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鲨鱼”立在灯笼下,见他出来,笑问:“醒了?睡得可好?”
展梦白点头而笑,“大鲨鱼”道:“好!”
抄起一只圆筒,按在嘴上,大声道:“锣声一响,狂欢开始,锣声三响,狂欢结束。”
四下轰然应了一声,只听船桅上“当”地一响,每艘船上,都爆发起欢呼与笑声,数十只猪羊,整坛的美酒,流水般抬了出来,展梦白也不客气,放怀吃喝,却看不到萧飞雨何处去了。
四条大汉,扯了半张布帆,一条汉子跳了上去,布帆一松一紧,那汉子在布帆上便有如弹丸般抛上抛下。
一条大汉,头下脚上,倒立着喝了一坛酒,另一条汉子,在胸前束了条布,腰下围了条布,扭着腰,跳起舞来。
四下喝彩声不绝,狂呼不已,无数条汉子被抛下水去,立刻又爬了上来,突地船舱响起一个雄浑的歌声,四下和声立起:“太湖男儿志气雄,翻江倒海矫如龙,但求高歌并一醉,胸中能把万物空。”
词意粗迈,但歌声却是豪壮雄浑,此时此刻唱来,又添几分悲壮苍凉之气,展梦白只觉热血奔腾,不能自已,哪知歌声突地一顿,接着,便是“大鲨鱼”粗犷高亢的声音大喝道:“众家兄弟,为太湖男儿的朋友展梦白喝一杯!”四下轰然而应,有如万雷齐发。
展梦白满心激动,热泪盈眶,仰天干下一觥,四下欢呼更响,“大鲨鱼”啪地一拍他肩头,仰天狂笑道:“好男儿!”
突地,船桅上金锣三响,只听“当!当!当!”三声,最后一声锣声还未全落,满湖的欢呼齐地断绝,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数百盏灯笼在晚风中摇来摇去,灯笼的光,却照着数百张沉重的面孔。
展梦白的心情,突地也变得十分沉重,只见“大鲨鱼”倚在船舷,俯首望着湖水,湖水中又是灯光,又是星光。
“大鲨鱼”望着展梦白黯然一笑,道:“我一直在等着一人,但此刻还未来,只怕是不会来了。”
展梦白道:“谁?”
“大鲨鱼”叹道:“说来你也不认得。展兄,你看这湖水如今是何等悦目,但到了明日清晨,只怕就要全被鲜血染红了。”
第十二回 啸雨挥风
展梦白心头一震,他本想探问到底是什么事,但“大鲨鱼”未说,他便也未问,死般沉寂中的时间,爬行得有如蜗牛般缓慢,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一阵蹄声,自远而近,瞬息即至。
四匹白马,驮着四条白衣大汉,健马长嘶,停在岸边,四条白衣汉子,白袜白履,白巾蒙面,头上戴着一顶尖尖的白布帽子,飘身下马,飘身上船,行走之间,有如鬼魅一般。
船上一无声息,只有这四条白衣汉子的脚步,沙沙轻响,四人不前不后,一排走到“大鲨鱼”面前,八只漆黑的眼睛,在白巾里凛凛生光,当中一人冷冷道:“如何答复?请快答复!”
“大鲨鱼”道:“你还要答复么?”
白衣人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大鲨鱼”狂笑道:“好!我便让你听听太湖男儿的答复!”
狂笑未了,他庞大的身躯,便刷地掠上舱顶,双臂一振,大声道:“若有人要我们让出太湖,太湖男儿该如何答复?”
