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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斗志

郑敦从未如此恨怒过。

自从金兵南侵之信传来,他便和其他太学生日日听探消息。道君皇帝闻讯便禅位逃走,新官家登基后,也两度欲逃。宰臣之中,更是无一人有丝毫节气。这大宋朝廷,竟软懦至此!

幸而有李纲挺身而出,劝阻新官家,留守宗社。金兵乘船攻西水门,他一介文臣,从不知兵,却登上城头,激励将士。一夜鏖战,击退金兵。第二天,金兵大军杀到,分别攻打城北陈桥、封邱、卫州、酸枣四门。李纲再次登城督战,兵士人人感奋,杀伤金兵甚众。更有赵不尤和梁兴,率领数百壮士,缒城而下,烧云梯数十座,斩首十余级。金帅斡离不见守城有备,难以攻下,方才退师。

朝廷却并未乘胜进击,反倒急忙遣使前去求和。李纲愿担任其职,天子不允,只派一个叫李棁的人前往。李棁到了金营,北面再拜,膝行而前,怯奴一般。

斡离不索要犒师之物: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绢、彩各一百万匹,马、驼、驴、骡各以万计,并要天子尊其国主为伯父,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之地,以亲王、宰相为质,乃退师。

李棁听后,唯唯点头,不敢道一字。斡离不笑他:“此乃一妇人女子尔。”

李纲极力劝谏,万万不能割地。官家与宰臣却一心只求议和,派康王赵构赴金营为质。宫中急忙搜聚金银,连乘舆服御、宗庙供具、六宫官府器皿,全都搜尽,却只聚到金三十万两,银才八百万两。

于是,在京城各大街口张贴长榜,征括在京官吏、军民金银,限满不输者,斩。二十天之内,得金二十余万两、银四百余万两,民间藏蓄为之一空。

而从十五日开始,四方勤王之师,渐渐聚集数万人,杀获金兵甚众。金人始惧,不敢再派游骑扰掠。京城以南,方获安宁。名将种师道、姚平仲更引了泾原、秦凤路兵赶至。京城聚兵三十万,金兵则不过三万。

姚平仲率军夜袭金营,虽未获胜,却也杀伤相当,损折不过千余人。宰执、台谏却哄传,勤王之师及亲征行营司,全部为金人所歼。

天子震恐,立即下诏,不得进兵。

守城将官唯命是从,士卒若发觉金兵,敢引炮发弩者,皆杖责。

朝廷日日往金营运送金帛、名果、珍膳、御酝,络绎不绝。天子仍嫌不足,又不断选送御府珠玉、玩好、宝带、鞍勒,向金人赔罪,请求议和。

宰相李邦彦更向金使解释:“偷袭金营者,是大臣李纲与姚平仲,非朝廷意。”并要绑缚李纲,交付金营,金使反倒认为不可。

朝廷却因此罢免李纲和种师道。

郑敦听到这消息,气得浑身发抖,忙赶回太学,寻见了这两年新交的好友陈东。陈东策论文章,堪与章美相比,性情激扬跳达,又似宋齐愈。郑敦与他相交,似与那两位旧友共处。

郑敦心里急怒,又兼跑得太急,喘了好半晌,才终于说出来:“朝廷罢免了李纲大人!”

陈东一听,先惊在那里,随即咬牙骂起来:“社稷危在旦夕,只凭李大人一人之力,才勉强撑住这庙堂,他们竟敢如此!”他恨怒半晌,走到桌边,铺纸提笔,疾疾写下一封奏疏。随即卷起,转身大步走到院中。

郑敦忙跟了出去,许多太学生已聚集在那里,正在纷纷议论,个个怒气满面。陈东跳上一座花坛,高声道:“各位听说没有?朝廷罢免了李纲大人和种师道大人!这大宋社稷,如今只剩得这两根柱石,他们倒下,大宋也将倾覆。我们岂能坐视不顾?走!一起去诣阙上书、面圣喊冤!”那些太学生一起攘臂高呼。

陈东跳下花坛,向外大步走去,郑敦忙追了上去。那些太学生也纷纷跟随,上千人浩浩荡荡赶往东华门。一路上军民见到,也加入队列,郑敦回头一瞧,几乎惊呆,后面不知跟了几千几万人,将整个御街填满,呼声更是震天动地。他原先时常觉着自己孤立无援,此刻才发觉,满京城竟有这数千数万的人心意相通。

