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丁鹿苦思许久,始终想不出该如何巧用这旧田契,不敢拿这无影之事贸然去见梁师成,却又舍不得丢下。他思忖再三,忽然想到一人——造作所监官杜骋。

  这后苑造作所一共有三名监官,分别管领后苑营造、皇宫器用和皇族婚娶器物。这皆是肥差,梁师成、杨戬和童贯三人各自差遣自己手下亲信之人,分领一职。监管宫中器用的监官名叫杜骋,是由梁师成差派,为人极精敏。丁鹿能来这造作所,便是由于曾向杜骋揭举了他对头一桩短处,帮杜骋除灭了那人。这一年多来,丁鹿再没寻到其他隐秘去献给杜骋,因而杜骋对他渐渐有些冷落。

  丁鹿想:这杨戬田契一事我虽想不出好主意,杜骋智谋眼力远胜过我,不如将此事奉送于他,他若能从中窥出些可借之力,自然会进献给梁师成,那我多少也能沾些利。

  于是,他将此事偷偷呈报给了杜骋,杜骋听后,略一沉吟,只说了句:“我知晓了。”丁鹿出来后,回想杜骋那神色,多少还是有些着意,心想:此事是白得来的,弃之可惜,能用则用,只看杜骋如何动心思。因此,他便不再挂念,开始寻杨戬其他漏处。

  将近一年,他几乎忘了此事,到正月底,杜骋却忽然叫人唤他去,面色黑冷,带着恼意说:“那田契一事,惹出了祸端。你立即去请相绝陆青,邀他后日午时,在潘楼望春阁与我相会。此事一定要办到,若请不到陆青,你也莫要回这造作所了。”

  他惊得魂飞,不敢多问,忙点头应诺,飞快出来,心里又悔又怕,自己这些年四处售卖他人隐私短处,之所以安然无事,只因那些人尽是职低位卑之人。这一回却不同,不论梁师成,还是杨戬,皆如猛虎一般,只要略一触忤,便生死难卜。这些年,他亲眼见了十几个内侍横遭灭口,自己一时贪躁,竟身陷不测之险。他悔得直跺脚,回到自己宿处,见服侍自己那两个小内侍正在门边嬉闹,他上前一人狠踹了一脚。进了门,又被桌边椅子挂到衣襟,越发恼得将那椅子一把摔到门外。

  半晌,他才略略平复。那相绝陆青之名,他早已听闻,却不知哪里去寻。而且,也不知杜骋寻陆青是为何缘故,自己万万不能再有牵涉。他苦想半晌,忽然想到朱显,便取了两锭银铤,寻见朱显,吓他去请陆青。

  好在傍晚时,朱显回话,已约请好陆青。他忙去回禀杜骋,杜骋听了,只沉着脸点了点头。

  到了第三天,丁鹿实在忍不得,偷偷出宫,躲到皇城东角楼下,朝潘楼窃望。快到正午时,见杜骋穿了身便服进了潘楼,他又望向三楼,那望春阁窗户紧闭,瞧不见里头动静。他惴惴等了一顿饭工夫,见杜骋和一个年轻男子从潘楼欢门出来,那年轻男子身穿青绢褙子,应该正是陆青。他见两人在街口分开,杜骋朝东华门行去,陆青则沿东门街向南走去。丁鹿躲在人后,等杜骋走过,忙快步追上了陆青:“请问可是陆先生?”

  陆青回身点了点头,虽有些纳闷,神色却十分淡静,并不像有何烦忧。丁鹿这才略放了些心,不敢透露自家身份,也不敢问潘楼中事情,忽然想起陆青最善相人,忙请问:“陆先生能否替在下相看相看?”

  陆青先微笑了一下,问道:“足下可是杜殿值下属?”

  丁鹿一慌,不敢点头,只含混应了一声。

  陆青并没再问,瞅着他注视半晌,而后缓缓说:“足下正逢一厄,卦属小过之象。不得中道,屡行其偏。微过易返,小犯无险。久占其利,心生轻躁。贪小求大,其祸无边……”他听得张大了嘴,双手捏得筋骨错响,忙求问避祸之法。陆青教他清明午时去东水门外,对一顶轿子念一句话。他听后,心里一阵惊悸:

  “逃得万里险,终有一时疏。”

