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腿老人道:“老夫一生无亲无故,与此人实也只有一面之识,但临死前却只有见此人一面,才能放心得下。”

  展梦白忍不住问道:“此人是谁?”

  断腿老人缓缓道:“此人便是那‘仁义四侠’之首,展化雨。”

  展梦白心头一震,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道:“你要寻他作什么?”

  断腿老人叹道:“我要告诉他那‘情人箭’之毒,要他寻出此箭的根苗,为武林除去此害,我要将一绝艺传授给他,要他再为我寻一弟子,唉,此人武功虽不甚高,却是条烈性的男儿,仁义的侠士,放眼天下,除了他之外,又有谁能使老夫瞑目而死。唉,莽莽武林中,好人如此之少!”

  他话未说完,展梦白已是热泪盈眶,“噗”地坐在椅上,缓缓道:“只怕老丈你再也……再也见不着他了。”

  断腿老人双目一张,大喝道:“你……你说什么?”

  展梦白垂泪道:“家父已在三日之前,身中‘情人箭’而逝,再也见不着前辈你的面了。”

  断腿老人道:“他……他……你……你竟是展化雨之子,他竟也中了‘情人箭’……苍天呀苍天!……你……”

  他全身一震,语音倏顿,突地回肘一拳,击在心脉旁一寸之处,淡黄的面容,突地变得死一般的苍白,目中也已失去神光。

  展梦白抬眼望去,大骇道:“前辈……”

  哪知断腿老人手掌不停,竟在他自己心脉左近,连击七拳,口中大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展梦白自他神情突变,心中又惊又奇,随口说了自己的名字。

  断腿老人喘息几声,神情稍定,道:“展梦白……快跪下来!”

  展梦白怔了一怔,皱眉不语,断腿老人怒道:“快跪下来,老夫的话,你难道没有听到么?”神情激怒,似是十分着急。

  展梦白道:“在下一生不惯向人屈膝,前辈无端教晚辈跪下,请恕晚辈不能从命!”他对这老人已大有好感,是以语声十分缓和。

  断腿老人怒目而视,展梦白目光也不闪避,两人对视半晌,断腿老人沉声一叹,道:“方才我心神一阵激动,护在心脉的真力稍懈,余毒便已攻心,我虽拼尽余力将毒性震散,但也不过只能勉强再活一个时辰,等到毒性再聚,便是大罗金仙也无法可救!”

  展梦白面色黯然道:“前辈既与先父神交,晚辈愧不能为前辈解毒,但理应为前辈料理后事,叩送前辈归天……”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待跪下,哪知断腿老人突又一阵怒喝,厉声道:“谁要你为我料理后事,人死之后,一了百了,便是我的尸骨真的被狗吃了,也不用你管。”

  展梦白不禁又自一怔。

  只听断腿老人接口道:“老夫要你跪下,只因老夫要在短短一个时辰之中,将你收为门下,传给你我门中的武功与信物,然后老夫才能放心一死,你却不知好歹,还在这里虚耗时间。”

  展梦白倒退一步,道:“前辈初次见着在下,怎知在下是否能担得起如此重任……”

  断腿老人怒喝道:“住口,老夫看中了你,便是你了,否则你便是跪着求我,我也不会看你一眼!”

  他反手一把抓起了那黄布包裹,道:“跪下,快跪下!”

  展梦白胸膛一挺,道:“前辈虽看中了我,但在下却不能如此糊里糊涂拜在别人门下。”

  断腿老人怔了一怔,忽然放声大笑道:“好,好,有志气,我秦无篆总算老眼不花,看中了你!”右腕一扬,自那黄布包裹中,抽出一面旗帜,随手一抖,旗面撒开,杆是玄铁所制,形状仿佛甚拙,旗面竟是一方白布,既无图画,亦无字迹。

  但如此一面平凡的旗帜,却使得展梦白全身一震,骇然道:“白布魔旗……”

  断腿老人道:“不错,老夫正是‘白布旗’秦无篆,我‘布旗门’世代单传,你拜在布旗门也不至屈辱了你。”这残废的垂死老人,在说出自己名字时,面上突地泛出了辉煌的光彩。

  展梦白喃哺道:“啸雨挥风白布旗……”

  他再也未曾想到,这断腿老人竟是数十年来,一直威震武林的“七大名人”中,位居第五的“号令群豪,白布之旗”,他深知这老人的往日雄风豪迹,想到他方才困顿地上的凄惨情状,心头不禁一阵恻然,长叹道:“前辈,你怎地也会中了‘情人箭’的?”

  秦无篆面色又复沉重,道:“那暗器发射之急,毒性之剧,已是武林中千百年来仅见,但它最神秘之处,却在于它与“死神帖”之间的关连,此两物相配相合,竟似有一种慑人心神之魔力,是以若要防避此箭,不在于发射之时,而应在接帖之际,若等箭发,便已迟了,以我阅历轻功,一见‘情人箭’发出,便纵身而跃,而仍不免被此箭射在腿上……”

  他长叹一声,接道:“而我之轻功,在今日武林中已极少有人能以匹敌,只可惜我已活不长了,无法再探出此箭的魔力所在,这一点我以生命换来的经验,你却必须切切记在心里。”

  展梦白肃然道:“晚辈不但永远切记在心,而且实深感激。”

  秦无篆道:“你既已拜在‘布旗门’下,我自应……”

  展梦白突地截口道:“前辈厚爱,晚辈更是感激,但前辈却要恕我不能拜在‘布旗门’下!”