来到东华门前,郑敦一眼望见立在门边的登闻鼓,便急跑过去,抓起那鼓槌,拼力敲打起来,鼓声震彻殿宇。他从未如此气力充沛、斗志昂扬,想要将这庸懦朝廷、无能权臣,尽都敲碎。由于太过用力,竟将那面大鼓敲破,再敲不出声响,他才撂下鼓槌,弯腰大口喘息,如同在军阵上厮杀了一场。

这时,天子派了两个文臣出来慰谕。陈东振臂疾呼:“必欲见李右丞和种将军!”他身后那些太学生也一起愤然高呼。一群内侍奔出来喝骂阻拦,太学生们恼愤之下,一起冲了过去,殴打那群内侍,二十多个内侍顷刻间被打死殴伤。李邦彦和其他几个贼臣退朝出来,尽都想避躲开。被太学生发觉,纷纷辱骂追打,那几人慌忙驱马逃窜。

闹乱良久,天子才下旨宣召李纲。那宣召使由于传旨太慢,也被众人扯住殴死。天子忙又下旨,复任李纲为尚书右丞,充京城四壁守御使,并叫他到东华门安抚军民。

李纲从东华门走出来时,郑敦顿时和众人一齐挥手高呼。李纲满面感愧,忙高声宣谕圣旨。郑敦听李纲读罢圣旨,心中怒火才随之散去。众人欢呼了许久,乃渐渐散去。

郑敦望向陈东,陈东攥着手中那卷奏文,咬牙说:“六贼尚在,国难未消??”

四、金银

炭商臧齐斜躺在榻上,品着酒,吃着虾腊,看着妻妾们。

他那老妻和九个小妾正在数金块,那些金块堆在桌上,金耀耀、沉甸甸,几乎将桌面盖满,垒了几尺高。让他欢欣的,并非这些金块,而是那些正在哭的人。

听到金兵南下的消息,城中许多富商纷纷逃走,臧齐却没有动。他想,不论汉人,或是女真,来了总得生火煮饭,都离不得炭。你们离不得炭,便离不得我。我有何惧?

让他气恼的不是金兵,而是炭行行首祝德实。这一向,他每日都派仆人去打探,祝德实竟也没有逃走,自然想得跟他一般。他受不得,专门去见了祝德实。北城正在激战,祝德实竟在家中办寿宴,见了他,也如常日一般,笑得极圆和,元宵一般。臧齐最恨的吃食便是元宵,滑溜、粘牙、甜腻,最可气,是圆溜溜没缝可觑。

回来后,想起祝德实那元宵一般的笑面,他恼得连踢了小妾两脚。

直到那天仆人奔回来说,街口贴了榜文,朝廷要犒劳金军,所有军民必须在二十日内向官中输送金银,限满不输者斩。

他听了,惊得浑身顿时僵住,但仆人说出最后一条后,他又笑了起来。

那最后一条是:许奴婢及亲属人等及诸色人告,以半赏之。

他立即将家中所有金银尽都搜了出来,装了五大箱子,亲自送到了开封府。那府尹聂山亲自见他,并连声褒赞。

回来后,他立即派仆人去四处探问,但凡熟识的那些富商,都打问清楚,他们各自交了多少。那些人家底他大概都能算得出,而且绝没人能如他这般,肯将一生积蓄悉数交出。

果然,那十几家都至少藏匿了七八成。

臧齐得了信后,便充当那“诸色人”,去开封府告发。府尹差了十几个吏人跟着他,去那十几家,一家家搜。没有一家落空,搜出的金银一半归他。桌上这些只是金子,还有十几箱银子,已点数罢,藏进了地窖里,比他所交出的多出几倍。

最叫他欢喜的是,祝德实也瞒藏了三千两银、八百两金。臧齐带了府吏搜出这些金银后,祝德实那笑面,再不像元宵,顿时变作了核桃。

臧齐望着那些金子,拈了一条虾腊放进嘴中,细细嚼着,像是在嚼祝德实。他心里暗谢:亏得金人??

他却没想到,那些被他告发的富商,竟也学了他的法儿,纷纷去告发别的富商。尤其是祝德实,认得的富豪更多,得的也更多。

臧齐听到后,自家的脸也缩皱成了干核桃??

