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骨、神机见他神情如此严重,知道必有要事,再也顾不得谦虚客套,齐地大步随之而去。
展梦白本是熟路,三转两转,便来到方丈室,门外那“入室通名”的木牌,早已撤下了。
但方丈室中的陈设,仍丝毫未改,当门一具云床,云床中央,青玉几后,果然端端正正地放着只蒲团。
展梦白一见这蒲团,想到那件震动江湖的秘密,关键便在这小小一只蒲团之中,心头但觉热血上涌,再也顾不得别的,箭步窜了过去,伸手攫住了那蒲团,瞑目长叹了口气,道:“谢天谢地,总算寻到了。”
方自赶将进来的神机、铁骨,见了他这般动作,不禁相顾愕然,道:“展相公这是做什么?”
哪知展梦白却似根本没听到他两人的话,双手一分,竟将那草编的蒲团撕得根根飞散。
但蒲团中却空无一物。
神机大师却已变色怒道:“展相公为何要毁我师兄室中之物?”
却见展梦白惊呼一声,倒退了三步,噗地坐在云床上,目定口呆,呆了半晌,突又大声道:“这蒲团换过了么?”-
铁骨大师见他举止失措,知道其中必有原故,阻住了神机大师怒喝,沉声道:“什么换过了?”
展梦白急急道:“这蒲团可是昔年方丈所用之物?”
铁骨大师方自摇了摇头,展梦白却已窜过来一把抓住了他,道:“昔……昔日那蒲团,到哪里去了?”
他心情太过紧张,语声竟也有些颤抖起来。
铁骨大师道:“贫僧也不知道,但想必是可寻得到的。”
展梦白嘶声道:“快……快去寻来。”
铁骨大师皱眉道:“寻来何用?”
展梦白手掌捏得更紧,道:“那蒲团中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这秘密关系着天下武林的命运。”
突听铁骨大师道:“哎呀,碎了……”
展梦白身子一震,颤声道:“蒲团碎了么?”
铁骨大师摇头苦笑道:“老衲的手腕,要被相公捏碎了。”
展梦白松了口气,也松了手掌,铁骨大师却已转身而出,道:“那日检点大师伯遗物之人是谁?”
门外有人道:“是大觉师兄。”
铁骨大师道:“快去寻他来。”捧着手腕,转身苦笑道:“那蒲团中究竟有何秘密,不知展相公可否见告?”
展梦白长叹道:“在下此刻心乱得很,便是说也说不清楚,少时寻着蒲团,在下自当奉告。”
他坐立不安地在室中踱来踱去,铁骨、神机心里也不禁跟着不安起来,突听门外有人道:“弟子大觉在此恭候吩咐。”
三人齐地精神一震,齐地脱口道:“进来。”
只听门外应了一声,接着是一阵整理衣衫之声。然后,一个方面大耳的灰袍僧人,大步走了过来.
他脚步沉稳而缓慢,每走一步,都仿佛生怕踏死地上的蚂蚁似的,果然是经管杂务的稳重人才。
铁骨大师已问道:“大师伯的遗物,可是你负责的?”
大觉和尚垂首道:“是弟子负责的每件遗物,俱有清单,弟子已带来,恭请两位师伯清查。”
铁骨大师叹道:“谁要你的清单,只问你昔日在这方丈室中的蒲团,你此刻放在哪里去了?”
大觉和尚却已双手捧来一张清单,垂首道:“弟子做事,绝不敢马虎,大师伯每样遗物,都未曾遗失。”
展梦白松了口气,喃喃道:“谢天谢地……”
却听大觉接口又道:“只那蒲团……”
展梦白心头一震,脱口道:“蒲团怎的了?”
大觉和尚瞧了他一眼,缓缓道:“只有那蒲团与佛珠,弟子已将它随着大师伯的遗蜕一齐火化了。”
展梦白只觉喉头一甜,鲜血上涌,急声道:“你……你……”话未说完,鲜血已自口中溅出。
铁骨大师惊道:“展相公,你怎的了?”
展梦白仰天叹道:“完了,完了……”
直过了顿饭功夫后,展梦白才能定下心神,将如何遇着灰眉和尚,如何听他说出秘密的经过说了出来。
铁骨、神机先是听得目定口呆,继而唏嘘感叹。
到后来两人不禁齐地流下泪来,道:“四弟,苦了你了,师兄倒也错怪你了,但望你早登极乐,早得安息。”
展梦白更是满腔悲愤,说不出的失望,茫然走到门口,仰望苍天,意兴之萧索,真非言语所能描说。
突见又是一个灰袍僧人大步奔来,喘着气道:“禀告师叔,山下有个人在发了疯似地呼唤展相公。”
展梦白心头又是一震,来不及听别的,便飞步奔出,奔过曲廊、小园,奔出大殿、寺门。
他片刻不停,奔到山下,突听大喝道:“展兄,展大侠。”
展梦白霍然回身望将过去,只见山脚桐树下斜倚着一人,系着一马,仔细望去,此人竟是黄虎。
但见他此刻衣衫污垢,神情憔悴,双颊都瘦削了下去,须发更是紊乱不堪,哪有先前神采飞扬的模样。
而那匹马也竟是那匹千里良驹,此刻精神虽也萎顿不堪,但见了展梦白,仍然不住仰首长嘶。
展梦白真不知是惊是喜,飞身掠去,握着黄虎肩头,道:“兄台怎会变得如此模样?又怎会来得如此迅快?”