  秦无篆眉头一扬,双目齐张,道:“什……什么?”

  展梦白垂首道:“前辈虽然武功绝世,但亦不免身中‘情人箭’,晚辈纵能学得前辈所有武功,唉……也是一样无力避开‘情人箭’,如此怎能报得先父不共之血海深仇,晚辈直言,望前辈见谅!”

  秦无篆面上阵青阵白,亦不知是愁是怒,过了半晌,凄然一笑,望着面前的包裹与布旗,缓缓道:“想不到江湖中总算有一人,不愿拜在‘布旗门’下,延绵百余年,传了十数代的‘布旗门’,难道要至此而绝么?”

  展梦白心中大是难受,这赫赫一世的英雄人物,此刻竟露出了如此凄凉神色,其心中可以想见是何等的萧索,悲楚,沉重!

  冷风穿窗,突听一声冷笑,随风而来,秦无篆厉叱一声:“什么人?”

  窗外冷冷笑道:“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世上居然还有如此不公平之事,实令老夫难解!”语声自远而近,缓缓而来,破碎的窗口,赫然出现了两条人影。

  夜色之中,只见这两人一老一少。老的枯瘦矮小,锐目削腮,一手捻着颔下山羊般的短须,不住冷笑;小的却是那方才越墙而去的碧衣少年。

  秦无篆面色一变,大怒道:“方辛方一竹!方逸方竹灵!你父子两人,居然还敢再来见我!”

  这枯瘦老人竟是昔年纵横一时的独行剧盗“绝户”方一竹,此人手辣心狠,富宅大院,只要被他看中,一定抢得片草不留,是以人称“绝户”。十余年前此人突地销声匿迹,不想此刻竟在这里重现,展梦白心头一凛,只听他冷冷道:“武林中学武之人,有谁不想拜在‘布旗门’下,你却偏偏选中了这少年,而人家却偏偏不愿,若有别人见到,岂非反似你在求他。”

  秦无篆面色森寒,显已怒极,厉声道:“你……你竟敢如此说话!”要知他毒已攻心,一动便要丧命,否则以此老生性,早已扑上前去。

  方辛仰天冷笑道:“犬子见你双腿尽失,将你一路护送至此,递茶倒水,侍奉汤药无微不至,你不但不肯将衣钵传他,而且将他一掌震伤,这非但太不公平,简直是恩将仇报!”

  秦无篆怒道:“你这孽子虽然心术不正,资质不差,但老夫念在他一路护送,本也有心传他武功,哪知他见老夫仍然未死,竟想乘着老夫熟睡之际,毒手暗算,这般心术,击他不死老夫已觉遗憾万分。”

  碧衣少年方逸冷笑一声,道:“你此刻不妨再来击我一掌!”

  方辛接口道:“往事不提,我劝你此刻还是将布旗秘笈一起献出,老夫还可念在这一份交情上,好好埋葬于你,否则你此刻毒已攻心,只要老夫微一抬手,你便要死无葬身之处了!”反手一掌,切在窗台上,窗台泥木,立刻飞激四散,桌上的杯罐,也被震得跌在地上。

  秦无篆面色煞白,道:“老夫宁可……宁可灭绝此门,也不传给你这孽子。”怒极之下,语声已不禁颤抖。

  方辛冷笑一声,突地伸手一按窗台,飘然掠了进来,冷冷道:“你拿不拿来?”每说一字,脚步移动一步,步步走向床前。

  展梦白再也无法忍耐,横身一步,挡在他面前,大喝道:“出去!”

  方辛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姓秦的,你此刻只要稍一妄动真气,便是死路一条……”突地劈手一掌,直击展梦白前胸。手掌枯瘦,色如黑醋.不问可知,掌力定必绝毒。

  展梦白胸膛一侧,脚下才退半步,兜底一拳击出,方辛冷冷道:“好个不知死活的蠢才!”手掌一沉,急切展梦白手掌,招式变化,快如闪电,展梦白大喝一声,全然不顾自己手腕,左拳斜击而出,击向方辛右面太阳穴上。

  “绝户”方辛蓦地一惊,连退三步,他实未想到这少年一招未过,便已施出如此不要命的招式,微一定神,冷笑道:“你既与他无关,为他卖命作什么?哼哼,这样不要命的蠢才,老夫还未见过!”

  展梦白大声道:“今日就要你见见!” 

  方辛冷笑道:“好!”

  进身踏步,又待攻出一掌,突听秦无篆厉叱一声:“住手!”

  方逸亦自飘身跃入,道:“爹爹,我来对付这不要命的蠢才!”

  方辛道:“且听那姓秦的还要说些什么?”