五、掩埋

周长清和几位挚友一同来到北郊。

他们是来安埋战死兵卒的。

金人见汴京难以攻下,又怕后路被截,等不及饷军金银凑足,已于二月初十退兵。

朝廷自然大喜,汴京城也重归安宁。城头和壕沟内,许多兵卒尸首,有家人在京的,尚能被运走安埋。无亲无朋的,则曝尸遍地,官府尚无暇顾及。

周长清不忍坐视,拿出自家北郊一片田地作墓地,又与冯赛各自寻了些商人朋友,众人捐舍棺木,收殓那些无主尸首。

他们尚未行至那墓田,便见许多市民已涌集在那里,恐怕有数千人。无人召集,也无人督管,那些人却纷纷挖土抬棺、装殓尸首。人人静默做活儿,只听得见漫天乌鸦哇叫。

周长清心原本已寒透,看到这一幕,顿时一阵悲暖。

这段时日,惊诧一重接一重。他绝未料到,朝廷竟能虚弱至此、庸懦至此,只听到金兵南下之信,便能令官家易位、仓皇出逃。满朝之中,竟只有李纲一人愿守愿战。

民间之人,哪怕再懦弱无能,若是家业被侵,无论如何也会拼争两句,绝不会这般,听到盗贼风声,便弃家而逃。

这场国难中所见,让他不由得疑问,莫非国中最怯懦无耻之辈,尽都聚到了朝堂之上?他细想了许久,发觉恐怕真是如此。

朝堂乃是天下权财聚集之地,如湖海之于江河。江河固然注清水入湖海,却也携泥沙沉其底。朝堂不变,如江湖难移。初时,清流居多,澄澈见底。时日一久,泥沙渐厚。若不澄淘,便渐成泥沼。清流再难汇入,浊泥却固结成团。原本之湖海,终成污浊堆积之地。

如今之朝堂,便似湖海变泥沼,成了天下最浊、最污之处。

大宋天下恐怕真是气数已尽。

然而,将亡之时,竟又会有李纲这等人孤绝耸立,挽狂澜,扶危倾,又令人不得不兴叹,这泥沼底下,竟藏有一股活泉。

只是,这一线生机,能延续多久?

金兵退去后,满朝庆贺,又行大赦。李纲却极力劝谏天子,金人孤军深入,又厚载而归,气骄志满,辎重繁众,正可追击,击之必胜,重创痛惩,令其不敢再轻易来犯。

天子听了,忙派兵追击,随即却又心生疑惧,又急下诏命,不得追击。更立大旗于黄河东、北两岸,上书敕文:“有擅用兵者依军法!”待金兵远遁后,却又悔惋连连。

金兵此次来去无碍,轻易得志,又见到大宋如此富盛怯懦,如同强盗乍见懦童携一坛美酒,只索饮一盏,岂能饱足?金人若念起此酒之美,必会再次南下,到那时,讨要的便不是一盏两盏,而是整坛。汴京也远非如今这般,城外横尸城内欢了。

周长清心中忧闷,长叹一声,来到那墓地边上。

墓地正南,搭了一张祭台,除去周长清准备的鸡羊果品,那些市民也带了许多祭品,排列在祭台四周枯草地上,竟有数百样。

周长清等那上千具尸首全都埋好,这才站到祭台边,燃起一炷香。那数千市民全都纷纷过来,站到他身后,将那一大片荒田全都占满。

周长清望向那上千座新坟,坟顶新土被早春寒风吹得飞扬,黄河魂烟一般,飘满墓地。

他取出已写好的一纸祭文,小心展开,紧紧捏住,怕被风吹走。望着纸上那些文字,他忽然发觉,眼前埋的都是忠骨啊,虽不知名姓,未曾相识,每一缕魂魄却都重过千钧。这薄薄一张纸,寥寥数百字,岂能负载?

寒风吹来,他眼睛一酸,顿时涌出泪来??

第十五章 破城

今当以死守社稷!

——宋钦宗?赵桓

一、金兵

“金兵又杀来啦!”

弈心听见闹嚷,去寺门外一瞧,见许多人车驴马,驮载肩扛着大小包袱器物,慌慌望城里奔去。众人挤在护龙桥上,挪动不开,哭叫嚷骂,乱作一团。

弈心不由得双手合十,哀吟了一句:“寒风凛且至,苦海悲又来。”

他正要转身回去,一个人快步赶来,是萧逸水,急急问:“他在里头?”

弈心尚未答言,萧逸水已奔进寺里,他忙也跟了进去。师父乌鹭正在禅房里和那老僧邓洵武下棋。萧逸水疾步进去,高声叫道:“金兵来了,快走!”

