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园之中,突现剑影,展梦白却大喜忖道:“难道那厮也和我一样,不知这里是座荒宅,也上了当?”

  当下伏身在屋脊上,凝目望去,凄清的夜色中,荒园中果然出现了一条身持长剑的人影。

  这人影身材甚窈窕,竟仿佛是个女子。

  展梦白大奇忖道:“荒园之中,哪来的女子,难道真是传说中的狐仙来了么?我倒要仔细瞧上一瞧。”

  只见这人影缓缓走来,发髻如云,衣袂飘飘,左手持着柄长剑,右手竞拉着个稚岁幼童。

  她拉着这幼童的手,飘飘地自小桥走了过来,深色的长袍,漆黑的长发,面容却是雪一般苍白……凄清的夜色,凄清的景物,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幽灵般的女子,使荒园中更充满了神秘诡异的恐怖气氛。

  但展梦白非但丝毫不怕,反而动了好奇之心,竟似已忘去了此行的目的,伏身屋脊,不肯走了。

  这幽灵般的女子冉冉踱过小桥,忽然幽幽长叹了一声,缓缓在桥边的石桌石椅上坐了下来。

  悠长的叹息声中,似乎也充满了森森鬼气。

  展梦白心弦微微一颤,只见那稚龄幼童突地扑到女子身上,颤声道:“妈,我……我怕……”

  乌衫女子道:“妈手里有剑,鬼也不敢来的,你怕什么?”语声虽然轻微,但在静夜中听来,却极为清晰。

  展梦白暗中松了口气:“原来这女子并非狐鬼。”

  只见那乌衫女子口中轻轻哼起催眠的曲调,将孩子抱在怀里,手中却擦拭起那柄秋水般的长剑。

  过了半晌,那孩子突然轻轻叹息了一声,抬头道:“妈,你不要唱了好么,反正我也睡不着的。”

  这孩子最多也不过四五岁,尚在牙牙学语,但说起话来,却有一种成人的气味,显见得极为聪明。

  乌衫女子爱怜地拍了拍他的头,果然不唱了,那孩子又道:“你在这里等他,他知道么?”

  乌衫女子道:“不许说他,要叫爹爹才是,知道么?”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道:“他既是爹爹,为什么总是不敢和妈在一起呢?别人的爹爹妈妈,天天都在一起。”

  乌衫女子仿佛呆住了,良久良久,方自幽幽长叹了一声,道:“孩子,有些事,你……你是不知道的……”

  那孩子点了点头,忽然抬起小手,去擦他妈妈的眼睛,口中道:“孩儿叫他爹爹就是,妈妈你不要哭好么?”

  乌衫女子似乎有满腔幽怨,纵然笑了,笑中也带着泪,展梦白见到这母子两人真情流露,想到自己的母亲,亦不禁为之暗中唏嘘,黯然不已。

  又过了许久,那孩子跳下地来,望着他妈妈手里的剑,道:“妈,你为什么天天要磨这柄剑呀!”

  乌衫女子道:“妈磨快了剑,要去杀一个人。”

  那孩子睁大眼睛,慢声道:“妈要杀谁呀?” 

  乌衫女子抬头望着黑沉沉的苍穹,缓缓道:“妈要杀一个女子,她的名字,叫做萧飞雨……”

  展梦白心头一震,几乎自屋上跌了下来!

  只听这女子缓缓又道:“孩子,你要记着她的名字,就算妈不能杀死她,你长大也要替妈杀死她。”

  那孩子圆睁着眼睛,紧握着拳头,道:“好,我长大后,一定替妈妈杀死那个萧飞雨。”

  乌衫女子一把将他搂进怀里,笑道:“乖孩子……这才是妈的乖孩子……”双目之中,却已流下泪来。

  展梦白满心惊疑,不知道这女子究竟和萧飞雨有何仇恨,怎会对萧飞雨恨入切骨。

  只见这女子携着孩子的手,缓缓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仰首望天,轻轻道:“他怎么还不来呀?”

  月光恰巧满满照在她面上,她面容恰巧正正对着展梦白的目光——她面容的轮廓,便清晰地呈现在展梦白的眼底。

  展梦白一目望去,瞧清了她的面容,身子不觉一震,翻身掠了下去,厉喝道:“柳淡烟,原来是你。”

  这“女子”也未想到这荒园之中,还藏有别人,大惊之下,抱起那孩子,向后飞掠了过去。

  展梦白一见这“女子”竟是“人妖”柳淡烟,心中已是怒火填膺,不分青红皂白,急地追了过去。

  哪知这“女子”却突地顿住身形,冷冷道:“你要干什么?”

  展梦白厉声道:“柳淡烟,你手里纵然带着孩子,纵然口口声声自称母亲,我也认得你,你烧成灰我都认得你。”

  那“女子”冷冷道:“我却不认得你。”

  展梦白仰天狂笑道:“你骗得别人,还骗得过我么?柳淡烟,你今日遇着我,算你倒了霉了。”

  那孩子睁大眼睛,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

  展梦白叱道:“快放下孩子。”

  那孩子半点也不惧怕,更不哭喊,大声道:“我们不认得你,你来找我妈妈做什么?你是个疯子么?”

