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虎讷讷道:“不错。”
他口中虽说“不错”,心里却不知展梦白话中有何含意,反怪展梦白好生生在说着马性识途,怎地又岔到这里来了。
只听展梦白又道:“但它却已被人解下马鞍,想必是自那些贼子聚没之处逃出来的,是么?”
黄虎仍觉茫然,讷讷道:“不错。”
展梦白道:“它自强人聚没之处,一路奔到这里,方自落下陷阱,那么,从这里直到强人聚没之处的路途,它想必是定能带路的了,是么?”
黄虎呆了半晌,口中喃喃道:“从那里……到这里……到那里……”突然大笑道:“不错不错。”
他反手一抹额上汗珠,大喜道:“我只当自己方才已想得甚是周密了,哪知展兄却更灵光,既是如此,快救它出来。”
展梦白纵身跃入坑中,那马早已欢嘶一声,靠了过来,展梦白轻拍着马鬃,道:“马儿马儿,苦了你了。”
突地急伸双手,捉住了马的一双后足,向上一托。
那匹马果然是千里神驹,竟真能藉着这一托之势,宛如天马行空一般,腾身飞掠出了陷阱。
黄虎笑道:“幸好方才展兄相救小弟的腰带,此刻还在,想不到,小弟也要救展兄一遭了。”语声中已将四条互结的腰带垂下。
腰带方落,展梦白便纵身而上。
黄虎拍着马鬃道:“马兄马兄,你能带咱们走出去吗?”
那匹马低嘶一声,点着头向前而行。
黄虎摇头大笑道:“想不到它真能懂得人意,俺唤它一声马兄,也算不冤枉了。”大笑之间,随马而去。
只见那匹马在林中曲折而行,脚步也甚是缓慢,又不时停下脚步,四面瞻顾闻嗅,有时又绕路而行。
走了段路,突见两副马鞍弃在道旁,正是展梦白、黄虎所有之物,通体黄金贴成。
展梦白、黄虎面面相觑,更是大奇:“为何这马鞍也非他们所要之物,那么,他们要的究竟是什么?”
黄虎以手一掠额,叹道:“若不查出究竟,俺实在要被闷坏了,这迷林也不想出去了。”
迷林中仍然是云雾凄迷,展梦白、黄虎紧跟着马股后,暗中更是心惊,这林中纵无埋伏,常人已是寸步难行。
又走了约莫两盏茶时分,迷林中突又传出一阵兵刃相击之声,声音越来越是清晰,那匹马也不住低嘶起来。
黄虎轩眉低语道:“莫非是地头到了。”
展梦白点了点头,低声道:“噤声。”
那匹马果然缓缓停住脚步,展梦白手横铁剑,探身凝目望去,只见这紧密的迷林间,竟赫然现出片空地。
云雾凄迷中,这林中空地上的景物虽看不甚清,但依稀仍可见到有几人正在这空地上恶斗。
只见其中两人,劲装疾服,一人手使双刀,青白色的刀光,纵横错落,已是武林中一流身手。
另一人掌中所使,却是一对虎头双钩,招式之奇诡辛辣,身法之轻灵迅捷,犹在那使刀人之上。
但这四件兵刃联手为敌,却仍居于下风。
而正与他两人动手的,却是五条衣衫极为褴褛的汉子,只有两人掌中带有兵刃,其余俱是赤手空拳。
由这五人的身法变化,以及他们出手间带起的风声看,这五人的武功,要远比那挥刀使钵之人差了许多,本该绝非他两人的对手,但此刻这两人却不但落在下风,而且招式也已有些呆滞,显然气力也不济了。
这种大出情理之事,自令展梦白心中又惊又奇。
刹那之间,只听空地那边,断续着传来一阵阵微弱的语声:“四号横展秋云……二号秋水长天……五号平沙落雁。”
这语声每说一句,那五条衣衫褴褛的汉子立刻便有人跟着将那招施出,挥刀使钵的两人立时便又要退后一步。
展梦白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五条褴褛汉子武功虽然不济,却有位绝顶的武林高手在一旁指点他们的招式。
那号码数目,自然便是代表这五条褴褛汉子,他一人竟指挥五人,非但毫无错失,反能以弱击强,这当真是骇人听闻之事。
展梦白原是惊奇,此地怎的又有个这样的武林高手,他自己为何不来动手,却如此麻烦地指挥别人?
这时黄虎也已分辨出林中的人影,突然放声惊呼道:“林中的可是潢州卧虎刀、信阳蟠龙钩么?”