  秦无篆道:“你父子两人,一个在先,一个在后,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是否早已计划好了,要来骗我的布旗秘笈的?”

  方辛微微变色,兀自冷笑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秦无篆道:“老夫毒已不治,自己不将生命之事放在心上,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此刻竟还敢站在这里,难道不信老夫此刻全力发出一掌,仍可制你死命么?”语声沉凝清朗,内力竟似仍然十分深厚。

  方辛身躯一震,情不自禁地后退三步,方逸更是早已避到屋角,展梦白见到秦无篆在此情况之下,余威仍有如此慑人之力,心里不禁悲愤感慨交集,只听秦无篆放声狂笑道:“如此鼠胆的畜生,也配在老夫面前撒野!”

  笑声虽高,但余音之中已有衰败之相,展梦白双眉暗皱,方辛果然也狂笑道:“老匹夫你若不笑上这一笑,方某险些被你骗了,你此刻还有余力伤人么?哈哈!不妨再来试上一试!”

  展梦白厉声道:“只要有展某在此,你休想沾上他老人家一片衣角!”双臂一振,卓然而立。

  “绝户”方辛笑声越狂,满面杀气,道:“好好,你若是要陪他同死,老夫必然叫你们如愿!”

  狂笑声中,脚步移动,展梦白只觉心头热血上涌,双拳紧握,只要方辛再踏上一步,他便要将热血洒在此处。

  哪知秦无篆突地厉叱一声,大喝道:“你敢碰他一碰!”手掌一反,旗杆一点,身躯竟然笔直站起在床上,双目灼然,须发皆张,这称雄一世的老人,此刻双腿虽已齐根断去,但神情间的威风杀气,仍令人见而生寒。

  “绝户”方辛满手血腥,心狠如狼,此刻在这垂死的老人面前,不知怎地,心底竟生出了一阵寒意,强自狞笑道:“我就在你面前先将他杀了,看你又能将我怎样?”

  方逸道:“正是,看你又当……”

  突听窗外轻轻一声叹息,道:“方老三,你又要杀谁了?”

  “绝户”方辛父子齐地一震,回身望去,只见满身黑衣的一个苍白女子,斜斜倚在窗棂边,方辛、方逸、展梦白一齐脱口道:“萧三夫人!”他三人虽是同时喊出这四个字,语气却大不相同。

  方辛父子语声颤抖,满含惊惶,展梦白却又是欣喜,又是忧郁,欣喜的是,以她的武功,不难将方氏父子击退,忧郁的却是,此刻她依在窗旁,面色苍白,更是憔悴,病势仿佛又加重了几分。

  萧三夫人轻轻道:“你强取豪夺,又要杀人,难道你已将十年前被‘天捶道人’赶得无处容身,入谷乞命时所立的诺言忘记了么?”

  “绝户”方辛的狞笑与杀气,此刻早已消失无影,垂首道:“在下不敢,只望三夫人回谷复……”

  萧三夫人道:“既然没有忘记,还不快走,你若从此真能洗心革面做人。我自不会为难你!”

  方辛恭恭敬敬地一躬到地,惶声道:“多谢三夫人!”

  萧三夫人挥手道:“快去快去!”

  方逸打开房门,方辛垂首而退,萧三夫人突又冷冷道:“方老三,你儿子直皱眉头,是不是还不服气?”

  方辛惶声道:“犬子怎敢对夫人不服!”突地举起手来,在方逸面上劈啪击了两掌,道:“畜生,还不在三夫人面前跪下?”

  方逸垂首跪了下去,目中满含怨毒之色,萧三夫人目光一凛,但终于只是轻叹一声,道:“走走,好好管管你儿子。”

  方辛垂首道:“是,是……”回身一脚,将方逸踢了出去,骂道:“都是你这畜生!”

  父子两人一起如飞逃走,直到奔出数十丈开外,方辛才敢轻叹一声,道:“儿子,你若记得今日,就要好生练武,武功大成,还会受人的气么?”

  他父子两人身影一失,秦无篆使已仰面倒在床上,他方才动了真气,此刻毒已重聚攻心,眨眼间耳、目、鼻、口,七窍之中,俱已沁出鲜血,展梦白大惊之下,赶上前去,颤声道:“秦老前辈……”

  秦无篆颤抖着伸出手掌,指着落在他身侧的包裹,道:“这些全……全都交给你,你……你要为我‘布旗门’找一个传人……你既已和……和‘帝王谷’中有了关连,将来武功不难大成,要……要好好照顾我那‘布旗门’的……的传人,若是……若是他毁了我门中声誉,你就……就将他杀了,唉……可惜……可惜你不能……传……我……衣……”

  展梦白含泪而听,不住颔首,只听他话犹未了,突地狂叫一声:“我秦布旗死得好不瞑目!”

  身躯突又立起,双拳紧握,须发皆张,双眼俱凸出眶外,满面俱是血迹,展梦白骇然后退,垂首跪了下去,道:“晚辈必不负前辈之托,为前辈寻一正直的少年,接传‘布旗门’,终生照顾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