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这江湖中第一侠盗,武林中第一名刀,语声顿处,根本不等别人答复,便一步跨到秦瘦翁面前,沉声道:“兄台想必便是秦瘦翁了,小妾身中‘情人箭’,还未及两个时辰,救不救得活?”

  他句句都是问话,但却句句都不等别人答复,又自一步跨到床前,目光一扫床上的尸身,道:“拿开!”回首道:“秦兄,快!你若救她不活,屋里的人,谁也不要活了。”

  “铁枪”杨成冷“哼”一声,贺氏三杰剑眉齐轩,展梦白奔到床前,厉声道:“家父的遗躯,谁敢乱动?”

  “无鞘刀”双目一张,回身将怀中的碧衣少女,交到秦瘦翁手中,沉声道:“这一条命,换你十条!”目光霍然望向杨成,道:“方才那一声冷哼,可是你这个小杂种发出来的?”

  “铁枪”杨成大怒道:“你说什么?”

  “么”字还未出口,“无鞘刀”已一掌拍来,这一掌平平实实,毫无巧妙,但却快得令人无法防备,杨成眼角方瞥掌影,面颊已被击中,左胯跟着挨了一腿,只听“呼”地一声,他庞大的身躯,便跌出窗外。

  “无鞘刀”一脚踢出,根本不再去看第二眼,目光缓缓自“崂山三雁”面上扫过,突地转向展梦白,冷冷道:“动不得么?”

  展梦白胸部一挺,大声道:“动不得!”

  一直立在屋角,默然无语的“九连环”林软红,此刻不禁暗叹一声,悄然阖上眼帘,他深知这吴七的惊世武功与烈火脾气,否则江湖中又怎会有“无鞘之刀一触即伤”的传语,此刻他虽不忍见到眼前即将发生的景象,却也无力维护。

  展梦白面对如此敌手,却仍挺胸而立,毫无怯意,只觉“无鞘刀”目光一垂,面上的寒霜,突地消融大半,缓缓道:“床上睡的,可是展化雨么?”他仍然不等别人回答,只是自己轻轻点了点头,喃喃道:“情人箭……情人箭……”目光一抬,大声道:“好,我绝不动你爹爹的尸首,你好生看护着。”

  林软红暗中松了口气,突听秦瘦翁长叹一声,道:“有救有救,但是……”

  “无鞘刀”大喝:“但是什么?”

  秦瘦翁冷冷道:“她此刻毒将攻心,再也移动不得,那张床,先要让出来,床上的尸身,是非动不可的!”

  展梦白的双拳紧握,厉声道:“你这匹夫……”

  秦瘦翁神色不变,接口道:“这少年屡屡乱我心神,尤其要先请他出去。”

  “崂山三雁”齐地望了展梦白一眼,又望了吴七一眼,狠狠一跺足,“噗”地跪下,以首触地,在床前叩了个头,一齐转身掠出窗外,扶起地上早已晕绝过去的“铁枪”杨成,悄然而去。

  “无鞘刀”木立半晌,终于缓缓道:“抬起你爹爹的尸身,快些出去。”他语声极为缓慢而沉重,目光也没有向展梦白望上一眼,但言语中所含蕴的力量,却是那么巨大而可怖。

  林软红垂首走到床前,只见展梦白目中满贮泪珠,一滴也未落下。

  他目光在诸人面上,各各望了一眼,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抬起他爹爹的尸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他脚步越走越快,泪珠终于流下面颊,滴落在他爹爹冰冷的胸膛上。

  冰冷的胸膛,冰冷的泪珠,然而在他胸中,却奔腾着火一般的仇血!

  室中诸人,谁也不敢回首向他看上一眼,只见秦瘦翁将那碧衣少女轻轻放在床上,“无鞘刀”利刃一样的目光,一触及这少女苍白而娇美的面容,便突地变得有如春风般温柔,口中轻轻道:“丝丝,不要怕,不要怕,你就会好的……”

  走廊外,雕花栏前,秦琪手扶栏杆,迎风而立,她明眸凝睇着远处的几竿修竹,心里像是有许多心事。

  一阵急遽的脚步声,击碎了她的遐思,回眸望处,只见展梦白大步奔来,她秋波一转,见到那冰冷的尸身,忍不住幽幽一叹,道:“展……公子……”忽然见到展梦白目中的仇火,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展梦白眼前只见一片血红,什么也看不到,发狂似地冲出走廊,冲出院外,秦琪目送他的身影,不知怎地,明眸中竟也流下两滴清泪。

  林软红远远跟在展梦白身后,此刻忍不住在她身旁停下脚步,低叹道:“秦姑娘,你心里有什么伤心的事么?”

  秦琪反手一抹泪痕,大声道:“干你什么事?”纤腰一拧奔入走廊,林软红牙关一咬,垂下头去。

  只听走廊那边,一人遥遥唤道:“林兄,软红兄……”

  手摇折扇的“天巧星”孙玉佛,伴着团面大耳的“西湖龙王”吕长杰大步赶了过去,吕长杰遥遥唤道:“展世兄,已经走了么?”

