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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京城时,已是正月十五傍晚,他们在虹桥边一家面馆吃了碗面。他让那三人去旁边茶肆里等着,自己骑了马,先去探路。他是头一回来汴京,却毫无心思去观赏市景。一路问着,进了东水门,沿着汴河大街向西,慢慢探看,走了许久,见街边有家铁铺,便进去买了把尖刀。而后上马原路返回,见香染街口过去百十步便是东水门,便选定了这里。下马站在街口,思忖良久,他才想出一个主意。
以往,想出一个好主意时,他都要暗暗欢喜半晌。那天,天色已黑,他站在那街口,望着往来行人,两边楼店灯火,心里却焦苦之极。他觉着自己像个孤魂一般,一阵阵想哭,寒风刺眼,泪水不由得落下来。他忙擦掉眼泪,不许自己再多想,便上马出城,寻见了那三个人。那三人也都低头苦脸,没有言语。他坐下来要了半角酒,和那三人一起各吃了两碗。而后,借着酒劲,将自己的安排告诉了三人,只是没有提刺杀。
将近午夜,那茶肆要打烊时,他们才出来,骑马过桥,进了东水门,来到香染街口。他让那三人牵着四匹马,躲在左街避风处,自己则守在街口店门边,一直瞅望着。那轿子要从西边过来,西头只有一家赵太丞医馆和一院官宅,早已关门,外面没挂灯笼,大团乌云又遮住圆月。只有借着东边孙羊正店的灯光,才隐约看得清一段路面。这时街上早已清静,只偶尔有个路人经过。
他等了许久,听到一阵唰唰脚步声,随后,一顶轿子从暗影中显了出来,轿顶上插了根枯枝。他忙转身急步跑到那避风处,低催了一声,随即和那三人翻身上马,用力驱马向那轿子奔去,那轿子刚行到街口,他的马几乎撞到轿子。他腾地跳下马,心里恨怨借势发作,恨恨怒骂起来。那三人也已奔到,照安排的,全都跳下马,胡斗子和白揽子揪住前头那个轿夫,施书手挡住后头那个轿夫,一起高声怒骂。他则趁机抽出尖刀,掀开轿帘,里头极暗,只隐约看到一个瘦小黑影,他略一犹豫,一咬牙,朝那黑影狠狠刺去,一刀深刺进身体中,里头发出一声呻吟,幸而声音不高。他怕一刀不死,用力抽刀,又连刺两刀,里头再不动弹。他慌忙转身,叫了声:“算了!饶过他们。”胡斗子三人听到,全都松开手,四人一起跳上马,飞快奔出了东水门。
直奔了一个多时辰,奔出城郊,才放缓了马步。这时,他才后怕起来,忙从袋里取出那尖刀,用力抛进河中,手一直抖个不住。他原本不想说出此事,但那时若不说出,心恐怕要胀破。于是,他颤着声音,告诉那三人:“将才那轿子里坐的是皇阁村王小槐,我杀了他……”
回去后,他不敢见任何人,装作受了风寒,躺倒在床上,一直躺了两三天。知道自己再这般躺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只得起来。他娘给他熬了碗粥,他正吃着,他娘在一旁满脸惊疑说:“你说可怪不可怪?今早我开门一瞧,咱们家院里落了许多栗子,唬了我一跳,忙都捡了起来。晌午出门去买丝线,听到四处都在传,说帝丘乡皇阁村闹鬼,三槐王家那个叫王小槐的正月死在汴京,前晚半夜居然坐着辆灵车,回家去了。他们族里人进去看,却又不见人影,远近几十上百家院里清早都落了许多栗子。我一听,险些连胆都唬破了。隔了二十多里地,那孩子闹祟咋闹到咱们家来了?众人还说,三槐王家昨天请了京城那个相绝陆青驱祟,去的人极多,恐怕要两三天,儿啊,莫不是你去汴京,犯了祟气?回来便病了。你赶紧也去皇阁村求求那位相绝吧——”
他听到后,险些端不住那粥碗,强抑住,才没惊到娘。勉强吃完了那粥,回到自己屋中,惶惶急想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出门,赶到皇阁村,去求见陆青。王小槐家院门外果然候了许多人,排了许久才轮到他。
