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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洞里另有帮手?”

“那坑边险些绊倒你的破竹筐便是帮手。”

“哦?”

“你第二天看到那竹筐时,筐底不见了?”

“嗯。”

“那竹筐应当正摆在暗道上方,筐底已先拆下,用绳子系成活扣,筐里装满泥土。那泥土应是才挖出来不久,带草根的湿土,不易溃散。王伦跳进土包,立即钻进暗道,而后回身拽开筐底绳子,筐里的泥土便迅即填满洞口。你奔过去时,踢开了土筐,其他人拥过去,又全忙着瞧那坑里,不觉间便将那片土踩实。”

“王伦一直藏在土洞里?”

冯赛摇头道:“那水箱??他恐怕钻进了旁边那水箱里。你亲眼见那水箱夜里还贮满了水,清早却只剩箱底一截,又不见有漏水痕迹。那箱子恐怕有假。若是在空水箱上嵌套一个铁盒,只在盒中装满水,昏暗之中,极难察觉。箱子里面却空出大半,正好藏人。那坑里暗道正通向箱底,箱底板和一面侧板做活,王伦便可钻进箱里,趁夜静无人时,再从侧边钻出逃走。只是第二天一旦有人搬开那水箱,便能发觉下面暗道。”

张用笑道:“若要做得周密,那水盒底下空箱可做成两个隔间,隔板与底板尺寸相同,均做成活页,可循环转动。一个隔间藏人,一个隔间装土。王伦打开半间,钻进去,再掀开另半间底板,土便填了下去。土量恐怕已经算好,正好填满底下那坑道。他将两扇底板扣好,便可将土压实。上头嵌的那水盒自然有卡扣,半夜他钻出水箱后,拔开卡扣,水盒滑坠到箱底,便再瞧不出箱底那活页——”

诸人听了,尽都点头。万福忙又跑出去差人去查验。

顾震则喜得站了起来,连拍椅背:“今日真是开了大眼界!五妖障眼之术,片时便被五绝联手揭破。哈哈!不过,最后还有一事,劳烦五位去替我查看一辆车子。”

张用笑道:“延庆观道士驾的那辆车?”

“正是。”顾震解释道,“那死了的五个道士中,有个延庆观的买办。上个月二十七日那天,他驾了辆车回去,快到延庆观时,忽然栽倒身亡。后来查明是口中被射了一根毒针。这里插一句,牙绝所见的金妖,也是用此法杀死了胡税监。相绝所见杜公才,则是自家服毒身亡,恐怕有人以他家人性命相迫——好,再说回那车子——那辆车子并非延庆观的,那买办寒食前离开时也并未驾车。我差人驾了这辆车,去其他四个道观查问。有两个门头认了出来,说他家道官那天正是从这辆车下来,一个记得那车帘,另一个认出了那匹黄鬃黑马。另两个有些吃不准,却也都说大致是这样的车。照此可推断,五个道人那天同乘了这辆车。从这车的来处,恐怕能查出林灵素的踪迹。只是——”

“好!去看那车!”张用噌地跳了起来。

“请!”顾震忙引着五绝走向侧院。

四、旧车

那辆车停在马厩边,车身老旧,外观极寻常,街市上到处都可见。两匹驾车的马则拴在马厩里,其中一匹黑马生了一绺浅黄鬃毛。

五绝围到那车前,各自去查看。

冯赛凑近车子,嗅了嗅:“车身上香烟气有些重,常年熏染,才有这气味。这车应该是寺观里的。”

梁兴俯身望着车轮:“车子这般破旧,两个轮子的毂心、辐条和辋箍都换过,而且新旧不一,看来是常修常坏,却舍不得换一辆新车,恐怕只是个小寺观。”

赵不尤掀开车帘,朝里望了一阵:“车内座靠是新换的,车帘和坐垫皆是上等好锦。外面破旧,是为避人眼目;里头精奢,应是为接送贵人,特意装饰。清明那天,在汴河下游接林灵素的,恐怕正是这辆车。”

张用则蹲到车轮边,抠了些尘泥,仔细嗅了嗅,又用舌尖舔了舔,咂了一阵,笑着说:“猪粪。这轮子上到处都沾了猪粪,这些缝子里的,已经积了多年。汴京大小道家宫观上百,哪家会有这许多猪粪?”