  林软红双眉微皱,点了点头,吕长杰已赶到他身边,长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他年纪轻轻,火气却不小,照今日的情况看来……”

  林软红冷冷截口道:“照今日的情况看来,若换了你,一样也是如此。”

  孙玉佛微微一笑道:“吕兄的意思是,展世兄无疑已和秦老先生结了深仇,他少年冲动,说不定会来报仇雪恨。”

  他缓缓顿住语声,吕长杰急忙接口道:“今日江湖中那‘情人箭’已成瘟疫,你我都不知什么时候会……”他语声一颤,含糊地接着道:“若是秦老先生有了不测,那如何是好?”

  孙玉佛道:“所以吕兄的意思是,希望我们都能挺身而出,来保护秦老先生,这倒不是完全为了防范展世兄,更应防范的,还有那一些持有‘情人箭’的,是以我们又恐力量不够……。”

  吕长杰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小弟已决定再飞柬去邀集一些武功硬手,来轮流保护……”

  孙玉佛含笑道:“而吕兄的意思是,虽是大家轮流防护,其中总要一个总领提调之人,小弟终日繁忙,吕兄家眷又多,只是林兄你较为清闲。”他神秘地一笑,接口道:“又是单身,自然方便得多。”

  他口口声声,都是别人的意思,其实究竟是谁的意思,不但他自己心里知道,别人又何尝不清楚得很呢。

  林软红凝目倾听,一言不发,听到这里,心头一跳,暗忖道:“难道此人已看出了我对秦琪的情意?”

  吕长杰双掌互抚,沙沙作响,等了半晌,仍不见林软红答复,忍不住道:“此事于大家有利,于林兄亦无损,林兄你就答应了吧!”

  林软红俯首沉吟半晌,缓缓道:“小弟答应亦无妨……”

  吕长杰抚掌大笑道:“好极好极,就此一言为定,至于银钱上的问题,自然该由小弟一切负担的。”

  他笑声一顿,忽然皱眉道:“小弟本来还想去照料展老英雄的后事,但此刻既然有许多正事要做……唉,我想展老英雄在天之灵必定也不会怪我的。”他展颜一笑,连连拱手:“小弟这就去办那武林飞柬之事了,具名的自然有林兄、孙兄,还有西门兄,李家贤伉俪……哈哈,这看来必将成为武林一大盛事。”大笑声中,他一揖到地,匆匆而去。

  走廊这边笑声方去,走廊那边大笑又起,“无鞘刀”手捻虬须,狂笑而起,扬臂道:“果然是神医国手,顷刻间便妙手回春。”一把拉住林软红的肩膀,大笑道:“来来,俺吴七要请各位去痛饮三杯。”

  孙玉佛含笑道:“尊夫人的伤已无妨了么?”

  吴七大笑颔首,孙玉佛道:“若是如此,晚辈们自该共祝三杯……”

  三杯白酒,一堆新土。

  漫天夕阳已逝,苍茫的暮色转浓,泼墨一般的夜色中,展梦白端起了坟头第一杯酒。

  转目四望,碧树长草,因风而动,宛如鬼哭,四下一无人迹,只有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人,垂泪立在他身后。

  他木然持杯而立,心中当真有说不出的悲苦萧索,此刻静卧在这新坟中的人,一生为武林正义奔波,而此刻……

  他仰首饮干了第一杯酒,辛辣的白酒,冲下了他牙关里的鲜血,他抬起手,奋力抛去了手中的空杯,暗中默祷:“复仇!”

  “复仇!复仇!”他以复仇为馔,饮下了这三杯冷酒,胸中的仇血,却更热了,热得几乎要烫开他冰冷的肌肤。

  他任凭眼眶中的热泪,无声流下,泪眼模糊中,他赫然发现,一个纤细瘦弱的黑衣人,无声无息地自漫天黑暗里,冉冉出现于坟后。

  这幽灵般的人影,使得他身后的老家人惊呼一声,扑地跌倒在地上,展梦白低叱一声:“谁?”只见这人影满身黑衣,长袖飘飘,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目光却黑如点漆,亮如明星,虽然瘦骨嶙峋,不堪一握,但却美得清丽绝俗,仿佛从来没有食过人间烟火。

  这幽灵般的人影竟是个女子,展梦白双眉一皱,只见她抬起手来,苍白而又枯瘦的手掌,缓缓自长袖中伸出,掌中竟握着那三只叠起的酒杯。

  她目光凝注着展梦白,一字一字地缓缓道:“这酒杯是你抛去的么?”

  刹那间展梦白只觉一阵寒意,自心底升起,他方才含恨掷出这三只酒杯,方向似全不同,而此刻这三只酒杯,竟全都到了这幽灵般女子的手中。

  他暗中心寒,语声却仍然无畏:“不错!”

  黑袍女子走到坟头,衫角与袍袖一齐飘舞,她轻轻放下酒杯,目光忽然自展梦白面上移开,凝注到坟头。

  展梦白看不到她的面容,只听她轻轻道:“你死了,你死了……”

  展梦白干咳一声:“夫人可是来凭吊先父的?”