四下轰然怒吼:“和他拼了!”吼声有如群雷震耳。
“大鲨鱼”仰天狂笑道:“听到了么?这便是太湖男儿的答复,你要太湖男儿离去,只有抬去太湖男儿的尸首。”
四条白衣人对望一眼,冷笑一声,一言不发,拧身掠上了岸,打马如飞而去,四点白影,自近而远,没于黑暗。
“大鲨鱼”道:“展兄,这便是我们拼命的缘故,我们兄弟纵然死了,也不能将清清白白的太湖基业,让给不清不白的强徒,只可惜,唉……二十余年,太湖兄弟,俱是以打鱼为生,早已荒废了武功,而我……唉!更是自幼没有下过苦功,否则今日又有何惧?我以龙王爷显灵的故事,激起弟兄们的士气,却不知该用什么,激起我自己的士气。”
展梦白见了他方才的身手,已发觉他武功不弱,知道他想必是只因为终日打鱼,是以在武林中毫无声名。
他唏嘘半晌方待答话,突见“大鲨鱼”面色一变,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黑暗中,突地现出一条白线,到后来白线变为一片白影,岸上便起了一阵阵沙沙的脚步声,白影渐近,却是无数个遍身穿白衣、白袜、白履,白巾蒙面,头上戴着三角白帽的人,自黑暗中大步而来。
步履之声,渐渐清晰,渐渐沉重……
高桅上铜锣突然“当”地一响,数十条船上的汉子,一个个精赤着上身,手持钢刀鱼叉,跃到船舷上。
白衣人离岸数尺,方一齐停下脚步,队中大步走出两人,这两人装束打扮都和别人一样,但头上的三角帽子却比别人高些,一人身材颀长,一人矮矮胖胖,高的一人锐声道:“请瓢把子出来说话。”
“大鲨鱼”朗声道:“太湖男儿,又非绿林强盗,哪里来的瓢把子。”他叉手往船头一站,灯光下看来,当真是威风凛凛。
白衣人道:“既非瓢把子,你是什么人?”
“大鲨鱼”道:“我是说话的人。”
矮的一个白衣人冷悠悠说道:“有人说话,事就好办,你们不肯让出太湖,想待怎地?”
“大鲨鱼”狂笑道:“你们凭什么要咱们让出太湖?”
高的一人冷冷道:“我们凭的是什么,你心里还不知道?是要单打?是要群殴?但凭你们选择作主。”
“大鲨鱼”道:“我们既不单打,也不群殴。”
白衣人齐地一愣,“大鲨鱼”厉声接道:“只因咱们弟兄多半不会武功,咱们只有拼命。拼去你们一人够本,拼去两个赚钱,太湖男儿既不会打家劫舍,也不会比武争锋,但拼命却是在行得很,不信你倒尽管试试!”语声沉厉,隐含杀机,端的令人听了心寒。
白衣人冷笑道:“拼命,拼命又有何用?我布旗门下,聚集四方精英,武功俱是一流身手。我劝你……”
展梦白心头一震,大喝道:“且慢!”一步赶到“大鲨鱼”身侧,大声道:“朋友们都是布旗门下?”
白衣人道:“正是!”矮的一人却悄悄转过了头去,似乎不愿见到展梦白那锐利的目光。
展梦白厉声道:“你可是掌门人么?”
白衣人道:“敝门掌门人虽然萍迹四海,云游无定。但他老人家已于日前仙去了。如今的布旗门,便是由我两人统率。”
展梦白冷笑道:“如此说来,你两位便是布旗门的新任掌门人了?这倒该恭喜一番。”
白衣人道:“不敢,只要太湖弟兄……”
展梦白面色突地一沉,大喝道:“既是掌门人,白布旗在哪里?”
白衣人神情一震,冷笑道:“你有何资格令我取出白布旗?白布旗是你可以随意看得的么?”
展梦白道:“你既要以布旗掌门的身份令人让出太湖,便该取出白布旗。你若取出了白布旗,太湖男儿立时便将太湖让出。”太湖男儿暗中俱为之一怔,“大鲨鱼”亦有惊诧之色。
白衣人冷冷道:“你做得了主么?”
展梦白大声道:“我自然可以做主!”太湖男儿更是一愣,“大鲨鱼”的惊诧之色也更浓重。
白衣人目光四扫,见到了太湖男儿面上的神情,阴恻恻笑道:“你说可以做主,只怕别人却不让你做主哩!”