万福忙接道:“杀猪巷?”

张用吐掉口中粪渣,笑道:“杀猪巷里有座小破道观,似乎叫青霄观?”

“嗯!是青霄观。”

顾震大喜:“林灵素藏在那青霄观里?”

赵不尤点头道:“那青霄观极僻静冷清,倒是个好藏身之所。”

陆青一直望着那两匹马,这时轻声说道:“这两匹马年齿已高,应该养了多年——”

“老马识途?”顾震越发振奋,忙吩咐万福将这两匹马牵出去,任它们走。随即请五绝一起乘了那辆车,跟在两匹马后面。

五、真身

那两匹马到了街上,先似乎有些怕,呆立良久,都不肯走。万福驱喝了几声,它们才并肩走了起来。到了兴国寺桥口,拐向南边,沿着大街一路缓行,出了内城南右边的崇明门,果真朝杀猪巷拐去。进了杀猪巷,又拐进一条斜斜窄巷,行至巷底,停在了一座清冷院门前,衰朽匾额上,三个墨色溃蚀的篆字:青霄观。

顾震忙和五绝下了车,先低声吩咐带来的二十个弓手,将这道观团团围住。铺排已定,才走到那院门前,伸手一推,门应手而开。

院里寂无人声,庭院窄小,左右各种了一株低矮古松,中间一座铜香炉,只孤零零燃了一炷香。天净无风,一缕细烟笔直向上。正面匾额是新换的,上写着“神霄殿”三字。殿宇则只比寻常民宅略高阔一些,壁板红漆早已昏暗剥落,檐顶生满青苔乱草。殿门敞开着,里头却十分幽暗,只隐约可见神像。

顾震轻步走了进去,左右查看了一圈,并没有人,便穿过后门,来到后庭。迎面是一座小殿,也新换了匾额,上书“玉清殿”。看到这两个新换的匾额,顾震越发确信林灵素藏身于此。

七年前,林灵素初次得天子召见,便面奏说:“天有九霄,而神霄为最高,其治曰府。神霄玉清王者,上帝之长子,号长生大帝,陛下是也。”由此骤得官家信重。这神霄、玉清二殿名,恐怕是林灵素授意更换。

他轻步走进这玉清殿,迎面便见长生大帝神像,形容酷似当今官家。供桌上摆了一碟面果子,点着一炷香,里头却仍无人影。他又穿过后门,五绝轻步跟在身后。

眼前是一座小院,正屋门开着,屋中也有些暗。顾震忙快步走了进去,一眼看到有个人,侧着脸、枕着左臂,趴在黑漆方桌上,头发雪白,发髻散乱,似乎在小憩,右手却垂在腿侧。

顾震忙凑近去看,顿时惊住,那人果然是林灵素,却口鼻流出乌血,已经死去。他的脚边,一只茶盏碎裂,水迹尚湿。

五绝跟着进来,瞧见后,也都静默不语。

半晌,赵不尤才沉声道:“如此安然坐着,应是自尽。”

张用却道:“未必。也可能是被逼服毒。”

梁兴接道:“或许是被亲信之人下毒。”

“猜对了。”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孩童声音。

“王小槐?”陆青猛然道。

一个瘦小孩童从里间走了出来,生得如猢狲一般。他瞅着众人,嘴角带着笑:“这白毛老贼是我下毒毒死的。杜公才那个马脸贼汉,骗了我爹五百两黄金,把我转卖给六指蜷毛贼,六指蜷毛贼带我见了这白毛老贼,说他是不死神仙林灵素,我跟了他,便能成仙童,也能长生不死。白毛老贼却话都不敢说,全都由那个六指蜷毛贼替他说。那五个道士信了他的鬼骗,以为得了长生秘法,全都欢欢喜喜回去了,这会儿五个人一定全都到地府去了。他骗得了那五个呆货,却骗不过我。林灵素精通五雷法,今天早上我拿《五雷玉书》里的句子考他,他一句都答不上,却仍骗我说他是真林灵素,真会长生术。拱州知府宅子里那杯毒水,我灌到瓷瓶里一直带着,我便偷偷倒进茶水里,瞧瞧他是不是真神仙。他喝了之后,便趴在了这里,不是长生,是长睡了,呵呵??”

