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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河望了一眼他的手,才笑着点头坐下,却身子微倾,没有坐实。陆青扫过一眼,看他人虽谦卑,神色间却透出些通达稳实,自然是常年在江河上往来,见惯了各样风俗物态。他虽虚坐着,身形却端稳。其父应是个勤恳寡言之人,以身教子,威慑之力至今犹存,无形间仍在管束他言行举动,自然养就恭顺之性。

再看他双眼,目光微微低垂,眼角却略略上扬,温朴中添了一分和悦,这恐怕是其母所留。他母亲该是个柔善之人,常背着丈夫惜护爱宠他,在他心地间种下这点和气。

他将那包袱放在膝盖上,陆青看那包袱中似乎是两卷绢帛,缝隙间露出一簇珠翠花朵,瞧着并不值几多钱,还能嗅到些蜜煎干果气味。他那两只粗糙手掌轻护着那包袱,不只是怕压坏里头的东西,更有些疼惜爱悦之情,发自本性,略有些拙涩。陆青猜想,这些东西该是买给他的妻女。

“不知陆先生要问小人什么?”郑河仍赔着笑,食指微微点动。自然是经见过许多人世险恶,心中时时存着戒备。

这时,店主端来了一碗茶,搁到郑河面前,笑说了声“两位慢坐好谈”,便转身离开。

陆青微微笑了笑:“日高天热,老哥先吃口茶。”

郑河却越发戒备起来,犹疑了片刻,才伸手去端茶碗,一只小虫正巧沿着桌缝爬到那茶碗边,郑河伸出手指一抹,摁死了那虫子,拨到地下,这才端起茶碗,只沾了一小口,随即便放回了原处。

陆青见的最多的便是这等温驯之人,这温驯一半来自天性,一半则源于卑微。周遭处处皆是威权强势,不得不小心顺从。唯有遇着弱者,如这只虫子,方能不忧不惧、无遮无掩。

陆青知道不能径直向他打问王伦。那只船泊在这岸边,却没有下客下货,似乎是在专等王伦。王伦上了那船,又不知下落。那船恐怕不寻常。看此人神色,即便知情,必定也非主事之人,只是听命行事。为保平安,他自然不肯泄露丝毫。陆青也不忍让他受牵连,这等地位,略忤人意,恐怕便生计难保。

于是,他放缓了语气:“我听老哥是淮南口音,你常年走汴河水路?”

“是啊,从淮南到汴京,一年往还数回。”

“是自家的船?”

“小人哪有那等能耐,只是替人卖力撑船。”

“我有个朋友欲送家小回楚州,托我寻雇一只客船,你那船主姓什么?住在哪里?”

“船主姓金,船就泊在斜对岸卜家食店前头,明日便要走了。不过,船主今天不来船上,他在这京城有院房舍,进城从汴河大街拐进袜子巷,左边第二家便是。”

“好,多谢老哥!”

第二章 隐微

汝以奇巧为贵,我以慈俭为宝。

——宋太宗?赵光义

一、中毒

赵不尤独自来到汴河湾。

岸上仍有十来个人观望窃语,两个弓手守着那只客船。赵不尤走近时,两个弓手一起躬身点头。船娘子沈四娘也站在船边,满眼惊惶,脸涨得通红,发髻也散乱下几绺,双手拧在一处,不住揪扯着裙围。

赵不尤踩着踏板,走进船舱。舱中情形正如池了了所述,那年轻男子躺在一只箱子里,脸仰垂在箱边,咧嘴瞪眼,面色青黑,已经僵死,应是中毒身亡。赵不尤细看那人衣着身形,黑纱幞头、浅青褙子、青绢裤、黑丝鞋,瞧着像是个文士。他转头问舱外的沈四娘:“此人你可认得?”

“不认得!今天头一回见!”沈四娘忙凑过来,瞪大了眼,急急道,“今早我起来才拾掇好,下船招呼船客,这位客官走了过来,说要去泗州,我便请他先上船。他才进了船舱,那个紫衣妖人便走了过来,在船边念咒使妖法。等妖人走了,我朝里一瞧,这船客竟已被妖人咒死了??”

“当时船上可有其他人?”

“没有。我丈夫和那几个船工昨晚都回家去睡了,只有我一个守在船上。”

“出事时船舱中有无动静?”