  第五章 既济

  既济者,难平而安乐之世也,忧患常生于此。

  ——苏轼《东坡易传》

  杜骋原本无意染指这桩事。

  杜骋今年四十六岁,入宫已经三十二年。他自幼便身子虚弱,决然做不得农活儿,爹娘为此忧愁不已。有回他爹带着他进城纳秋税,正巧遇见一个内侍在县衙前招选小黄门,他爹便壮起胆将他也推了过去。那年他虽已年满十三岁,却似才过十岁,由于田里去得少,也比其他农家孩童白净许多。那内侍竟一眼选中了他,当即让他爹在契书上画了押,赏了五贯钱。

  他爹背了那袋钱,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想说些话,却说不出来,只红着眼圈笑了笑,便转身走了。他站在那里,不敢哭,泪水却顿时涌下来,流得满腮满襟。除了伤心怕惧,他其实还有些欣慰。自己一直没有气力帮爹娘,不但白耗粮食,还得花费药钱。今天总算替爹娘挣了些钱,一大袋子,二十多斤。

  到了宫里,一半人都熬不过阉割去势那一关,他竟保住了性命。他被分派到翰林院书艺局做小黄门,管领他的,是梁师成。梁师成那时年纪未满三十,还只是第十阶祗候内品。而杨戬则尚在净司运粪水。

  书艺局活计倒是轻省,每日照管图册,清除灰尘。不过阁中所藏尽是古籍法帖,都极贵重,须得无比小心。杜骋虽无气力,行事却最细心,又从不敢与人争执斗气。他这虚弱反倒成全了他,不但梁师成放心,其他内侍也难得欺辱他。

  几年后,梁师成升迁至睿思殿文字外库,主管向外廷传宣圣旨。这是极紧要的职位,天子喉舌一般。梁师成将几个自己信得过的内侍全都引带过去,杜骋也在其中。只是杜骋并无其他才干,也无争竞之心,只替梁师成照管内务。

  当今官家继位后,梁师成日益得宠,杜骋也跟着屡屡升迁,如今已升至左班殿值,四阶官品。前年,梁师成念他三十年忠勤,将后苑造作所监官一职差给了他。杨戬手底下一个亲信黄门也在争这个职缺。梁师成和杨戬头一回生出嫌隙,两下里僵持住,不知该如何收场。幸而丁鹿窥到那黄门替宫女私传物件的阴事,来密报给了他,他又转报给梁师成,才有了借口阻住那黄门,让他顺利得了这职缺。

  到了这地步,杜骋心意已足。以一副残缺无后之身,在这宫中位登显职,所谓富贵二字,已受用不尽,再多,能留给何人?念及身后,他甚而生出些灰颓之心,想着再过几年,寻个寺观,去神佛跟前静心修行,以善了此生。

  在这职任上才安宁了两年,丁鹿竟又来密报,且事关杨戬。

  杜骋先没有在意,一来那张田契不过是多年旧物,无甚利害;二来他也不愿无端生事。可是过了几天,他去拜问梁师成,另一个内侍李彦也在那里。李彦这几年得梁师成提掖,已升至第一阶供奉官,是当今宫中势头最锐劲之人。李彦说了几件杨戬在官家面前邀宠之事,梁师成听后,面色微微一沉。杜骋出来后,心里也有些发沉。他自家父母已经亡故,这三十余年,一直跟在梁师成身边,梁师成于他,几乎胜于父亲。如今这宫里宫外,除了官家,无人敢令梁师成不快。唯独杨戬,面上虽始终敬让梁师成,行事却越来越无忌。

  杜骋不由得想起那旧田契一事,据丁鹿所言,底下人将那田契呈给杨戬时,杨戬只略瞧了一眼,便撂在一边。若是寻常物件,倒也罢了。那田契是他家中多年旧物,人见了旧物,多少会有些感触,杨戬这般若无其事,反倒有些古怪。

  杜骋寻思了一阵,唤来手底下一个亲信内侍。这内侍今年二十六岁,名叫姜勿,也是自入宫起便跟随杜骋,为人机敏,极得力。杜骋视他如儿子一般。姜勿已知杨戬田契一事,前几天便说去查探查探,却被杜骋止住。

  “前几日杨戬那田契一事,你去暗中打问一番,万莫令杨戬察觉。”

  “儿子明白。这事若真有隐情,不必在宫里打问,只须去宫外查探。”

  “哦?”