顾震听得后背一阵阵发寒,林灵素是假冒的?他原以为林灵素是背后主谋,但听这孩童说来,林灵素不但是个假冒之人,更受六指人朱白河掌控,只不过是个傀儡虚幌。而朱白河也已被人杀害分尸,他背后又是何人?那五个紫衣妖道又是从何而来?

顾震忙望向五绝,五绝却全都惊望着那孩童,说不出话来??

【阴篇 覆国】

第一章 世相

屋坏岂可不修?

——宋神宗?赵顼

一、高丽

赵不尤走进孙羊正店,他是来查问店里那死了的大伯金方。

他们虽寻见了林灵素,却不想林灵素已被毒死。而且据王小槐所言,自从正月底见了林灵素,便极少听他开口言语,每日呆坐在那里,只会点头摇头,或嗯啊两声。旁人问话,全由那个六指人朱白河替他答。清明去汴河扮神仙,也皆是由朱白河安排。

上个月二十六那晚,有人送来五个匣子。第二天一早,林灵素起来后,那五个弟子来请安。林灵素仍只点了点头,取出了五个锦袋,上头各写着名字。他按名字将锦袋分别给了五个道士,五个道士打开一看,里头是一道黄纸丹书符箓,另有一只铜铃。那五个道士自从见了林灵素,便一直在哀求林灵素传授长生不死之术,林灵素却都只点头不语。那天读了符箓上文字,五个道士都痛哭流涕,一起跪在地上叩谢林灵素。王小槐想瞧瞧那纸上写了些什么,五个人却都避开他,跑到香炉前,燃着符咒,将纸灰揽进嘴里,吞了下去。而后,一起再次叩拜过林灵素,各抱着一只匣子走了。

之后,朱白河和那五个道士都再没露面,林灵素似乎松了绑,才开口说几句话。王小槐拿《五雷玉书》试探他,他却一句都答不上。看来,这个林灵素只是假替身。

赵不尤昨天和顾震及其他四绝商讨,林灵素去年恐怕真已死去,否则,即便有替身,清明汴河上装神仙,这等惊动天下之神迹,他绝不肯只躲在后头。既然林灵素是假,六指人朱白河又被谋害分尸,这梅船案背后,究竟是何人主使?

原本几条线总算汇到一处,这时又瞬间溃散。诸人都有些丧气,却也越发觉得此事比所料更加庞大深重。他们商议了一番,朝中高官恐怕已被买通,因此才压住此案,不许顾震再查。只能仍由五绝各自分头暗查,看这芜杂蔓延之乱绪,能否理清,重汇于一处,寻见真正源头,着实艰难。

赵不尤这边,最要紧的便是高丽。清明那天,高丽使由北面房令史李俨陪着,在虹桥边吃茶,他恐怕绝不是去看景。只是事件隐情未理清,还不能去惊动。至于梅船紫衣客那双耳朵和珠子,线头当时断在了孙羊正店。卖干果的刘小肘受龙柳茶坊李泰和指使,在路上调包,拿了那香袋,交给了孙羊正店的大伯金方。等赵不尤赶去时,李泰和和金方都死在宿房中。看情形是李泰和杀了金方,而后自尽。

金方将香袋交给了何人?赵不尤当时已细细问过,当时店里客人极多,金方也不时进出上下,随时可将那香袋偷传给他人,根本难以查问。

昨晚,赵不尤躺在床上细想来由,发觉至少可断定一条,高丽使外出行动不便,随处皆有馆伴跟行,此事重大,他也绝不敢轻易贿赂馆伴。去孙羊正店取那香袋之人,恐怕暗中早已安排好。此人虽难以追查,他与金方暗中却应有往来。另外,两人与高丽必有渊源,否则仓促之间,高丽使哪里能调遣得如此迅捷周密?