“那会儿我净顾着去瞧那紫衣妖人,没留意船舱里。不过,船舱里并无第二个人,我就在船边,若是有动静,不会听不见。”

赵不尤自然不信妖法,更何况,池了了断定那紫衣人是董谦,她离得极近,应该不会错认。这船中客人自然是被人施了毒。他又望向舱中,见木箱那头左舷的一扇窗似乎虚掩着,他走过去一掀,果然没有闩。窗外泊着另一只客船,相距只有两三尺。那客船的一扇窗户也开着,里头露出两张脸,其中一个是船主贺百三,赵不尤曾向他问过宋齐愈所搭那只货船。另一个是他船上船工。两人一起向这边张望,都满眼惊疑。

赵不尤撑起窗扇,探出头问道:“贺老哥,你的船今早一直泊在这里?”

“是啊。”

“出事时你在船上?”

“嗯,我和丁六正在收拾船舱。”

“那时你船上窗户可开着?”

“没有,听见岸上闹嚷,那个妖人摇铃念咒,我和丁六才一起开窗来瞧。”

赵不尤不由得低头沉吟,即便当时有外人翻窗进来,若想片刻之间毒死这船客,也绝难做到。只要这船客稍一叫嚷挣扎,不但沈四娘能听见,这两人恐怕也能发觉。难道是他自家服毒?若真是自家服毒,为何要躺到这箱子里?死状这般古怪?他和董谦又有什么干连?董谦为何要装成那副妖异模样?

赵不尤回身又望向箱子里那具尸首,却瞧不出任何端倪。他正在疑惑,船外有人唤了声“哥哥”,是墨儿。

今早,他和墨儿正要出门去书讼摊,池了了便急急前来说知此事。接着顾震又差了个小吏来,也是为汴河客船这桩命案,说此案似乎与梅船紫衣客有关,他那边人手实在分派不过,托赵不尤先去查看。赵不尤忙叫墨儿去董谦家里探看,自己先赶到了这里。

墨儿气喘吁吁扒着门框说:“董谦不在家里,几个邻居说,董谦这一向都在闭门守孝。今早天才亮,却见董谦戴着道冠,穿着紫锦衫,披着紫锦披风,戴着耳坠,脸上涂抹得跟妇人一般,摇着个铜铃从家里出来,朝东水门这边来了??”

赵不尤听了,略一沉思,随即走出舱门,叫那两个弓手看好这只船,等候仵作前来验尸。随即带着墨儿,一起赶往章七郎酒栈。

墨儿边走边感叹:“这梅船案究竟藏了多少古怪?原想着董谦逃过一死,该平安无事了,谁知竟变作这等妖异??”

赵不尤没有答言,心里却一阵阵发沉。他深知,妖异者,并非这些诡怪行径,而是世道人心。世道正,则世风淳;世道邪,则人心乱;人心一乱,则行不由径、慌不择路,种种诡怪随之层出不穷。

想到此,他不由得有些烦乱,忙收束心神:一己微力,自然难以拨转这世道。但如农夫治田一般,既然不忍坐视稗草丛生,便除一株,算一株,又何必为能否除净而烦恼?

于是,他加快了脚步。墨儿似乎感知到他心志,也不再多言,紧跟在身后。两人来到章七郎酒栈前,船上岸边仍有许多人伸脖探头、围看议论。酒栈面向汴河,依“凹”字形布局:左边一间房舍,右边一间水阁,中间凹进去一小截,约五步深阔,酒栈正门便在里头正中间。

厢长朱淮山和军巡铺的胡十将带着三个铺兵守在那门外。见到赵不尤,朱淮山忙迎上来:“顾大人吩咐我和胡十将看守好这里,后街也有两个铺兵看守,并没有人进出。发生那桩怪异时,附近许多人都亲眼目睹,这门锁着,那妖人站到门边,只略停了停,随即展开披风,径直穿过门板,进到了里头。当时,后街上三家店、隔壁的力夫店都已经开张,几家人也都未见人从这酒栈出去。门前只落下这件披风——”

赵不尤接了过去,那件披风紫底上绣满银线云纹,织造极精细,且十分鲜净,只有底边沾了些尘土,显然是头一回穿用。他又向两边望去,通道两边的窗户都紧闭着。正门原先极少关闭,只挂了一张布帘。这时两扇门却紧紧闭合,门环上挂着一只铜锁。他过去拽了拽那锁,的确锁得牢实。赵不尤转头吩咐旁边一个铺兵:“将锁砸开。”