黄虎惨然一笑,道:“在下险些永远来不成了。”
展梦白变色道:“莫非途中发生了什么变故?”转目四望,又道:“贺氏昆仲与金兄又到哪里去了?”
却见黄虎身子摇了两摇,话未说完,便倒在树下。
于是展梦白只得先将人马送上金山寺去。
铁骨大师,勉强抑住心头悲痛,为昏厥了的黄虎把脉。
展梦白在旁小声问道:“不妨事么?”
铁骨大师凝神探视了半晌,微微笑道:“贵友只是连日劳累,腹中空虚,再加以焦急惊惶,被寒露风霜一逼,于是内外相攻,便逼出事来,幸好他体质极壮,只要用些参汤饮食,便可不药而愈。”
展梦白大喜谢了,铁骨大师已吩咐备下参汤饮食,展梦白却跑到马厩,调理那匹千里良驹。
黄昏之前,马已恢复神采,人也醒了。
展梦白方自问道:“兄台为何如此急苦,究竟遇着何事?”
黄虎这才叹道:“展兄被送走后,我等大醉初醒,见酒就怕,生怕又被富仲平留住,便也悄悄溜了。
“哪知我等到了四川境内,便不住有人在我等马前马后窥探,我等只当是踩盘子的小强盗,心里只觉好笑。
“那时我等旅途寂寞,正恨不得有几个不开眼的绿林来给咱们解闷,遇着店也不投,专走荒僻小路。
“走了没有多久,果然有人来了,一个个俱是黑衣蒙面,身子竟都是出奇的矫健,绝不是普通绿林道可比。
“交手之下,咱们竟不是人家敌手,眼看便要落败,‘穿云雁’这才亮出字号,询问他们的来意。”
展梦白悚然变色道:“凭‘崂山三雁’三把吴钩剑,再加上黄、金两位兄台,都不是他们敌手么,他们共有几人?”
黄虎叹道:“虽然也只有六人,但武功端是不弱,尤其其中一个手使‘银光万字夺’的一身功力,出手更快得叫人眼花缭乱。”
展梦白皱眉道:“你们也未曾看出他的武功来历?”
黄虎摇头叹道:“看不出,只觉他们使的全部是江湖中极少能见到的外门武功家数,用的也都是外门兵刃。”
展梦白凝思半晌,道:“他们是何来意?可问出了么?”
黄虎道:“崂山三雁,在江湖中名声果然不坏,他们听了,身子便渐渐放松,先以我五人都听不懂的典故,打了阵黑话,才说只要咱们留下这匹马来,他便可以放过我五人的活命。”
展梦白心头又一跳,脱口道:“留下马来?”
黄虎道:“不错,他们若是要别的,也就罢了,要这匹马,我五人再无胆量义气,也不能给他。
“这时我才看出‘穿云雁’贺大哥的确是个角色。”
“他先以言语,稳住了对方,一面却在暗中令他三弟掩护着我,乘隙骑上这匹马,脱身逃走。”
他长长叹息一声,方自接道:“我虽不忍舍下他们,但却又不能负了展兄所托,只得忍痛照办。
“那时穿云雁贺大哥,冲霄雁贺二哥,二柄吴钩剑,只像是得了神助似的,向那六人卷了过去。
“我那金大哥,也用判官笔拼死缠住了他们,贺三哥即使出了他们不常使用的‘雁翎镖’,边打边退。”
他语声刚刚一顿,喘息着接道:“那六人武功虽高,却似也被这股狠劲吓倒了,于是我和贺三哥终于抢上了马。”
他揉了揉眼睛,叹道:“但……但我们打马逃走的时候,贺二哥和金大哥身上却都已……都已挂了彩了。”
展梦白直听得热血上涌,喉头哽咽,紧握着双拳,哽咽着道:“贺三哥他……他怎的又没有来?”
黄虎喘息了半晌,方自接道:“我和贺三哥侥幸脱身,连夜飞逃,什么事都指望寻着展兄再作打算。
“哪知我们逃到川边时,又现了警报,又有追骑来了,贺三哥这时人已憔悴得很,但却仍然教我独自逃走。
“他自己却反身迎了上去,我那时心已乱了,只听后面叱咤声、兵刃相击声,乱了一阵,终于不再听到。”
他目光中充满悲愤,缓缓接道:“于是我连夜不停,终于侥幸赶来这里,终于幸不辱命,将马也带来了。”
他说完了话,展梦白也已仿佛突然呆了,呆呆地坐在那里,全身都未动弹,只有两目圆睁,眼角肌肉,不住抽动。
始终默然在一旁倾听的神机大师,虽然早已变色,但直到此刻方自大声
道:“这才叫江湖义气,这才是有江湖义气的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