赵不尤忙翻身起来,去书房点亮了油灯,翻出旧年邸报,一份份查看。查到深夜,果然寻见三条疑处:

政和五年五月,诏高丽士子金瑞等五人入太学,朝廷为置博士。

政和七年三月,高丽进士权适等四人赐上舍及第。

宣和元年七月,金瑞、赵奭、权适随高丽进奉使回国。

赵不尤看着这三条旧录,不禁皱眉凝神。六年前,高丽士子共有五人来汴京求学;四年前,四人应试及第;两年前,三人归国。剩余两人在哪里?

一夜苦思无解,第二天清早,他饭都没吃,立即赁马进城,赶到了龙津桥南的太学。到了门前,他向一个老门吏打问当年为高丽士子特置的博士。

那老吏说:“当年那博士姓唐,四年前教完那五个高丽学生,已离任升迁。前年汴京发洪水,他治水有功,如今已升为户部侍郎。”

“唐恪?”赵不尤识得此人,不过这时贸然去问,有些不便,他又问那老吏:“那五个高丽士子你可记得?”

“太学中难得有外国学生,小人当然记得。来时五个,去时剩三。”

“哦?那两个如今在哪里?”

“死了。一个摔死,一个淹死。”

“哦?”

“头一个姓康,来太学头一年,他们几个一起去吹台赏秋景,姓康的趴到楼边去摘柿子,失足摔了下去。下头是个烂石滩,他当即便断了气,又是脸着地,跌得连面目都认不得了。”

“另一个呢?”

“另一个姓甄,前年他去汴河边的书肆买书,恰逢那场大水,被浪冲走,连尸首都没寻见??”

赵不尤听了,心下暗忖,两个人死得都有疑处,一个摔得面目模糊,另一个更是踪迹全无。只是时隔已久,再难查问。

他揣着这疑虑,又赶往孙羊正店。

店主孙老羊见了他,忙说:“赵将军,你上回打问金方的来历,我问了店里人才晓得,这两年,金方一直赁住在后厨张三娘家。他来我店里,也是张三娘引介给主管的。我这便叫人唤张三娘来——”

片时,张三娘快步赶了出来,一个胖壮妇人,嘴头极轻快,眼里却含着些避祸之忧:“金方是前年京城发大水那时节寻到我门上,说是跟着一个绢帛商从淮南来京城贩绢,不想遇上洪水,船被冲翻,只有他保了条命。他孤身一人,并没成家,不愿再回淮南,想赁一间房住,在这京城寻个活计存身。我家虽有空房,却哪里敢随意招个孤汉进来住。我便叫他寻个保人来,他去了半天,果真请了虹桥南头那个牙人万二拐子来。有万二拐子作保,我看他人又端诚,不似那等歪眉斜眼的,便将那间空房赁给了他。他住进来后,我和丈夫细心留意了几天,见他说话行事都不虚滑,似乎还识得些文墨,正巧这里张主管又急着寻个店前大伯,我便带他来见了张主管。我一个妇人家,哪里敢乱添言语,只叫张主管自家鉴看。张主管是有识见的人,细细问了些话后,便雇了他。我只是收他房钱,他也一个月都没差少过。除此而外,和他并没有多余挂搭。”

“他平日可有朋友往来?”

“从没人上门来寻过他。他倒是时常去龙柳茶坊吃茶。原先倒没留意,如今想来,他和那茶坊的店主李泰和似乎是旧相识一般。”

赵不尤见这张三娘神色间虽有躲闪,却只是怕沾带到罪责,也再问不出其他,便点头叫她回去了。他心里暗想,前年发大水,高丽那姓甄的士子失踪,金方又孤身一人来赁房,恐怕并非偶然。

孙老羊在一旁纳闷道:“金方在我店里这两年,勤勤恳恳,平素话又少,用来极顺熟,几乎觉不着这个人。只是,他既然在这汴京无亲无故,为何会与李泰和相熟?李泰和来汴河边开这茶坊恐怕有十多年了?”

赵不尤却想起得去确证一事,忙谢过孙老羊,驱马进城,又赶到太学。那老吏仍守在门前,再次见到赵不尤,有些纳闷。

赵不尤上前问道:“老伯,你可去过东水门外?”

“我有个老哥哥住在东郊,每年都要去那里看他几回。怎么?”

“你可进过孙羊店?”