  黑袍女子有若未闻,仍然低语:“你死得为什么这样早,不让我亲眼看到你死,不让我亲耳听到你临死前的呻吟……”

  语声虽轻,但其中却是满含怨毒之意。

  展梦白双目一张,目光尽赤,厉声道:“家父虽已死,但我却容不得别人在他老人家的坟前,胡言乱语。”

  黑袍女子动也不动,夜风吹起她的长袍,仿佛连她枯瘦的身躯也要一齐吹起。

  她纤细的手摸摸坟头的石碑,亦不知是手冷,抑或是碑冷,只听她接着道:“我知道你宁可死,也不敢再见我……”

  展梦白大喝一声,道:“你若与先父有仇,只管来寻我,我展家世代传家,从来无人知道畏惧两字!”

  黑袍女子霍然转过身来,她目光清澈而寒冷,嘴角淡淡地挂着一丝凄凉的微笑,夜色中虽然看不到她面上的皱纹,但依稀却仍可辨出她的年纪,只是那无情的岁月虽然带走了她的青春,却夺不去她的美丽。

  她的美是惊人的,而且还带着一份慑人之力,她凝注展梦白,凄然笑问:“你爹爹死了,你妈妈怎地不来?”

  展梦白呆了一呆,他虽觉此话问得奇怪而突然,但却又不禁脱口答了出来:“家母早在十九年前,便已仙去……你若来凭吊先父,我十分感激,否则……”

  黑袍女子直如根本没有听到他后面的愤怒之言,轻轻截口道:“原来你爹爹没有续弦。”语声突顿,再不言语。

  展梦白满心惊疑,亦不知道这幽灵般奇异的女子到底是友是敌?忍不住脱口问道:“你究竟是谁?来此何意?”

  黑袍女子忽然抬起头来,道:“你爹爹死了,你可想为他复仇?”

  她问话总是这样奇怪而突然,展梦白不禁又自一呆,脱口道:“自然!”话声方了,黑袍女子突地冷笑一声,抬手一掌,向他拍来。

  这一掌掌势轻柔而缓慢,衬着她飞舞的衣袖,更显得难以描摹的美,展梦白剑眉一轩,厉声道:“你若……”

  哪知他“你”字方出口,这绝美的手掌已到了他面上的“迎香”大穴,他一惊之下,拧腰迎掌,一招“怒击雷霆”,连消带打,以攻为守,“呼”地一拳击出,但自己攻势这般的凌厉一拳,不知怎地,竟击在空处,而对方轻柔而缓慢的一掌,却始终不离自己要穴。

  他又是一惊,回拳缩肘,引肩退步,掌上再攻三招,脚下连退五步,但招招亦都落空,连变五种身法,自己要穴仍在对方掌影之下。

  他似乎已闻到有一阵阵死亡的气息,自这一只苍白而枯瘦的手掌中透出,他牙关一咬,双拳齐出,猛击对方左右双胁。

  这一招他不求自保,但求伤敌,正是与敌同归于尽的招势。

  哪知黑袍女子冷笑一声,手掌轻挥,他双拳尚未全出,便已翻身跌倒,只听黑袍女子冷冷笑道:“这样的武功,也想复仇么?”长袖一拂,退后七尺,斜斜倚在石碑上,仿佛怕被风吹走一般。

  展梦白双臂一振,甩脱了那两个正要扶他起来的老家人,挺腰立起,暗调真气,大喝一声,又自扑上。

  但方才大意之下,被人占了先机,此刻再次扑上,着着俱是抢攻,他家传武功,走的本是刚猛一路,此刻但闻拳风虎虎,不但似乎已将那黑袍女子笼罩在拳势之下,更震得近处的木叶,都萧萧飞舞。

  黑袍女子双掌下垂,长长的衣袖,几乎垂到地面,这漫天飞舞的拳影,却连她的袖角都沾不到一片。

  四十招一过,展梦白已暗暗心惊,只听黑袍女子又是一声冷笑,长袖一卷,兜起展梦白的左膝,展梦白再次仰天跌倒。

  抬目望去,黑袍女子仍在冷冷望着他,冷冷道:“老子的武功本差,想不到儿子更加糟糕……”

  展梦白翻身一跃,凌空扑下,他左掌握拳,右掌斜击,双足连环踢出,竟然一连攻出四招,此番他上下空门俱都大露,但求能击上对方一拳一脚,自己的生死,他早已没有放在心上。

  黑袍女子目光一闪,似有赞赏之意,但身形动处,却又一拳将展梦白挥在地上,哪知展梦白生性刚烈,一跌又起,大喝道:“不是你将我杀了,我便要杀了你。”喝声之中,更是不顾命地扑了上去。

  他越跌越重,勇气却越跌越大,当真是千险万难,百折不回。

  黑袍女子身形游移,冷笑道:“我若要杀你,你此刻还有命么?”

  展梦白拳势一缓,突又奋起攻出三拳,大声道:“你既然杀了我爹爹,我不能复仇,你便将我也一并杀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