  展梦白道:“孩子,快下来,这不是你妈妈。”

  那孩子道:“谁说她不是我妈妈?”

  “乌衫女子”拍了拍孩子的头,道:“孩子,你莫说话,这人是个疯子,不要理他。”背转身去,又要走了。

  展梦白大怒道:“你纵是使出千方百计,小爷我今日也要为人间除去你这个祸害。”身形展动,嗖地掠了过去。

  哪知他身形方起,突见一条人影自小桥那边划空急来,厉叱道:“下去。”扬手一掌,拍向展梦白胸膛。

  两人凌空换了一掌,各自翻身落地,目光相对,面上俱都变了颜色,齐地脱口惊呼道:“原来是你。”

  原来这划空急来之人,竟是在那饭铺中与展梦白联手击退了四个鲁莽大汉的锦衣颀长少年。

  两人俱未想到会在此时此刻遇着对方,不禁同时一呆!

  颀长少年冷笑道:“在下只当展兄是位英义男儿,是以听得有人出言辱及展兄,也不惜动手,哪知……”

  他伸手一指那“女子”,厉声笑道:“展兄竟会在这偏僻无人之地,来欺负两个妇人孺子。”

  展梦白道:“你可认得此人么,他乃是个……”

  颀长少年冷笑截口道:“在下自然认得她的,他便是在下的妻子。”

  展梦白又惊又怒,大声道:“此人明明是个男扮女装的人妖,你为何要说他是你的妻子?” 

  颀长少年大笑道:“她与我夫妻多年,还养下个孩子,莫非我连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么?”

  展梦白怒道:“他明明是个男子……”

  颀长少年道:“谁说他是男的,便是谁瞎了眼。”

  展梦白道:“但……但……”他见这少年言语真切,神情激动,不像是在说谎,心头不觉有些迟疑起来。

  但凝目望去,这“女子”却实实在在是那桑林中的柳淡烟,全身上下,没有一分不似之处。

  颀长少年冷笑道:“展兄只怕上了别人的当了。”

  展梦白厉声道:“上当的只怕是你,他……”

  颀长少年大声道:“我与她同床共枕,上谁的当?”

  展梦白大怒道:“你若非上当,便是他的同谋,你纵然说出天来,也难以教我相信他是个女子。”

  那“女子”突然挺胸走了过来,冷笑道:“是男是女,说也说不清,你可要检查检查么?”

  展梦白呆了一呆,红生双颊,垂目一望,忽然瞧见了眼前这“女子”的头顶,显见这女子比他矮了许多。

  但那柳淡烟,却是身材高挑,不见在自己之下。

  一念至此,他面色不禁大变,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几步。

  那“女子”冷笑道:“你看清楚些。”

  展梦白越想越觉这“女子”确比柳淡烟矮了许多,额上不禁汗如雨下,讷讷道:“在……在下只怕看错了。”

  颀长少年森寒的面色,绽开一丝笑容,道:“天下形貌相同之人,本就极多,展兄日后看人须得仔细些才是。”

  展梦白讷讷道:“但……但……他两人实在太过相像了,眉毛、眼睛、面形,便是孪生兄妹,也……”

  语声顿处,突然拍掌大声道:“对了,不知兄台的夫人,可是有个孪生兄弟么?否则世上哪有如此相像的人。”

  颀长少年抢口道:“她自幼是个孤儿,被家母收养,有没有孪生兄弟,在下也不知道。”

  展梦白“哦”了一声,方自垂首沉吟,那颀长少年却已抱拳道:“在下有急事在身,急需走了,来日再会。”

  展梦白道:“且慢。”

  颀长少年着急道:“不瞒兄台,在下有个极厉害的对头,发现了在下的行藏,是以在下才令妻儿守在这里,方自设法摆脱了他,此刻再不走,若是被他追着,便来不及了。”他轻功、武功,均都可算是武林顶尖的身手,但对他这“对头”,却仍似畏惧已极,不等将话说完,又要走了。

  展梦白大声道:“不知尊夫人与萧飞雨……”

  话声未了,突听夜色中传出一声厉叱,道:“好小子,你纵然逃上天去,老夫也追得着你。”

  颀长少年面上立刻出现惊惶之态,顿足道:“展兄你害苦了我啦!”拉起他妻子手腕,飞掠而去。

  展梦白心里不禁有些不安,呼道:“兄台休惊,在下替你挡他一阵。”当下纵身向喝声传来处掠去。

  夜色中果然有一条高大的人影,闪电般飞来。

  展梦白话也不问,迎面扑了上去,展开双拳,一轮急攻,狂风暴雨的拳势,立刻将这高大的身形围住。

  只见这高大人影连声怒喝,还了几招,招式亦是凌厉无俦,黑暗中只见他身形迅急,背后隐隐有个驼峰。

  展梦白目光动处,心头又吃一惊,仰面翻身,倒退丈余,口中大喝道:“前辈快快住手。”

  这高大人影方自双掌攻来,也已看清了展梦白的面容,大喝一声,硬生生收回掌势,道:“小兄弟,怎会是你?”

  展梦白再也想不到此人竟是“帝王谷”中的驼背老人“铁驼”,铁驼更未想到挡住自己的人会是展梦白。

  要知两人俱是性情激烈之人,是以方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便动上了手,若是换了别人,最少也要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