乌鹭却缓缓抬起头:“这梅花天衍局,贫僧恐怕终究难解,正如你我孽缘。施主走吧,你走我留,方能了结因果,各归其所。”随后他又问那老僧:“师弟走还是留?”老僧埋头看棋,闷应了一声:“下!”

乌鹭笑了笑,又转头吩咐:“弈心,你也走。”

弈心忙说:“生死皆是幻,去来何所择?”

萧逸水眼露哀愤,盯了半晌,才转身离开。弈心送他出去,随后抓起扫帚,扫院中那些枯叶。

才扫到一半,墙外响起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暴雷一般滚来,有几匹停在寺门外。几个凶蛮裘袄汉子提着刀走了进来,朝弈心呜哇乱吼。弈心停住扫帚,单掌恭敬施礼。其中一个蛮汉暴喝一声,挥起大刀,向他砍来。

弈心闭起眼,轻声吟道:“客来腥风烈,我去白雪消??”

蓝婆开着门,坐在屋子里。

何涣和阿慈几回来接她进城,她都没有去。两人心意虽诚,却毕竟并非骨血之亲,去住三五日尚可,时日久了,蓝婆自家也难自在。这几年,她独自一人,照旧酿制豉酱发卖,足以糊口。

她心里唯一所念,是儿子志归。儿子五年前回来住了十来天,之后又不辞而别。她不知儿子还回不回来,却愿意等。

前几天,她想起儿子那道袍又破又脏,便去买了匹白绢,给儿子裁了一件新道袍。如今只剩两个袖口锁好边,便成了。

早上吃过饭,她便坐在门内一针一针细细锁边,一个针脚都不肯歪斜了。听到外头人嚷叫奔乱,她也没有抬头。上回金兵来,只在城北,哪里能到得了这东郊?

那些人跑光后,四周顿时静下来,她正好专意锁边。锁好一个袖口,继续锁第二个。这时,外头传来马蹄和呼叫声。她仍没理会,继续缝。

鼻子忽然嗅到一阵烟味,呛得她咳嗽起来,抬眼一瞧,房子竟燃了起来。门外站着个人影,她眼里熏出泪来,瞧不清楚。刚抹掉泪水,腹部猛然一痛,一根长枪扎进她肚子。她这才看清,那人影是个粗蛮汉子,在咧嘴朝她笑。她低下头,见那雪白新道袍也一起刺穿,血水浸了一片。

她不由得叹了一声:“志归哦,你回来见不着娘了??”

周长清站在十千脚店二楼窗边。

他让家人和仆人全都进了城,自己独留在这店里。

上回金兵退去后,朝中上下举相庆贺,道君太上皇銮驾也被迎回汴京。唯有李纲上奏十道防御之策,却被贬放扬州。老将种师道率两万精兵防守黄河,以防备金兵。才驻扎月余,宰臣便道,金兵若不来攻,此举不但无益,反倒徒耗粮饷。官家便下旨遣散黄河驻军,种师道被革职,忧病而亡。

周长清痛愤不已,却毫无办法。今天,他独守在这里,他是为自己那句话:再愚懦之人,家业被侵,尚且要拼争一二。

他左手执弓、右手拈箭,腰挎箭袋,等在窗边。这箭术是年轻时所学,那时学,只因射术为孔子六艺之一,从未想过要用它。丢了许多年,自从上回金人退去后,他才又捡起来,重学了半年。

金兵来的并不多,只有二十余骑,他们先沿着汴河北岸,一路查看,一路放火。不多时,北岸那连片店肆全都燃了起来,那些人又啸呼着冲上虹桥。

周长清搭箭开弓,瞄准了头一个。等那金兵冲下虹桥,一箭射去,却没有射中,他忙拈过第二支箭。马上那女真凶汉朝这边望来,他忙侧身躲到窗侧,拉满弓后,才快速转身,那凶汉已驱马朝这边奔来,周长清一箭射出,又射偏了。他痛骂自己一声蠢笨,又取过第三支箭。那凶汉呜哇叫唤着同伙,已冲到楼下。“咚”的一声,店门被踢开。

周长清忙奔出去,赶到栏杆边,搭好箭,瞄准下面楼梯口。那凶汉呜哇暴叫着,挥刀冲了上来。周长清对准一射,这回终于射中他胸口,那凶汉怪叫一声,倒栽下去。随即,又一个凶汉奔了上来,周长清忙又抽箭,手一慌,箭掉落在地,他忙另抽一支,抖着手搭好时,那凶汉已冲到楼上,周长清忙用力射出,竟射中那人耳孔,那人惨叫一声,也跌下楼去。第三人迅即赶到,周长清这时稍稍有了些底气,沉住气,搭箭瞄准,一箭射出,正中咽喉。他不禁笑了起来,射中三个,已是不赔。