那铺兵忙掉转手里拿的铁火钩,用钩柄用力击锁,砸了十来下,那锁才被砸开。赵不尤取下那锁,交给墨儿,随后推开了门,里头有些昏暗,散出些霉气。赵不尤先细细察看那两扇门,不论门框、门板,还是门轴、门槛,都极厚实,并没有任何松动或破损。

他默想片刻,而后望向朱淮山和胡十将:“我们进去搜查,留两个铺兵在外头看守。”

两人点头跟了进去,四人分别搜查每间房舍。这酒栈前后一共八间房,章七郎逃走时,将里头的值钱物件全都搬走,只剩些桌椅锅碗。寻了半晌,并没有瞧见人影。赵不尤怕那两人查得不细,和墨儿又挨次查看了一道。仅有的几个箱柜,全都细细摸寻过,仍无所获,也没有发现密室或暗道。

门紧锁着,董谦直穿而入,又凭空消失。这是什么戏法?

赵不尤望着寂暗空屋,正在出神,一个人忽然走了进来,是万福。

“赵将军,膳部冰库那里也有一桩命案,死状和今早客船上那男子相同——”

二、蜂虿

冯赛与周长清及崔豪三兄弟细细商议到傍晚,才定好了计策。

周长清笑着说:“此事铺排已定,应该再无疏漏。最要紧是那钱袋,要周转几道,不能将八十万贯便钱真放在里头。”

冯赛忙说:“我已托付弈心小师父藏起那些便钱,将袋子里换作经卷。”

“那些真便钱可要藏稳妥。”

“烂柯寺里没有铁箱铁柜,仍藏在弈心小师父禅房柜子里,只是上了道锁。好在除了我们几个,外人并不知晓。即便李弃东和谭力四人已推测出,他们也不敢贸然去偷。”

“这真是一步险极之棋。那便先由崔豪三兄弟去烂柯寺外轮班查看动静,我在后面策应。这两天,你不能现身。天色不早了,该赶紧回去,一家人好生团圆。”

冯赛知道此时若言谢,便是辜负了诸人一片热忱。便站起身,向四人一一拱手,郑重拜别。这才抱起珑儿,出门骑了马,向岳父家赶去。

赶到岳父家时,天色已经昏暗。才拐进巷子,便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院门边张望,是邱菡牵着玲儿。珑儿顿时大声唤娘,邱菡也已认出他们,立即哭着奔过来,一把从冯赛手中接过女儿,紧紧搂住,再不松手。玲儿也飞快跑了过来,几乎跌倒。冯赛忙跳下马抱住了她。玲儿伏在他怀里,跟着哭了起来。冯赛眼中泪水也禁不住滚热滴落,引得周围邻居尽都出门来觑看。

这时,岳父也拄着拐杖颠颠赶了过来,满脸焦急说:“女婿,迁儿被开封府捉去了!”

“邱迁?”冯赛听了一惊,忙抹去泪水,“因何缘故?”

邱菡在一旁哭着说:“小茗来报信,说邱迁杀了芳酩院的顾盼儿!”

一个女孩儿跟着也跑了过来,满脸忧慌,正是柳碧拂的侍女小茗。冯赛家被抄没后,让她去芳酩院寄住。见到小茗,冯赛顿时又想起柳碧拂,胸中一刺,越发心乱。他见周围邻居都望着,忙搀住岳父:“回家去说。”

进了门后,又见岳母坐在檐下矮凳上,也在呜咽哭泣。冯赛心中难过,忙放下玲儿,过去小心扶起岳母,搀进屋中,不住安慰:“邱迁不会做这等事,我一定保他出来。”安抚过两位老人后,冯赛才朝小茗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后边邱迁的房里,低声问话。

“今天其实是柳二舅先到的芳酩院——”