“那是堂堂正店,哪里是我这等人进得去的?不过,你这一问,我倒是想起一桩事。十来天前,我去看哥哥,快走到孙羊店时,有个人急匆匆从那店里走了出来,隐约瞧着,竟和高丽那摔死的士子样貌生得极像,只是腿略有些跛,又留了须,年纪要长一些。”

“哦?确切是哪一天?”

“嗯??上月二十五下午。”

赵不尤一惊,正是金方死那天。

“他走得急,没看路,一头撞上迎面来的一匹马,惊得那马上的官人险些摔下来。跟着的两个仆役顿时扑过去,将那人狠踢了几脚。那人不敢还嘴,爬起来,瘸着腿赶紧跑了。”

“马上那官人你可认得?”

“不认得,不过听旁边人议论,说是小小蔡的门客,似乎姓朱。靠着自家美貌娘子,不但捞了官,还得了第二甜水巷一院宅子——”

赵不尤又一惊:朱阁?

二、算学

冯赛赶往酸枣门外青牛巷。

五绝相会之后,他最为震惊。赵弃东做出那些事,恐怕是西夏指使。

难怪此人名姓换来换去,一路经历,也似乎是特意安排。先考入太学,修习算学,给造账理财打好底子;又去薛尚书府掌管账务,三年之间,通晓了各样营算出入,并知悉京城豪贵财路往还;接着应募到市易务,那是天下财赋总枢之处,他一人揽三份差,是为摸清诸般法条律令、官府规程。又是三年,以他之心智,自然已探明天下茶盐粮绢诸行理路。加之这些年法令更变如同风吹乱叶,官吏又多因循敷衍,遍处皆是错讹缺漏,他又着意搜寻,自然看得分明。之后,他去了唐家金银铺,以卖花冠首饰之名,先接近顾盼儿,再撺掇柳碧拂,最后到我身边,借我之名,一步步施展那百万官贷之计,并扰得京城诸行大乱。若非及时制止,不但京城,恐怕天下都得受其波及??

之前,冯赛以为自己只是被赵弃东设计利用,如今看来,这并非私人恩怨,而是两国角力。

发觉这背后隐秘,冯赛全身一阵冷麻。他虽常年往还于官府衙门和富商巨贾之间,却始终只是个牙人。生意再大,也不过替人搭桥设渡。心中所念,也只是尽力赚钱,求得一家富足安乐。此时,陡然间被置于这国家暗战交锋之际,如同常年居住于一个小箱子中,怡然自得,浑然不觉。而如今,箱壁猛然倒塌,忽见天地阔大,而撑天之柱,竟压在了他肩上。这分明是让一只小小螳螂,用双臂撑住将塌之楼。

与四绝分别后,他一路茫怔,到了岳父家,那些染工都已回去,空荡荡院落中,只有他一人。他呆坐堂屋中,直到天黑肚饿,才起身去厨房里寻吃食,却不慎将一只碗撞落在地,听到那碎裂声,他先是一惊,随即想起乌鹭禅师所言:“吃茶便吃茶,说那许多。”他不由得愧然而笑,不论私人恩怨,还是国家争斗,摊到我身上这事,仍是那桩事,并无变化,依旧只须寻见赵弃东和冯宝,查明背后缘由。

他身心顿时一松,胸怀随之开阔,竟生出些慨然之气,似乎从深谷忽而站到了山巅一般。原先他也曾在史传中读过古往那些豪杰事迹,却觉着那只是书中所记,与己无干,相距极远。此时却有了几分心念相通之感,不由得记起少年时在村塾中学《孟子》,读到大人与小人之别,“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那时,他不假思索立即说,自己要做大人。然而,成年之后,困于营生家计,哪里还记得那些大人之志?偶尔念及,也只笑笑而已。正如孟子所言:“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神被物欲遮蔽牵引,哪里能做得了自家之主、寻得见为人之大?因了这场大祸,才得以从小人生涯中跳脱出来,并肩起这般大任。此时,他已不觉其重,反倒备感其荣,甚而有些庆幸赵弃东寻见了自己。

他从橱子里只寻到一块干饼,便舀了碗凉水,大口嚼吃,竟吃得极欢畅。夜里也睡得极舒坦,自遇事以来,头一次一觉睡到天明。起来后,神清气畅,异常振奋。他洗过脸,牵马出去,在街口小食摊上吃了碗馄饨,随即驱马向城北赶去。

那尚书府的崔管家说,赵弃东原先住在酸枣门外青牛巷,得先去查明赵弃东身世来由,才好行下一步。

到了青牛巷,他连问了数人,这巷子里房舍赁住的多,赵弃东又已搬走五六年,那些人皆不记得。最后,在街角寻见个老人,才算问到。

那老人说:“那赵家兄弟?”