他又抽出一支箭,刚搭好,朝下一看,这回来了三个人,一起舞刀朝楼上奔来。他一箭射中了头一个,那人怪叫着倒下。后面那凶汉却一把将那人推开,迅即奔上楼来。周长清已来不及抽箭,只得转身奔回阁间,边跑边抽箭,贴墙站到墙角,急忙张开了弓,对准门口。

那凶汉咚咚咚追了进来,周长清一箭射出,正中他胸口。那人怪叫一声,却没栽倒,龇牙瞪眼,横起大刀,朝周长清逼近。外面楼梯不住传来咚咚声,至少有五六个人冲了上来。

周长清丢掉弓,朝那女真凶汉笑了笑,随即抓起桌上一捆细绳,凑近点着的油灯,燃着了那绳头。火花爆闪,那捆细绳同时燃起,并迅即散开。

这些细绳是火药引信,周长清从城中爆竹铺里买来许多硝粉,分作几包,安放在屋角、楼梯下。那凶汉看到这些引信飞速向四处燃去,顿时有些惊怕,却并不知原委。这时,那五六个人也冲进房中。

周长清呵呵一笑,坐了下来,端起桌上那只黑瓷茶盏,呷了一口。这是今年的春贡御茶,为贺金兵退去,新官家特赐名“太平嘉瑞”。周长清只得了一小饼,始终未舍得喝,今天才亲手点了这盏,果然妙极,浸入喉舌,如淡云浮空、悠远无尽。

这时,楼下一声惊雷爆响,各处相继炸开。

伫立虹桥口二十多年的十千脚店随即震塌,四处大火熊熊燃起??

二、风雪

单十六扶着浑家奔到护龙桥。

浑家怀了身孕,临盆在即。听到金兵杀来,火急间,连独轮车都寻不见一辆。他只得抛下力夫店,扶着浑家,一步步挨到这里。

护龙桥上却挤得密密实实,半晌才能进前一步。浑家忽然呻唤起来:“肚痛!怕是要生了!”单十六顿时慌起来,抱住浑家的双肩,不知该如何是好。忙向四周求助。可身边那些人全都盯着前头,拼力挨挤叫嚷,谁能顾得上他?他连喊了几十声,根本无人理会。浑家痛得尖叫,他也跟着哭喊起来。

可这时,后面忽然有人惊叫:“金兵来了!”

他扭头一瞧,果然有十几个凶悍金兵骑着快马,大声啸叫,飞奔而来。

桥上人顿时一起惊叫,越发拼力向前挤。别无他法,他也唯有抱紧浑家,尽力向前挤。浑家痛得越发厉害,不住声地哭叫。可才挤了片刻,前头人群忽然开始倒退,险些将他们挤倒。

有人哭叫:“城门关上了!”

桥上的人顿时一起哭嚷起来,单十六抬头一望,城头站满了兵卒,都张弓搭弩,对准了他身后。单十六慌怕至极,紧紧抱住浑家,连哭都哭不出声,牙关咯咯不停敲抖。

忽然,他后背一阵剧痛,有利器刺进又抽出,他几乎疼晕过去,扭头一瞧,身后站着一个女真军汉,横肉浓须,耳戴金环,手握蘸血大刀,一双血眼瞅向他浑家。他心底一阵惊寒,忙嘶喊一声,抽出腰里别的菜刀,挥起来,便向那军汉砍去。那军汉怪笑着侧身避开。他已忘怀一切,只知得拼命护住浑家,便又连连挥刀,却都被那军汉闪过。

他正要再砍,那军汉忽然惊望向半空。他也忙回头望去,只见几块砲石凌空落下,砸向护龙桥。最前头一块正砸中他浑家。转瞬之际,那炮石、浑家和护龙桥一起塌陷。

他举着菜刀,惊在那里。随即,后背又一阵剧痛,一把刀尖刺透身体,从胸前穿出??