展梦白道:“我自然可以做主!只因白布旗在我这里!”此语一出,有如巨石投入湖心一般。
群众俱都大哗,高矮两个白衣人,身子立刻一震,但那一群白衣人间,除了前面十余人外,后面的数十人竟都悄悄地没有丝毫动静,显见是白布旗统率门人弟子,有十分严格的工夫。
“大鲨鱼”大喜道:“展兄,真……真的?”
白衣人定了定神,冷笑道:“真的么?拿来看看!”
展梦白朗声道:“白布旗掌门人秦老前辈临终之际,亲手将‘白布旗’交付于我,如何会假?”
群豪忍不住发出欢呼,高矮两个白衣人对望一眼,神色也微微发慌,高的一人道:“口说无凭,眼见方真!”
展梦白道:“此刻虽未带在身边,但日内便可取来。”
白衣人精神一振,仰天狂笑道:“我只当你是真的,却原来不过是条拖兵之计,教我们多等几日。”
展梦白怒道:“展某平生不做虚言!”
白衣人狂笑道:“任你说出天来,今夜你等也要让出太湖。”狂笑声中,太湖男儿心情又变得十分沉重。
“大鲨鱼”目光一转,突地大喝一声:“莫笑!”
这一声大喝,声如霹雳,众人果然俱都一怔。
“大鲨鱼”朗声道:“展兄毋庸取出白布旗,已可证明一事,那便是你两人手中绝无白布旗。”
白衣人惶然骂道:“放屁,谁说……”
“大鲨鱼”厉声道:“你两人手中若有‘白布旗’,早就可以指出展兄之言乃是谎话,只因你两人手中根本就没白布旗,是以你两人才会犹疑不定,半信半疑,这道理显而易见,还骗得过谁么?”
矮的一人失声道:“谁说没有,就是不拿给你看。”
展梦白见到此人白巾上的眉目,听到他的声音,估量他的身材,心念一转,突地想起一人,大喝道:“原来是你。”
“大鲨鱼”变色道:“此人是谁?”
展梦白道:“他便是‘西湖龙王’吕长杰。”
矮的白衣人大笑道:“不错,难怪常听人道展世兄的眼力最是惊人,如今看来,果然名下无虚。”
展梦白冷笑道:“阁下何时入了白布旗的,怎地在下至今才知道,看来阁下或许只是假借布旗门之名而已,只是阁下家财巨万,已是一生用之不尽,却为何又要来谋夺太湖,难道还想做一做太湖龙王么?”
吕长杰道:“布旗门弟子,遍于天下,非但别人难识谁是布旗门,有时布旗弟子彼此都不相识。”
展梦白道:“不错,我早已听闻布旗门乃是江湖中最最奇怪的门派,但我也听说布旗门又是江湖间最最正派的门户,从不胡作非为,而今日阁下等人却又这样做法,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原来布旗门下,既无组织,亦不能自掌门人处学得武功,只不过是一些武林朋友的互助之会而已。
这布旗门之创立经过,人言人殊,平日看来,一无作为,但潜力却又甚是惊人,总之这门派与江湖中各种帮会门户俱都大不相同,只有掌门人代代相传,总握全权这一点,才与别的门户相似。
而此刻这近似宗教组织,又似文人诗酒之会,却大异绿林帮会的“布旗门”,居然也要强夺别人的地盘,自是异事。
只听吕长杰缓缓道:“本门掌门人已换,此后行事,亦大异往昔,这便是在下的解释。”
较高的白衣人道:“还与他解释什么,三更已过,再不让出太湖,本门弟兄便要动手了。”
吕长杰道:“展世兄,在下良言相劝,你还是抽身事外的好。”
再也不望展梦白,回身喝道:“准备动手!”
那白衣人道:“掌声三击,便是限期。”
只听双掌互击,“啪”的一响,“大鲨鱼”厉声道:“掌声三百击也没有用,弟兄们准备动手。”
群豪轰然响应一声,湖岸边立刻弥满杀气。
“大鲨鱼”沉声道:“展兄,那小女孩你要照顾着了。”
展梦白道:“自有萧姑娘照顾。”
“大鲨鱼”双目一张,道:“你真要与太湖男儿共生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