“哦?他还有兄弟?”

“一个哥哥,名叫赵向西,长他十来岁。他们是从湖南永州迁来,赁的便是我的房。到这里时,哥哥二十出头,弟弟才七八岁。当哥哥的终日在外头奔活路,一天苦百十文钱回来,除去衣食,还尽力挣着送弟弟去那私塾里读书。那做弟弟的,倒也晓得甘苦,从不见他玩耍,日日抱着书,走也读,坐也念。那老教授教过百十个孩童,说唯有这孩儿能成器。有时学钱交不足,也给减免了。

“他们兄弟两个在我这里住了恐怕有十年。做哥哥的已熬成了个中年汉,却一直未娶亲。我替他说过两回媒,他却不是嫌人女儿生得粗丑,便是嫌人家里穷贱,气得我倒笑起来,问他为何不瞅瞅自家那张脸。他却说,你莫看我如今潦倒,祖上却曾是王侯之家,南门大街那唐家金银铺原先是个宅院,我家便住在里头,七进的院落,几十间房舍。我宁愿不娶,也不能折了我家门阶。我听了,险些笑脱下巴。他姓赵,祖上住七进院落,我姓刘,祖上兴许还是汉朝天子,住在长安城皇宫里头呢。他却没再答言,仍旧日日卖力挣钱,一心一意供他弟弟读书。便是父亲,怕也没这般尽心的。

“那弟弟读书虽勤,脾性却有些拗,不愿做官,不去考科举正途,偏要读寒透骨的算学。不但他哥哥,连我也死劝过几回,哥哥见说不通,便也由了弟弟。那弟弟果真考进了太学算学,放学假回来,也日夜抓着把算筹摆弄,痴子一般。谁想,他入太学第三年,做哥哥的替人家盖房上梁,梁木倒下来,压折了腰,瘫在炕上,再动弹不得。做弟弟的竟忽然醒转过来,辞了学,去尚书府做账房。赚的银钱,雇了个妇人白天照料哥哥。他晚间回来,自家亲自伺候,端水喂饭、接屎倒尿,不但不嫌厌,反倒欢欢欣欣的,天底下那些孝子都做不到这般。孔圣人曾言,尽孝最难在色。久病能孝,已是大难,这面色上的欢喜更是难中难,哪里假扮得出来?唉!不枉他哥哥勤苦养他十来年。

“他在尚书府三年,攒了些银钱,嫌我这里住得窄陋,哥哥整日见不着风日,便另寻了一处宽展房舍,搬了过去。”

“他们搬去哪里了?”

“我问他,他只含糊说是安远门外。临走时,那哥哥送了我一张白骆驼毛毡毯,说是他家祖代留下来的。虽用过许多年,却仍绵绵滑滑的,冬天铺在炕上,极暖和,我至今都在用。”

“他们住在这里时,可有亲朋来访?”

“兄弟两个似乎都不爱结交。那哥哥瘫倒前,偶尔还有一同做活儿的匠人来寻他一两回。那弟弟从来都是独来独去,连话都难得跟人说。哦——他们搬走前,倒是有个胖妇人来寻过那哥哥两回,穿锦戴银,坐了辆车。我问那哥哥,他说是远房姨娘,才打问到他们。”

“老伯没再见过他们兄弟两个?”

“没有。他们搬走那天,雇了辆车,那车夫前几天替人搬什物,来过这里。我还问起过那两兄弟,那车夫也再没见过他们,只记得当初两兄弟搬到了开宝寺后街一个宅子里??”