柳二郎?冯赛心头一紧。

“柳二舅来时,盼儿姐姐犯了春疾,正在楼上歇着。盏儿在厨房里看着熬药,牛妈妈也出去了,柳二舅便径直上了楼。才过了一小会儿,邱大舅脚跟脚也来了。我正抱着汤甁去舀水,便让他自己上去。柳二舅正好下来,他们两个在楼梯上碰见,似乎还答问了两句。柳二舅走了,邱大舅去了盼儿姐姐房里,不一会儿,便大声嚷着咚咚咚跑下楼来,说盼儿姐姐死了,是柳二舅杀的,他要去追柳二舅。才跑到院门口,牛妈妈刚巧回来,险些被邱大舅撞倒。牛妈妈只听见盼儿姐姐死了,便一把死拽住他的衣角,不让他走,又喊人去报官。撕扯了一阵,先是坊正带了两个人来,把邱大舅捆了起来。接着开封府差人也赶到,把邱大舅带走了。那差人问我,可我也不清楚,盼儿姐姐究竟是谁杀的——哦!对了,大娘子和两个姐儿都寻回来了,怎么不见我家小娘子?她在哪里?”

“她走了,不愿回来——”冯赛随口含糊应答,心里急急思想:顾盼儿自然是柳二郎杀的。不,是李弃东。他为何要杀顾盼儿?而且是出狱后,立即先赶去芳酩院?顾盼儿难道知晓什么要紧消息?或者与汪石一般,也是他的同伙?

“她走了?去哪里了?她不愿回来?她为何不愿回来?”小茗一迭声问着。

“我正要问你——柳碧拂究竟是何时寻见这个弟弟的?”冯赛只大略知道柳碧拂姐弟失散多年,后来才在京城重逢。

“去年四月。”

“去年四月?”冯赛大惊。

他和柳碧拂初见,是前年腊月,那回是茶商霍衡强将他拉去。柳碧拂见了他,只淡淡尽礼数,并无丝毫着意。直到去年五月,蒿笋初上市之际,他忽然生出念头,单独去见柳碧拂。柳碧拂却格外着意于他,不但亲手点茶,更亲自去厨房,照着他最爱的东坡那阕《浣溪沙》中的“蓼茸蒿笋试春盘”为他烹炒蒿笋、蓼芽等精雅菜肴。

他忙问:“他们相逢后,可曾提及我?”

“他们讲起江西旧事时,说到了您。”

“哦?他们说了什么?”

“柳二舅说,有回听见您在茶坊隔壁跟人闲谈,说您当年在江西说合一桩茶引买卖,那是已过了期限的短引。您识破了其中诡计,追回了一大笔钱。还说,您讲到那卖主百般哀求时,笑得极得意。他隔着壁板,耳朵都发震。这后头一句,您听过便了,万莫让小娘子和柳二舅知道。这一年多了,我从没见过您那样笑过。”

冯赛点了点头,心里却一凉:有回他与茶商霍衡讲起长短茶引时,确曾提及过这桩旧事,却绝无丝毫得意,更不知背后有那等复仇渊源。李弃东与霍衡早已相识,恐怕转听到此事,又不知从何处探知那茶引卖主正是柳碧拂父亲,他便借机接近柳碧拂,有意说及此事,最后加了一句“笑得极得意”。

这句话看似无大碍,于柳碧拂却如蜂虿刺心。正因这一句,她才开始怨恨于我。

小茗继续说道:“他们两个先还不知彼此是姐弟,正是讲了这些江西旧话,等我出去烧了一壶水回来时,他们竟认出对方来了。”

冯赛却越发确证:两人并非姐弟,李弃东来寻柳碧拂是早有预谋。霍衡第一次约我去见柳碧拂,恐怕也是他背后设计撺掇。若是我没有再去见柳碧拂,他也一定会尽力促成。而他,则点起柳碧拂怒火,借此说服柳碧拂与他合谋,假作姐弟,趁机接近我。他做这些,不是因为与我有仇,而是要借我这牙人身份,好行自己百万贯之谋。

而且,李弃东所图,并非仅为钱财,他不惜动用那般钱财精力,去搅扰汴京诸行。此人究竟是何来路?

从顾盼儿之死,或许能探知一二??