  “宫里打问,难免会惊动杨戬,而且一纸旧田契能有何用?若真会生出些事,自然要落到田契里写的那块田。杨戬若对那块田动了念,自然会差人去襄邑县。儿子去宫外寻个人,叫他去襄邑打探打探,便知有无。”

  几天后,姜勿来回报说:“果真被儿子料准。儿子差的那人赶去了襄邑县,寻见几个相熟的吏人一打问,前两天杨戬果然差了个黄门去问过那块田。那块田在帝丘乡皇阁村东头,中间是一座土丘。那土丘相传乃上古帝喾之墓,龙首一般。四周那些田围在龙首之下,人都唤作‘龙颈田’,是襄邑县风水最佳之田。襄邑上田每亩八贯钱,那块田却至少十贯。如今的田主名叫王豪,这王豪是当年三槐王家的子孙,乃当地无比富强户。杨戬家那旧田契上是连帝丘带那龙颈田一起买的,王豪买过去也是如此,把那土丘做了他家墓山。前两年“括田令”括到襄邑,那座帝丘被括为公田,王豪又转佃了回来。杨戬差的那黄门去寻过王豪,要买下那块田。王豪却出门经商,并未在家。那黄门留了话给他家仆人。”

  杜骋听了有些失望,不过是杨戬欲买回自家故田,又不愿声张。杨戬行事从来都是如此不动声色,此事也并无任何可指摘之处。自己想孝敬太尉,看来却孝敬不成。如此也好,孝敬有诸般,何必非要寻些事端?

  他刚刚放下这心事,那个供奉官李彦忽然来寻他。李彦一向极力巴附梁师成,常进献些珍物。他官阶虽比杜骋高出许多,却知道杜骋跟随梁师成多年,熟知梁师成脾性,得了珍物,都先来询问杜骋。这回李彦拿的是一方古砚,形如莲叶,说是唐玄宗所用御品。杜骋瞧了一眼,立即知道,太尉见了一定不喜。太尉虽是江南人,却不会游水,儿时去采莲蓬,失足落水,险些淹死,因而始终厌惧水与莲。每年强忍怕惧,陪侍官家游金明池,回来总要病一场。

  李彦听后,大为懊丧。杜骋却忽然想到,李彦心机深刻、行事狠利,杨戬买田一事,李彦恐怕能寻出借力之处。于是,他装作闲谈,将此事告知了李彦。李彦听后,眼珠急转,随即告辞。杜骋心里暗惊,李彦恐怕迅即有了主意,他若能借此事挫动杨戬,自然会将功劳全都揽于己身。杜骋不由得有些懊悔,不过再一想,只要解了太尉心头怨气便好,我争这功劳做什么?

  过了两个多月,姜勿打问到一事,说那王豪刚刚病故,临死之前,写好契书,将那块龙颈田白送给了杨戬。

  杜骋听了,不由得笑叹一声。看来李彦也并未做成此事,反倒让杨戬白得了一块上田。

  此事过去大半年,他几乎已经忘记。到了今年正月底,李彦又来寻他,并没有拿什么珍物让他相看,面色也极焦忧。

  “你拿那田契来引逗我,如今出了人命官司,更触惹了阴祟。此事若牵扯起来,你万万要在太尉面前替我舒解。另外,我如今不能贸然行走,你得替我寻见相绝陆青,约个隐秘所在,叫他替我相看相看,能否避过这祸祟。”

  杜骋听了大惊,忙问详情。李彦却不肯道明,只让他一定约请到陆青。

  杜骋从未见李彦如此焦慌过,祸事恐怕不小。他也慌了起来,心想:自己再不能牵惹进去,连姜勿也得避开此事。忙叫人唤了丁鹿来,命他去约请陆青,想到潘楼离皇城最近,便将会面之地定在了那里。

  到了第三天,他换了身便装,来到潘楼,上了三楼,李彦已坐在望春阁里等候,神色依旧有些焦慌不安。半晌,陆青才来。李彦叫他在门外等候,关起门,不知和陆青说了些什么。陆青出来后,他陪着下了楼,来到街口,他忍不住向陆青请教。

  陆青略略注视他片刻,而后说:“久安生忧,卦属既济。平地来风,静水微澜。顺中乍逆,欲安难安。往而不归,难测其极……”他越发慌起来,陆青便教了他解祟之法,让他差一个亲信之人,清明近午去东水门外对一顶轿子念句话,他听了那话,顿时一怔:

  “发心之处即归处,一念寒生万里冰。”