他惴惴走进那宽阔庭院,见一个年轻男子端坐在堂屋里,便小心走了进去。那年轻男子面容清瘦,穿着一领半旧白绢道袍,目光清冷,寒水一般。朝他微一抬手,示意他坐到对面那张椅子上。他惴惴坐下,陆青微皱起眉头,盯着他注视了半晌,眼中泛出些苦意。而后才徐徐开口:“升卦之象,阶高梯长。君子顺时,小人借势。积德而进,人蒙其惠。凭力而升,人妒其能。侥幸而得,反受其害——”他听了,心里顿时一颤。接着,陆青又叫他清明去汴京,对着一顶轿子说一句话,他越发慌怕起来。及至听到那句话,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吞钩鱼不知,欢尽愁无尽。”
第五章 困
困者,唯困于所欲耳。
——程颐《伊川易传》
卫参不知道自己如何变成了今日这等模样。
他今年三十六岁,父亲曾是梓州州学助教,职低官微,常年未得升迁,却性情和顺,平生只以读书为乐,也时时教导卫参安时处顺,乐天知命。卫参生性却有些好强,尤其十四岁那年读到《荀子·天论》那句:“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他不由得热血冲顶、浑身发颤,这正是自己欲说而始终不知如何道明之理。十八岁时,深夜读《后汉书·范滂传》:“滂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他不由得拍床大叫:“好!”当时他正趴在县学学舍通铺上,其他舍友早已睡着,全都被他这一声叫惊醒。
从此,“慨然”二字横生在他胸中,再看前朝名臣范仲淹、王安石诸公,无不自年少起,便怀有慷慨平天下之志,他更是坚定了志意,要为这天下尽一番赤诚。
大观四年,他二十五岁,一举登第,殿试考中第四甲进士出身,赐绿袍、靴、笏,不久便被差往杭州任钱塘县盐监。那几年,天子重用蔡京,重行新法。卫参虽赞同新法,却眼见蔡京新法一改王安石初衷,只一心敛财媚上,因而极为痛恶。尤其是新改盐法,一道诏令,旧盐钞立即废止。那时卫参正在太学上舍读书,亲眼见到一个盐商拿着一叠旧盐钞站在蔡河边,一边大哭,一边将那些盐钞撕得粉碎。那一张盐钞便是数十贯钱。盐商将碎纸抛向水中,而后纵身跳入河里,幸而被河边船夫救了起来。
卫参到钱塘赴任时,蔡京因多位朝臣屡次弹劾,竟也被贬到杭州居住。卫参得知后,寻到蔡京贬所。一院小小官舍,院门半开,蔡京正在院中赏看一株梅花。有侍卫看守,不许外人进去。卫参便立在那院门前,从怀中取出一卷纸,上头是一篇疏论,由卫参一位太学同学陈朝老所作,上疏论奏蔡京十四大罪状,在京城广被士子传抄,卫参也留了一份。他展开那文章,对着门里高声诵读:“蔡京渎上帝,罔君父,结奥援,轻爵禄,广费用,变法度,妄制作,喜导谀,钳台谏,炽亲党,长奔兢,崇释老,穷土木,矜远略……”引得众人都来围看,并不住叫好。卫参出罢恶气,这才拂袖大笑离去。
在那盐监职任上,他尽力奉公勤勉,不敢有丝毫疏忽。只是初入此门,于盐务全然不知,只能向那些老吏请教。那些老吏也殷勤周至,事事都办得妥帖。一年多后,他才渐渐通晓了其间备细。谁知转运使盐事帐司前来例行核查,竟查出许多账目缺漏。查审之后,才知是那些老吏串通造伪,偷挪盐税。他虽没有贪渎,却因失察之罪,被勒停编管,贬到江西虔州。
他脱去绿锦官服,换上布衫布裤,一路由所经州军院虞候押送递解,受尽艰辛,才到了虔州。住在官厅后头窄陋低湿的厢房里,虽能自由行走,却不能出城,每一旬还得去长吏厅呈身。最要紧是衣食,俸禄已停,若有保人,还可授业教书,挣些钱粮。他却无亲无故,只能依“乞丐人法”,由官厅每日支二升米、二十文钱。每天去领钱米时,真如乞丐一般。连小吏见了他,都能任意呼喝。他虽然自幼家境清寒,却哪里受过这等困辱?几回想悬梁自尽,将腰带拴到房梁上,踩着凳子,头要伸进去时,却终不甘心,只能流泪下来。他不愿自此消沉,不停以历代那些受贬名臣自励,没有钱买书,每日便去书肆中站着借读。寄情于经书史传,令自己忘却周遭。