三、桃花

梁红玉去楼下厨房,亲手烹了一尾桃花鳜。

这桃花鳜产自梁红玉的家乡,徽州新安江山溪石缝间。每年桃花盛开、山溪暴涨时,鳜鱼才跃上水面,极其鲜肥难得。尤其千里运至京城,一尾能卖到三五贯钱。昨天,红绣院的崔妈妈从江南鱼商那里重金购得三尾,特地分了一尾给梁红玉,其余两尾都放在池中养着,留给常来院里的军中高官。

梁红玉当年在家乡时,每年也只能吃一回。每到开春,她便天天巴望着,一盼桃花开,二盼鳜鱼来。她家后院种了几株桃树,桃花开后,她父亲必定四处托人,寻买几尾桃花鳜。一家人围坐在桃树下,欢欢喜喜尝过桃花鳜、杏花酒,而后便是舞剑、比箭。梁红玉虽是女孩儿,却自幼酷好武艺,又是家中独女,父兄都宠她,便任由她习武。到十一二岁时,她剑法已能胜过兄长。八斗硬弓虽拉不开,五斗小弓却已练得精准。桃花家宴上比试剑法弓箭,赢一回合,便能在头上插一枝桃花。后来几年,梁红玉年年都能赢得满头桃花。亲长都赞她人比桃花更艳。

可今天,看到这桃花鳜,她却一阵阵刺心。她烹好了鱼,选了一只官窑粉青冰裂纹瓷碟,小心盛好。望着碟中鳜鱼背上青黑花纹,泪珠不由得滚落。厨妇在一旁站着,她不愿任何人瞧见自己落泪,忙侧过脸,装作抹汗,用衣袖揩净。而后端着鱼碟,上了楼,献在父亲和兄长灵位前。

她自幼便瞧不惯其他女孩儿那般娇弱样儿,从来不肯示弱讨怜,凡事都尽力自家去做,难得去烦扰父兄。这时望着父兄灵牌,却忽而发觉,多年来,自己其实一直被百般宠护:父兄都是武官,脾性其实都暴急,见到她,却总是和声柔语;她要习武,父亲便年年叫人给她特制小剑、小弓;她要骑马,兄长便四处去寻买到一匹广西驯良小马;桃花家宴上,为了让她多戴桃花,父兄总是装作失手;及笄之后,开始论嫁,父兄都极谨慎,每回有人来提亲,都叫她在帘后偷望,凭她拣选。有两回,她中意了,父兄却仍暗中去打探男家,一家妯娌太多,另一家母亲太苛。父兄得知后,不敢主张,只告诉她,由她定夺??十七年来,始终如爱惜一朵桃花一般宠她护她。

然而,人怜桃花春不怜,携风带雨肆摧折。如今,父兄在地下,若知她竟落入这烟花泥窟中,不知要痛到何等地步。

梁红玉被配为营妓以来,从没为自家落过泪。方腊兴乱,她父兄因贻误战机被罪受死。梁红玉却深信自己父兄绝非懦弱怯战之辈,上司逃罪避责,下头那些禁兵,又惯于升平,荒于训练,常年只知安逸骄惰。一旦临战,自然溃奔。便是萧何张良在世,恐怕也无能为力。

父兄被斩,她被发配到这红绣院。初到此地,她也难免惊慌,然而想到父兄,觉着自己是在替他们赎罪,便坦然了许多。见到那些来寻欢的将官,她尽力自持。实在纠缠不过时,她便笑着取过剑,让那些将官与她比剑,输了任罚。果然如她所知,禁军中将官大多都是庸懦无能之辈,常年不摸刀剑。几个月间,上百个将官都输在她剑下。那些将官起先皆怀轻薄亵玩之意,见她有这般武艺,又目光凛然,不可轻犯,也渐次收敛。

桃花纵然生在泥沟中,也自可鲜洁。梁红玉从未因此自伤自怜。此时想到父兄为自己伤痛,心中一酸,泪水再也抑不住,大滴大滴滚落。

半晌,听到婢女小青上楼的脚步声,她忙拭净泪水,去盆边洗了把脸,坐到妆台前,对着铜镜重施脂粉。她边描眉边想:父兄亡故以来,自己从未哭过,本该好生哭一回。如今已经哭过,便该收拾情绪,专心思谋下一步。

年初,她意外得知方腊差手下宰相方肥,率摩尼教四大护法,进京密谋作乱。她顿时想到父兄未酬之志,便设法混入京中摩尼教会,开始暗中刺探。方肥到汴京后,除去兴妖作怪、蛊惑人心外,更有一件要紧事——清明那天,安排京中教徒钟大眼的船,劫掳一个紫衣人。