三、井尸

梁兴回到了梁红玉那座小院。

自陷身这场祸事,他越来越孤单,如同暗夜独斗群兽。与其他四绝相聚后,他心中陡亮,顿添许多气力。那四绝虽性情迥异,却都是坦荡直行之人,且各怀绝顶智识,个个都足以为师为友。梁兴不由得感叹:天下并非无友,只是暂未相见。

再想到梅船案,原来这背后所藏,远远超过此前所料。这更叫他斗志大盛,脚步也随之劲畅。行了一段路,他发觉有人跟在身后,他借买饼、吃水饮,停下两回,偷眼暗察。跟他的不止一人,也不止一路。两个是壮年汉子,一左一右,走在街两边,不时对视一眼,不断调换步速;另有两个像是对年轻夫妻,妻子骑着头驴子,丈夫在前头牵着,虽穿了身布衫,瞧步履身形似乎是个军汉,梁兴隐约觉得似曾见过。他装作不知,继续前行,快到南薰门时,他走进街边一家常去的酒肆,从那后门穿了出去,沿纵横小巷穿绕了一阵,甩掉那两路人后,从西南边的戴楼门出城。一路留意,再无人跟踪,这才放心走向梁红玉那座小院。

到了门首一瞧,院门没有锁,伸手一推,里面闩着。他便抬手敲门,里头应了一声,是梁红玉。门打开后,梁红玉拿那双杏眼瞅着梁兴笑了笑,轻声说:“快进来,让你瞧个人。”梁兴抬脚进门,一眼看到有个男子站在堂屋檐下,他猛然一惊:楚澜?

但再一瞧,那人样貌虽和楚澜相似,神色却大为不同,年纪也略长两岁,约有三十五六,目光深沉,雄气暗含,不似楚澜那般风发外露。

梁红玉在身后闩好院门,笑着问:“惊到了,是不是?我第一眼瞧见,也唬了一跳。”随即她又引介道:“这位是步军司劲勇营承信郎,张都头。张都头是凤翔人,十六岁便充任乡兵弓箭手,几年前随军出征西夏,得了军功。这一个呢,是京城有名的梁豹子,张都头想必听过他名号?”

那人点了点头:“梁教头,在下张俊。”

承信郎虽是军中最低官阶,却毕竟是个将校,梁兴忙躬身还礼。

“莫在这里呆站着,咱们进去说话。”梁红玉笑唤两人进屋,“我这里不是营房,不论官阶,茶酒盏前皆是友,张都头莫要见怪。”

“哪里?我这点草芥微职算得了什么?梁教头也莫要多礼。”张俊笑了笑,伸手请梁兴入座。

梁兴又抬手还礼,这才坐到方桌下首的凳子上。

梁红玉提起瓷壶,先给张俊斟了茶,另取过一只茶盏,给梁兴也斟了一杯,这才坐下,望着梁兴说:“今天遇见张都头,实在意外。我原本是去见我哥哥的好友管指挥,不想管指挥竟已殁了。张都头是管指挥手底下得力亲信,在他家里相帮料理杂事。我问起管指挥的死因,才发觉这里头竟藏了咱们一直在寻的线头——”

“哦?”

“管指挥是清明过后第三天死的。他家人清早去井里打水,井底却被塞住,打不上水来,便去唤了井作一个承局,带了两个厢兵来淘井。一个厢兵吊下井底,发觉底下竟是一具死尸,吊上来看时,才认出那是管指挥。详情请张都头再讲一讲。”

张俊叹了口气,他有些慎重,低眼略想了想,才开口:“清明过后,管指挥一直在等一个人,那几天连家门都没出,夜里也睡得极晚,只在书房里安歇。第二天清早,他的书房门关着,家人以为他仍在睡,都不敢惊扰。谁知竟从井里捞出他的尸首??开封府查验,他脑顶有处重击伤口,应是先遭击晕,而后被抬到井边,丢进井里溺亡。至今不知凶手是何人??”

“管指挥等的是什么人?”

“我也不清楚。只听门仆说,那几天管指挥吩咐,除去一个年轻男子,其他人一概不见。那年轻男子双耳穿了耳洞——”

“紫衣客?”梁兴一惊,“他可曾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