两年后,朝廷大赦,他紧忙欢喜收拾那些破旧衣物,准备动身回京。衙前一个书吏来到他门前,并不进来,手里拿了一纸官文。他忙站直身子,恭听那赦令。那书吏高声念道:“罪臣卫参,心怀怨望,未知悔改。再加贬谪,编管梧州……”他听后,脊梁骨咯吱吱抖起来,像是要抖散一般,身子顿时软倒。
递解途中,他才听说,蔡京已被召回京城,再任宰相。自己被再贬,恐怕是由于当年杭州那一辱。他悔恨之极,却已无可如何。
梧州远在广西,境况比虔州更劣。到了那里,连言语都有些听不懂。他又不知应变,触怒了衙吏。那些衙吏动辄将他锁在房中,连着几天不许他出门。不但没有月钱,连饭食也时常断缺,他却只能苦挨。
挨了三年,挨得他脸枯身瘠、状同饿鬼。当年那慨然之气,早已消磨一尽,胸中只剩一点儿苟生歹活之念。幸而又遇大赦,蔡京也恐怕早已忘了他这蝼蚁之辈,他终于接到赦令,继而被除授为湖南衡阳州学教授。这时卫参已三十一岁。
他赶到衡州赴任,官厅差了个小吏服侍他,将他安置在州学厅旁一间官舍中,并给他备了一套绿锦官服,烧了一桶热水。他洗过澡,关起门,穿戴起官服。由于太瘦,袍子有些空荡。但手摸那锦面,又柔又滑,心头悲喜齐涌,不由得偷偷哭起来。
厅里几个教授同僚设宴款待他,他已经多年未坐在这宽大桌椅边吃饭,更何况那满桌丰洁鲜肥,端杯抓箸时,手一直在微抖。舌头更是木了一般,说不出几句得体的言语。好在那几个同僚知晓他经历,都温言和语宽慰,暖得他几次泪要涌出。由于几年未沾荤腥,那天他又吃多了些,回去后,一夜大泻了几回。
休整三天后,卫参便开始上任。教授一职极清静,不过是训导经义、掌管课试、纠正不轨。只是在梧州时,他难得寻见两本书,荒废了三年。重拾起来时,有些生疏,口舌也十分讷涩。站到那些州学生面前,更是发窘发慌。他唯有尽力克制,勉强应付。即便艰难丧气,他仍极感念朝廷,差给他这样一个职任,让他得以调养身心。
过了三两个月,元气渐渐恢复,脸上有了血色,身心也舒展了一些,他才略略能挥洒得开了。只是,他再不敢信任何人,在衡阳,也无一个真朋近友,时常觉着孤寂。
第二年,有个官媒替他说了一门亲,是本地乡村一家上户的女儿,由于挑贫拣富,耽搁了年纪,已经二十五岁。那家只选他人物地位,并不要他聘资。他一想,和自己也算般配,修了家书,求得父亲应允,便成了亲。岳丈替他在衡阳典了一小院房舍,他搬进去后,才算有了家室。只是那妻子性情有些古怪,时常与他怄气。他先还容让,到后来受不得,便发起狠来。那妻子竟丝毫不怕,反倒越发泼悍,与他撕扯对打。常将他的脸抓打得青一坨、红一道,去了州学,被同僚和学生偷笑。他懊闷之极,却也无可奈何。
三年任满,卫参无功无过,考绩中下,被转差到拱州襄邑任县尉。他已惯习了州学之职,却不敢违抗,只得带了妻子,搭船乘车,辗转来到襄邑。那县里典史带了两个弓手来迎接他,将他们接到一间官舍暂住。略一安顿,他忙去拜见知县,那知县年近六十,生得极肥,肚子将官袍顶得滚圆,脸上的肉也将眼睛挤作两道肉缝。他躬身拜问,那知县嘴角只略扯了一丝笑,从肉缝里露出两只小眼,瞅着他说:“劳碌了,你先去安顿家务,三天后来交割上任。”他忙躬身退出,心里却有些纳闷这知县竟如此冷淡。
回到官舍,妻子抱怨那官舍窄陋,立即催他去寻一院房舍。他任教授,每月俸资只有五贯多,除去夫妻花用,三年只攒了四十多贯,路上虽尽力省俭,却也花去大半。他只得问那两个弓手,寻见一个牙人,照着衡阳那宅院大小,看了一处住所,一年赁钱便得十三贯。他只得回去和妻子商议,妻子又将他怨骂了一场,从箱子里取出一锭五两的私房银铤给他。他又拿了三贯铜钱,去签了契,赁下那院房舍。花了两天,才搬过去粗粗安顿好。