梁红玉探不出那紫衣人的来由,却能猜出此人一定关涉重大,并发觉钟大眼那船的小舱底板直通水底,下头藏了一只铁箱。于是,她以色利说动汴河堤岸司的杨九欠,也备好一只铁箱,潜伏于那暗舱底下,将原先那铁箱上拴的绳子解下,系到自己这只提环上。清明正午,等牟清威逼紫衣客钻进船底的那只铁箱中,随后朝窗外丢出红萝卜时,她趁机杀死了牟清,塞进空铁箱里,迅即调换,劫走了紫衣人,用一辆厢车趁夜偷运进红绣院。她所住这幢小楼,有一间暗室,她便支走婢女和厨娘,将紫衣人锁藏到那暗室中。

那紫衣人二十七八岁,身材有些健壮,眉眼舒朗,却如妇人一般,穿了耳洞。梁红玉审问过两回,他都只冷瞪着眼,只字不言。梁红玉原想施些刑法,逼他开口。但一来疑心这紫衣人并非恶人,二来怕弄出动静让人听到,只得作罢。

谁知关了三天后,那紫衣人竟开始古怪起来。

那天,梁红玉又支开婢女,下到暗室,去给那紫衣人送饭。来到暗室铁门前,那铁门下面开了个活页小窗,梁红玉打开活页闩,将食盒递了进去。里头紫衣人却并未像前几天一般伸手来接,也听不到动静。她忙俯身举灯朝里望去,那暗室里除去墙角一张木床,一只马桶,并无其他物件。那紫衣人并不在床上,房中其他地方也不见踪影,恐怕是藏在了门边。

梁红玉又听了片刻,仍无声息,不由得笑了起来。紫衣人一定是想诱自己打开铁门,趁势逃走。那便顺一回你的意,让你死心。她取出铁门钥匙,打开门锁,将门推开,随即抽出腰间短剑,笑着立在门前,等那紫衣人冲出来。

等了半晌,里头却仍无动静。她不由得疑心起来,擎灯举剑,一步跃进房中,迅即转身,急望向门两边,却不见那紫衣人。她忙环视房中,都不见人影。

她大惊,忙到处细细察看,四面都是紧实土墙,刷了一层白灰,地面、顶面也都夯抹得极平整,连细缝都见不到。至于那木床,除了四条床腿,底下空空荡荡,更躲不得人。两道门锁钥匙自己都贴身带着,即便睡觉,也不曾离身,紫衣人绝无可能从门中逃出。

紫衣人去了哪里?

自幼及今,梁红玉从未这般惊怕过。灯影下,看这暗室,越发森诡,后背一阵阵发寒。她强忍怕惧,又细寻了一遍,哪怕一只虫子也无处遁逃,却仍未发觉那紫衣人藏匿踪迹。

她心中寒惧更甚,不愿久留,忙锁好铁门,回到自己卧房。半晌,心都仍惴惴难宁。那摩尼教向来神魔鬼道,难道紫衣人也和他们一般,并非常人,能穿土遁形?

第二天,她始终放不下,便又偷偷去瞧,却心有余悸,不敢开那铁门,只轻轻拔开了小窗的活页闩,刚要举灯朝里窥望,却猛然听到里头传来一个低沉声音:“饿??”

随即,小窗中露出一张脸,是那紫衣人。

四、谈价

李老瓮跳下车,天色已暗,脚下没留神,绊倒在地上。

前面驾车的哑子忙过来扶他,他心里羞恨,一把甩开哑子的手,自己费力爬了起来。腿却扭了筋,才一抬脚,险些又跌倒。他忙扶住车板,喘着气歇息。今天已经连摔三次,这腿脚已老得不中用了。

他正在暗自伤叹,张用忽在车中发声:“这里是金水河芦苇湾?”