  第六章 未济

  其进锐者,其退速。

  始虽勇于济,不能继续而终之,无所往而利也。

  ——程颐《伊川易传》

  李彦一急便会咬牙,上下牙不住狠力叩响抵死,像是在咬一块顽筋。

  他这咬牙习性自幼便有。他家原是冀州乡里五等下户,只有十来亩田,上头已有两个哥哥,再多便无力养活。他娘却接着生下个女儿,女儿更难养活,养大了也是别家人,因而诞下来才哭了两声,便狠心溺死在盆子里。过了两年,又生出他,又得溺死,他爹终于没能狠下心,恨骂着留下了他。

  从两岁多得自家吃饭起,他便得尽力去和两个哥哥抢食,可哪里抢得过?略好些的吃食,才瞅见,还未伸出匙儿,便已进了两个哥哥嘴里。爹娘也忙着自家抢,哪里顾得上他?因而每回吃饭他都不肯坐,抓着匙儿,伸出手,睁大眼睛候在桌边。他娘才将菜碟摆到桌上,他立即去满满舀一大匙,倒进自己粥饭碗里,紧忙又去抢舀,连抢三匙,才肯住手。若再多抢,不但爹娘要骂,两个哥哥也饶不过他。

  其实那时哪里有甚菜肴,常年不过一些酱菜盐豉,再配些自种的菜蔬,逢到年节才见些荤腥,因而肚里一年到头常常饥馋,见着能进嘴的,抓来就咬。连衣角、蚕茧、木棍、门框、桌角都忍不住去咬,从里头咂出些咸辛滋味。实在寻不见可咬的,便叩着牙齿空咬。空咬时,心里念着肉,各般烧煮腌腊的肉,若念得入神,竟真能咬出油荤香气。

  等进到宫里,其他孩童都在哭,他却在笑。虽断了根、挨了痛,可再不必愁吃。那时他想,这世上哪有大过吃的?后来,等顿顿都能饱足,习以为常时,他才发觉,这世间有更大的饥馋,如钱财,如权势。

  他自小抢饭练得的本事,在这宫里竟有了大用场。那些内侍,高阶的如同爹娘,中阶的如同哥哥,个个都不能触惹,而他早已熟习如何避怒讨欢,去争得自家那三匙好菜。唯一不同者,当年在家中,底下只有他一个,而这宫中,与他一般者上百成千,人人在与他争抢,因而,下手不但要快,更得狠。他性分中却缺了这狠字。

  起先他只尽力窥探上司喜好,极力寻机讨好,却忘了身边那些同辈。得了赏,也不知遮掩,反倒四处炫耀,结果招来同辈嫉恨,或使绊,或毁谤,甚而一起寻过围攻他。他挨了几回打、受过几次陷后,才渐渐醒悟。

  有回三个小黄门将他逼在屋角,挥拳动脚殴打他。他被打得站不起身,满头满身都是伤。情急之下,他奋力抓过桌上一只瓷碗,朝墙上狠力一磕,磕出一片半月碎瓷。他尖叫着挥动那瓷片,发了疯一般还击,将那三人连割几道口子,吓得他们全都逃走。连几个假意劝架,实则趁机踢打他的,也一起哄散。从此他得了个“李碗片”的名号,那些小黄门再也不敢欺辱他,他也才领会到狠的好。

  不过李彦轻易不发狠,只尽力求自保,能藏则藏,能绕则绕,实在躲不过,才拼力发狠。有了这狠打底,更难有人与他对敌、争抢。他十一岁进宫,今年整三十年,三年一阶,飞速升进,如今已升到第一阶供奉官之位。

  到了这地位,内外各般银钱水般涌来。李彦仿效梁师成,于宫外置买了一座大宅第,内外绘饰一新,填满名器重宝。去民间物色到一位行貌端美女子,聘娶为妻,又四处搜寻,广畜了一班姬妾。虽行不得男女之事,却不能失了成家立业之富贵气象。一样物件,他若喜爱,便得多加购置。如一双鞋子花样好,便得照着再绣制十双,却只穿那一双,其他的全都存藏起来。连宅第,他也接连在京中置买了十余处。这般,他心里头才安实。

  即便如此,略有空闲,他坐在那里,忍不住便要咬牙叩齿。

  太祖开国以来,惩于前代宦官之祸,极力抑制内臣权限人数,更严禁内臣与外臣交通、参权议政。李彦虽已升到第一阶,与朝官相比,官品却只是从八品。再向上升,便得经由吏部,于宫外差遣。幸而当今这位官家最亲重内官,立功者特赐各类宫使、节度使之职,便能升至五品,如梁师成曾被加封神霄宫使,童贯曾被加封景福殿使,杨戬曾被加封彰化军节度使。三人如今更是位列三公,超于一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