第三天,卫参忙去县衙交割。县尉一职,主张缉拿盗贼,无关钱物,倒好交割。只是,他去见知县回禀,县丞和主簿都在,他忙一一拜过。那两人和知县一般,都有些冷淡,更露出戒备之意。他越发纳闷。
从教授到县尉,由文变武,他又得重新习学。他手底下有两个节级,四十个弓手。他知道该时时操练训导这些弓手,却丝毫不通武功战阵,只能让那两个节级去训教,自己在一旁督看。
好在县城里常日太平,并无什么匪盗,偶尔有殴斗或毛贼,那两个节级带几个弓手便能处置,卫参倒是时常清闲无事,便只在官厅里读书。他听得知县、县丞、主簿时常欢聚宴饮,却从来不唤他。他也乐得自在少事,何况每月职俸虽涨了两三贯,哪里够这般奢费?因此,他与那三个官长同僚始终有些疏隔。
做县尉倒是有一样不同,每日率着一队弓手去县里巡视,那些平民百姓见了,全都有些畏惧,纷纷让路避开。自出仕以来,他头一回觉到为官之威严。因而,即便无事,也时常去巡查一番。有时遇到一些滑贼无赖,被捉住了,仍顽抗叫嚷,他忍不住也上前踢几脚、抽两鞭。
卫参发觉,动怒施威竟令人极畅快。郁屈了多年,血气似乎随之渐渐活转。当年那慨然之意重新激发,化作了一股威势之气,一发而难止。他越来越爱这施威之乐,神色间威厉之气也越来越盛。不但那些囚犯,连手底下的节级、弓手也越来越惧他。回到家中,他也再不忍妻子那些怨骂。原先他不善争斗,这时却已知道如何动用拳脚。妻子被他打过几回后,再不敢与他撕扯。
看到四周人眼中那惧意,卫参想:这恐怕才是平天下之道。到第二年,他已全然变作另一个人,从来难得笑,眼中时常射出狠厉之色。
当然,他始终留着戒备,不再触怒任何高于自己之权势。他细心留意,除了知县、县丞和主簿,对这一县之中有权之吏、有势之人、有钱之户,全都记在心底,小心避开,不去招惹。他却没有料到,自己疏忽了一条,强固然要避,弱有时更该避。若不知容情,便是自封绝路。
去年年初,县里官仓失窃,上百石粮食被盗。知县急命他去追查。这是他任县尉以来最重一桩窃案,他忙带领弓手前去查探,发觉粮仓后墙被挖了一个洞,又用泥土填上了。他忙命人四处追查,却查不出盗贼踪迹。知县大怒,给了他一个月期限。他又慌又怕,自己再不能被贬。于是将恨怒全都施于那两个节级和四十个弓手,连踢带骂,日日催逼他们查找窃贼下落。
谁知盗贼没有寻见,粮仓竟再次失窃,那个洞又被挖开,这回又盗走了数百石。他越发慌了神,忙差四个弓手日夜守住那洞口。自己则带着那些弓手继续追查。奔波了十几天,却仍无一丝头绪。
有天夜已深了,他却不愿回家,正坐在官厅里焦躁,两个看守洞口的弓手忽然押了个人来,说那人在粮仓附近觑探。他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绳,立刻叫弓手燃起火把,在厅院里开始审讯。那人农夫模样,连声哭告,说自己只是路过好奇,瞅了两眼。他哪里肯信,抓起木杖不住抽打。一根木杖打断,那农夫已经遍身是血,气息奄奄,却仍满口叫屈。他愤怒已极,抬起腿,狠狠踢向地上那农夫,一脚正踢中农夫侧脸。农夫头猛一仰,随即重重磕到地上,再不动弹。旁边一个弓手忙俯身去探了一阵,继而惊恐望向他:“县尉,这人死了。”
卫参顿时惊住,殴杀囚犯是重罪。他呆在那里,慌到极点,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腿一软,瘫坐到石阶上,却丝毫觉不到地之安稳,反倒觉着身子不断下坠。那两个弓手也都惊呆,一动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