李老瓮听了大惊。正是怕被人察觉,他让哑子一路上来回绕了几多路,张用一直在麻袋里,竟能辨出此时处所。

张用又笑着说:“你们先在蔡河边左绕了三圈,又右绕了两圈,每回却偏要经过那座官茶磨坊。便是听不到水磨转,那茶香也掩不住,哈哈!而后,你们进戴楼门、过宜男桥,那桥边赵婆婆家的鲊片酱腥气,香里伴臭,便是隔几丈远也闻得到。为掩行迹,你们又偏寻那些热闹去处,龙津桥、州桥、延庆观、太平兴国寺,听那些人叫卖,便是几岁大孩童,也能听得出各是哪里。看来你们不是汴京人,绕了许久,仍在西南厢。出了新郑门后,那地界你们怕是不熟,再没敢绕,沿着护龙河一路向北,直到西北水门外,车子朝左倾,颠了几颠,自然是金水河边那株大古槐,树根半伸到路面上,占了大半边土路。这之后,河水声一直不断,行了三里多路。这会儿,车外唰、唰、唰,这声响自然是风吹芦苇荡。汴京城外,只有芦苇湾才有这么多芦苇——”

李老瓮惊得微张开嘴,不敢发出任何声息。

张用却继续在麻袋里自言自笑:“你在这里等着交人?那买主许了你多少钱?我猜一猜??十两银子?”

李老瓮心一沉,又被猜中。

“十两银不够你们这些人在汴京一个月花用。这是欺你们外乡人,照汴京行价,绑劫我,至少也该百两银。你可听过奇货可居?我便是那奇货。我得装哑,不好替你论价。等会儿买主来了,你莫轻易交人,百两银虽讨不到,三十两应该不难。你们也莫想在这汴京城厮混,到处游耍游耍,便离开此地吧,汴京三团八厢,个个惯会敲骨吸髓,你这小身量,河虾一般,不够他们嘬两口——”

李老瓮心中退意顿时被勾起。

“你身量虽小,性子却硬,连摔三跤都不出一声。乍看是条好汉,其实不过一个逞强人。以你这年岁,已逞够了,该舒缓舒缓了。你莫怕,哪怕人会笑你这形貌,却没人敢轻忽你这气性。等会儿,讨到三十两银,不若去外路州置买些田土,笑辱关门外,衣食自家足,岂不好?你若有儿女,便更不该再教他们逞强。天生万物,哪有均齐?短有短之长,长有长之短,凡事贵在自适。倚天、倚人、倚物,莫若依技。身量小,手指细,正好做些精细手艺。一技在身,万里可行。艺到精绝,世人皆羡,何愁不被人敬重?”

李老瓮听着张用这些话,似寒又暖,一句一句割心又动肠。尤其说到儿女,正戳中他心中之忧。那孩儿已经十四岁,至今却一无所能,只会游手坐食??他望着风吹芦苇,惊怔在暮色中。

“来了!”张用忽又笑说,“莫忘了,开口讨五十两,落价最少三十两。”

他侧耳一听,西边果然传来车轮轧轧声。他忙硬挣着腿,走到车前张望。一辆车子缓缓驶了过来,到近前时,才看清是辆载货的牛车。牵牛拉车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矮瘦男子,正是那雇主。

那人拽停了牛车,虽然四周无人,仍压低声音:“人带来了?”

李老瓮想着张用的话,不由得挺了挺身子,点头应了一声。

“真是那人?”

“从清明那天你指给我看后,我便一直跟着他,不会错。”

“好。这是十两银。”盛年男子从袋中取出一锭银铤,递了过来,手微有些抖。

李老瓮见状,没有接,放硬了语气:“十两太少。这人至少值五十两。”

“嗯?说定的便是这价。”

“另有人也要这人,出价八十两。我不愿毁约,却得偿补手下兄弟,好教他们顺服。折价五十两给你。”

“我没带这么多银两。”

“那明日此时,再来交付。”

“说定今日,便是今日!我还有三十五两,尽都给你。若还反悔,莫怨我??莫怨我不顾颜面??”那人从袋中又取出一大一小两锭银铤,手抖得越发厉害。

李老瓮听到“颜面”二字,顿时一阵恼愤,但旋即想起张用所言,忍住了气,伸手接过那两锭银铤。转头朝哑子点头示意,哑子去车厢里将麻袋扛了下来,放到了那牛车上。

那人凑近麻袋仔细瞅了瞅,李老瓮一直盯着,怕张用叫嚷,张用却一声未发,也未扭动。那人有些疑惑,却没再言语,转身拽牛,匆忙驱车离开了。看那身手,极笨拙生疏。

李老瓮捧着三锭银铤,一直望着牛车走远。念起张用,心里泛起一阵莫名滋味。自幼及今,他从未遇见过这等人,丝毫不介意他这形貌,更能这般平心相待、坦然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