要知展梦白观察精微,先发觉了双方武功之异处,苦心思索之下,反而未去留意挥刀使钩之人的身法。
而拙直的黄虎,观察与思想却远为直接,一眼便看出他两人是谁——这种智愚之间的关系,哲理最是微妙,有些智者必定要苦心推理而出,而愚者却一语便能道破,他们虽然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却直接得多。
只见林中挥刀使钩的两人,精神果然一振,齐地大呼道:“可是展大侠与黄大哥来了。”
黄虎大喝道:“两位休惊,俺来助你。”
喝声未了,展梦白自己挥剑而入,震腕一剑击出。
这一剑是何等力道,剑式未至,那强劲绝伦的剑风,已将一条褴褛汉子,震得踉跄斜倒出去。
另四条褴褛汉子,大惊之下,转身而逃。
展梦白心里只记得那边还有位莫测高深的武林高手,一剑挥出,立刻转
目望去,只见空地尽头,有三间粗陋的柴屋。
柴屋还升着一堆火焰,还有两位衣衫亦是破烂不堪的汉子,正在操刀切割黄虎那匹“千里雪”的马肉。
粗陋的柴屋前,闪动着火焰,映照着一位斜坐在一张巨大木椅上的白须秃顶,瘦长嶙峋的老者。
这老人下身盖着块兽皮,上身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高额广颧,满面俱是病容,但闪动的双目间却似带着种说不出的妖异之光。
那铁胆般的展梦白,见了这白发老人,心头也不禁为之一寒,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
枯瘦老人那妖魔般的目光,也在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
那几条褴褛汉子,早已逃到这几人身后。
这几人不但衣衫破烂不堪,身子也是又脏又瘦,面上更带着种无法形容的饥渴之色,宛如荒年中的饿殍一般。
龙浩人、黄虎等人,俱都久走江湖,却也未曾见过这样穷困饥渴之人,更未想到世上竟有这么穷的强徒贼子,一时间也呆住了。
展梦白更是惊奇,这老人显然身怀绝世的武功,做的又是打劫的强盗行径,为何他门下却如此饥渴穷困?
这当真更是令人不可理解之事。
展梦白目光再次回到那老人面上,但是这次,他目光乍一接到这老人的眼神,便似再也移动不开。
这老人闪亮的眼神,深陷在高耸的眉骨下。
展梦白凝视着这眼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这双眼神,忽而变成暗蓝,忽而变为深紫,忽而又变成琥珀之色。
种种闪亮的光芒,竟使得展梦白的眼睛,突地刺痛了起来,眼皮一阵收缩,忍不住垂下了头去。
这更是展梦白有生以来,从未遇见的异事,在方才眼睛刺痛的那一刹那中,对方若有招式刺来,自己焉能闪避?
他心中又惊又惧,抬起头,只见黄虎的目光,却仍在凝注着那老人的眼睛,竟仿佛没有什么事。
只听那老人突然开口说话了,枯涩的语声,冷静而缓慢,缓缓道:“少年人,你在奇怪么?”
这老人虽未指明说话的对象,但展梦白却似已知道这话正是对自己说的,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那老人道:“你感觉到眼睛有异,而你的同伴却未曾?这并非因为你较他为弱,却是因为你太强了。”
他这冷静而缓慢的语声,一开始就抓住了展梦白的心神,使得他无法不集中注意,凝神倾听。
只听那老人接着道:“你们在老夫眼中看到的,只是你自己的杀气、霸气,你若能再弱一些,必将当世无敌。”
展梦白虽然仍听不懂他话中所含的哲理,但心绪却已大为波动起来,因此他不由自主地对这老人生出种对前辈的尊敬,紧握着剑柄的掌心,仿佛渐渐沁出了冷汗。
哪知老人却突然长长叹息了起来,缓缓又道:“只可惜像你这样的人材,今日来到这死亡之圈也无法再活着出去了。”
黄虎突然大喝道:“谁说展梦白无法活着出去?”
那老人道:“谁是展梦白?”
黄虎戳指指向展梦白,大喝道:“他就是展梦白,当今天下谁不知道展梦白的名声,谁能胜得过他?”
他一心对展梦白充满了信心,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是以此刻只有他还能大声叱骂。
那老人的眼神,却在呆呆凝注着他的手掌,目中的神色更是奇异,突然颤声道:“有了……有了一个……”
黄虎大声道:“什么有了,你可曾听到我的话么?”
哪知老人却又长叹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黄虎呆了一呆,暗暗忖道:“这老人莫非是痴呆的么,怎的说话这样的颠三倒四,教人听它不懂。”
但展梦白却觉这老人言语中不但包含着极为高深的武家至理,而且每字每句中,都仿佛隐藏着些神秘的故事。
忽然间,平空中突地传来一阵宛如女子的哀唤之声,断续着呼唤道:“死了死了,全都死了……”
接着,一点黑影,自半空中直落而下,掠过展梦白的头顶,落入那老人的手掌中,却是一头鹦鹉。
展梦白顿觉心头一震,石像般呆在地上。
黄虎却又大喝道:“原来是这头小鸟,难怪这树林中见不到女人,原来方才诱咱们入林的女子哀呼,是这头鸟发出来的。”
老人道:“不错。”
黄虎跳起脚喝道:“你将咱们诱来做什么?呸!做强盗的穷到你们这种程度,也可想见你们笨到什么程度了。”
他回身指向展梦白,大骂道:“像你们这种又穷又笨的强盗,还想对付我展大哥,岂非是做梦?”
那老人嘴角突地泛起一种残酷而凄惨的微笑,缓缓道:“老夫将你们诱人林中,为的只是要吃你们的马肉。”
黄虎身子一震,大声道:“什……什么?”
他方才见到道旁马鞍时的惊奇之心,此刻终于有了答案。但这答案,却更是大大出了他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