风入松的武功,更必需曾经避开过他兄妹的‘四弦神弓’,还需身怀切金断玉的宝刀利刃。”
展梦白道:“可是就只有这些条件?”
老人叹道:“就只这些条件还不够么?
“试想老夫之来历,江湖中仅有三五个人知道,若是从未拜师之人,怎会认得老夫,而老夫却早已立誓,绝不收曾已拜师之人为徒。
“试想从未拜师之人,怎能在三个月中便学会压倒风入松的武功,纵有此人,他还需已避开过‘四弦神弓’。”
“只因‘四弦神弓’一击不中,永不再施。
“他只要避过一次,一生中便不会再遇第二次,那么他与风入松动手时,风散花才不会在旁相助。
“否则他纵有胜得过风入松的武功,在动手时也难心分二用,便避不开风散花的四弦神弓了。
“而断玉切金的宝刀利刃,更是难求。
“这些条件本乃互相矛盾,互相冲突之事,若非奇迹,焉有此人,纵有此人,又怎会走来这里?”
龙浩人、林秋谷,两人面面相觑,暗暗忖道:“这风氏兄妹,当真是狠毒已极,他不说这样的条件,反倒好些,他说出这种几乎绝无可能的条件,教这老人有了个希望,却又要终日忍受这希望的折磨,等待的痛苦。”要知老人被自己这种无法达成的希望折磨,当真是无法描摹的痛苦。
只听展梦白沉吟半晌,突然沉声道:“此人此刻便在这里。”
老人变色道:“谁?”
展梦白道:“便是在下。”
龙浩人、林秋谷齐地心头一震。
那老人平静的神色,更不禁为之骤然激动起来,颤声道:“那些苛刻的条件,你竟然全都具备了?”
展梦白道:“一样不少。”
老人道:“但……但你岂非是‘帝王谷主’的弟子?”
展梦白肃然道:“在下平生,从未拜人为师,但今日却愿拜在前辈门下,不知前辈可否收纳?”
那老人双目之中,突地涌泉般激出了狂喜的泪珠。
他仰视苍天,嘶声道:“苍天……苍天……奇迹……奇迹……三十九年的痛苦,今日真能结束了么?”
展梦白一挥掌中铁剑,朗声道:“这柄剑足能切金断玉,在下方才还在林中避开了‘四弦神弓’所射四箭,在下自信掌中这柄铁剑,绝不会败在那孽徒恶贼之手。”
他方才虽不知迷林中之箭,是否发自“四弦神弓”,但此刻却已深信不疑。
后面的褴褛汉子,也不禁欢呼雀跃起来,有的甚至跪拜在地上,感激着苍天所造成的这次奇迹。
那老人颤声道:“展……展梦白,你……你可愿可怜可怜老夫,此刻就拜在老夫门下么?”
展梦白毫不迟疑地跪了下去。
虽然有许多位当今江湖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愿收他为徒,而被他拒绝,但此刻他却毫无迟疑地拜在这已如废物般的老人门下……这是何等的侠心与义气。
普天之下,除了展梦白外,又有谁肯回绝那许多显赫的高人?又有谁肯冒着绝大的危险拜在这自身难保的老人门下?
褴褛汉子们的欢声更响。
黄虎也跟着拜了下去,大声笑道:“咱也拜你为师了,能够做展梦白的师弟,我黄虎福气当真不小。”
老人目中,热泪盈眶,突然掀起盖着下身的兽皮,惨笑道:“徒儿,先看你掌中铁剑,可斩得断这锁骨金链么?”
展梦白抬目望去,只见一条极细的乌金链,自老人左右双胯骨穿入,又自左右“气海俞穴”穿出,穿牢锁在一处。
他心头只觉一阵怆然,振腕挥出铁剑。
一阵快得几乎是肉眼难辨的乌光闪过后,那刀剑火水难伤的乌金链,“叮”地一响,立刻应声折为两段。
七七四十九日后,林中仍是云雾凄迷。
在这“死圈”中,空地上的人们,虽也仍是枯瘦饿饥,但心神之欣喜兴奋,却已与昔日截然不同。
三十九年的痛苦缠绵,已被展梦白一剑斩断。
在展梦白与黄虎未曾与“四弦神弓”风氏兄妹较技之前,他们虽仍应誓不能踏出这死亡之圈,但踏出的日子,已在眼前。
那老人身躯已能活动,只因展梦白还有样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武功神技——“昆仑六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