颜圆和父亲总算挤进了城。

父亲原本已得了水肿病,吃了两年药都不见好。又在城门洞里被一头牛踩伤了脚,坐倒在城墙边,走不得。颜圆听说避难之民可去城中寺观借住,去晚了怕没有空处。忙背起父亲,往最近的醴泉观赶去。

父亲虽然瘦弱,背在背上却极沉重,只走了百十步,他便已双腿打战。可这回金兵不知要困多久,若不寻个住处,如何得行?他只有咬牙拼力,一步步挨。父亲见他这般吃力,忙执意下来:“孩儿啊,这般走过去,怕是要耽搁事。你扶我到河边坐着。你自家轻身先去醴泉观,寻好住处,再来接我。”他一想也对,便将父亲扶到河边一棵柳树下,靠着树坐好,随即快步赶往醴泉观。

可到了那里一望,心顿时凉透。那观门前黑压压挤满了人,尽是携家带口、挑担背箱的避难之人。莫说进去,便是外墙边,也早已被人占满,连坐下来歇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忙又继续向北,先到上清宫,后到景德寺,两处都一样,里外都挤满了避难之人,哭闹哀叫,一片糟乱,哪里有甚住处?

他呆望着那些人,不知该如何是好。照这三处看来,城里其他寺观恐怕也都一样。其他人还有个箱笼,自己父子两个却只有几贯钱,一个旧衣包袱。这些年连被褥都是借舅舅的,昨天便被舅舅收了回去。已入寒冬,父亲又生了病,这可如何安身?

他怕父亲担心,只得先赶回河边。到了那棵树下,却只见那个旧包袱,父亲不见了踪影。他忙要叫唤,一扭头,却见水岸边石头上搁着一双旧布鞋。他慌忙跑了过去,抓起那双鞋子一看,是父亲的鞋子。鞋尖破了,前几天还是他寻了块旧布,补了上去。他惊望向河中,河边结了些冰,这石头附近的冰面却碎出一行脚印,向河里延伸,没入水中??

“爹!”他跪倒在地,望着那河水,失声痛哭。

丁豆娘左臂挽着竹篮,右手提着坛子,和其他妇人急急赶往城南。

今年这冬天不知为何这般冷,寒风割在脸上,连骨头都要刺穿。傍晚又下起大雪,半个时辰,便积了厚厚一层。她们却不敢走慢,城上将士苦战这么多天,再没有一口热汤饭,哪里成?

金兵再次杀来后,她慌忙带着儿子赞儿逃进城里。可那些寺观全都挤满了人,城中虽有些相识,却又没有哪个亲到能去人家里寄住。她背着大包袱,牵着儿子,走在寒风里,正不知该去哪里,一辆厢车忽然停在身边。厚锦车帘掀开,里面露出一张妇人的脸,是云夫人:“丁嫂,上车。”

自从在楚家庄寻见儿子后,丁嫂再没见过云夫人。隔了几年,云夫人却似乎并没有变样,仍那般端雅,口气也仍不容商议:“你不怕冷,孩子怕冷。”丁豆娘犹豫了片刻,还是牵着儿子上了那车,坐到云夫人对面。

云夫人从袋里摸出几颗橄榄,笑着递给赞儿,随后望向丁豆娘:“你就住在我家里,卧房我已经给你备好了。”

“多谢。”丁豆娘心中虽极感激,却仍有些不自在。

“你没有将庄夫人和董嫂的死说出去,该我谢你。还有,我不是叫你白住。我丈夫四年前伐燕京时死了,不是战死,是逃亡时跌下马来摔死。儿子已有了这样一个怯弱父亲,不能再有一个无能的娘,想必你也是这么想的。金兵又打来了,我们妇人家不能上战阵,却也该尽些力。我召集了几十个军中寡妇,一起给将士们煮汤送饭。你也得来。”

“好!”

就这般,丁豆娘加入到云夫人的送饭团里。每天哪里战事凶,便往哪里送。

金兵攻打不下东城,又转往南城,运薪土,填满护龙河,不断进攻。

官家连连催促四方勤王之兵,却只有张叔夜带了一万兵冲杀进城。好在这回宋军有了斗志,将士死力拼战,激战多日,和金兵杀伤相当。城中炮石用尽,官家下旨,将艮岳凿毁,运送石块到城头。金人也造出各样攻城之具,火梯、云梯、偏桥、撞竿、鹅车、洞子??双方不断拼杀攻防。

金人又造起百尺望台,俯瞰城中,用飞火炮烧城头楼橹。昨天夜里,张叔夜率领兵马趁黑出城,偷袭敌营,想烧毁那望台炮架,却见金兵铁骑冲来,军士们顿时转身逃奔,互相踩踏,上千人淹死在护城河中。开战以来,这次伤败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