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仍有些怕,却毕竟安心了不少。过了没多久,便听见王小槐被烧死了。他忙去问舅父,舅父却立即止住了他,低声告诉他,以后千万莫要再提这事。他见舅父面色沉肃,也顿时怕起来。

  回去后,他娘发觉他神色不对,他挨不过娘反复逼问,只得低声将这事告诉了娘。他娘听后,顿时怔住,眼里竟滚下泪来。

  之后,村里开始闹鬼,他外祖家院里落了许多栗子。那个相绝陆青在王小槐家驱邪,他娘也忍不住牵着他进去请教。陆青望着他们母子,眼里满是怜意,温声说了些话,他听不明白,只断续记得陆青说:“随卦。以弱承强,顺受其逆。久难安命,遂行己意。虽得其情,未合其理……”出来后,他娘让他清明跟着舅父一起去汴京,对着那轿子说陆青教的一句话。那句话让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心里忽然便不怕了:

  “任尔顽石重似天,弱草随春不随命。”

  第八章 蛊

  蛊者,物有蠧敝而事之也。事之者,治之也。除蠧补敝故大通也。

  ——司马光《温公易说》

  王守悫心念极坚:王小槐非杀不可。

  他比哥哥王守敬小四岁,性情却大不相同。哥哥是长子,父亲教导时,极严苛,哥哥不知挨了多少铁尺,一丝都不敢出错,全然承袭了父亲的刻板。王守悫是幼子,父亲对他虽也严厉,却略心软了些,难得用那把镇家的铁尺打他。即便动用这家法,也不再亲自动手,而是把铁尺交给他,命他自家打手掌。

  恐怕正是父亲这一点儿心软,让他比哥哥宽活了许多,事事都有余地自行判断对错。

  不过,王守悫禀赋里仍沿袭了父亲的执性。自罚时,决不肯使奸耍滑,自家判定所犯之错,该多重,便多重,许多回都打得自家痛得哭。他对自己这般,对人也毫不通情,只问对错,分毫必争,人都笑他是铁尺子生了个铁算子。

  读起书来,他也比哥哥灵透许多,每闻一句圣贤语,总先问自家主见。《论语》中,他最爱那句“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因而,他从来不觉得读书苦,觉得人本该读这些圣贤书,寻为人处世之道,辨是非对错之理。再加上那一点儿执性,读得极勤奋。

  王家宗族中,他读书读得最好,十八岁时正逢当今官家崇宁兴学,诏天下州县依三舍法置学。由于襄邑每年生员只有四十名,他和族中几个堂兄弟、侄子都去赴试,却只有他一人考中。堂侄里,王荡的两个哥哥因再次失利,双双投河自尽。

  县学中不但有学舍,更有学钱学粮,诸事不愁,只须读书。王守悫虽然形貌不佳,骨骼有些崎硬,穿起白布襕衫时,却自有一番儒气,让他越发觉得事事该当仁不让。

  在县学读书时,他时时要和师友争辩。教授讲孟子,讲到“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他便要争,说若这孺子是个恶童,人便难生恻隐之心。讲到梁惠王不忍见牛被杀,孟子言,推此不忍之心及于人,“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他便要争,牛无善恶,人却有善恶,善人固然当不忍,恶人却必当忍……起先,师友们都还愿同他论辩,后来见他几乎字字要争,句句必辩,而且事事都只依己见,不肯退让半分。师友们敌不住、受不得他那等咄咄之气,全都避之唯恐不及。

  县学里每季一试、每年一升,叫作“私试”,由外舍、内舍、上舍依次升补,再应“公试”,升入州学。每回他都决不依从教授所讲,不论经义疏解,还是策论文章,都只书己见,因而屡不中格,一直滞于外舍。为此,他年年去和教授争辩,教授被激怒,便是中了格,也不让他升补。他又去寻学官论理,学官先是勉强应付,后来则拒不见他。他却决不退缩,每日都去守候,只要看到学官,便上前论理。学官实在受不得,将他除名,逐出县学。

  他越发不肯依从,日夜守在学官宅院门边,又去县衙告状。知县也被他侵扰不过,只得跟他说:“你虽有你之理,县学却也有县学之规。朝廷任命学官,便是命他掌管县学,合格与否,皆由他来定夺,因而才叫‘私试’。人人都若如你这般厮闹,便不需学官来定夺,人人自家定夺升降,人人都该中魁首?”

  他一听,这番话确有道理,才点头认可。知县见他点头,忙又说:“你已在外舍学了七八年,不必再学。每年外舍私试,你可来县学应试。若中了格,该当你升补,便依例升补。”

  他听了,也算公道,便拜谢出来,回到了乡里。此后,他又考了几年。县学也换了教授和学官,却仍不中格。他也只得死了心,不愿再去应这不公之试。不过,虽然未考中,他却已是这乡里的秀才,因而被任命为乡书手,专管田赋簿记。在户簿上,盖了一个红印,上有“形势”二字,成了形势户。每月虽只有三贯银钱酬劳,却多少有些权柄,四处受人尊畏。

  那年他已二十八岁,母亲早已在催他的婚事,他却以学业为由,一直推托。这时再推不过,只得任母亲安排,替他说了门亲事,娶了一个四等农户的女儿。这妻子,无甚好,也无甚不好,不过是了却一桩人伦大事。他心里始终念着的,是堂妹王月儿。

  幼年时,王月儿与他最亲。王月儿爱论理,他也爱论理,两个常在一处争执。一桩小事,常常要争几天。不过他们从不为输赢而争,只争是非对错,因而,从未争到气恼,反倒越争越爱争。

  自小到大,他从未遇见第二个人能如此投机合缘。到十来岁时,他便生出一个念头,若是能娶堂妹为妻,这辈子便再无须他求。有回他说出了这个念头,堂妹不但没有嗔怪,反倒流起泪,哭着说她也是这个心念。

  只可惜,他和堂妹是同姓近亲,不能成婚。他们两个曾偷偷商讨过许多回,一同探究同姓不婚之理,却始终寻不出其中道理。直到他读《左传》,读到“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国语》上也讲“同姓不婚,恶不殖也”,他才得知,这禁忌缘于生养,不利后嗣。

  他想:哥哥是长子,由他来传宗接代,我和堂妹不需子嗣,难道也不能成亲?他将这话告诉堂妹,堂妹却有些怕起来,开始躲他。过了两年,嫁到了邻乡。

  他从没这般伤心过,堂妹出嫁那天,他一个人躲到睢水湾,缩在草丛中,狠狠痛哭了一场。

  后来,他听母亲哀叹,说堂妹常被丈夫打骂。他听了,顿时奔到邻乡,跑去和妹夫论理。妹夫那时吃了些酒,听不得他那些言语,反将他打了一顿,险些踢断他的肋骨。他趴在地上,疼得几乎背过气,却仍嘶声争辩。堂妹青肿着脸奔出来,扶起他,将他扶到村口,哭着厉声告诉他:“你莫再来了。我自家的事,我自家会处置!”

  后来,堂妹丈夫一家人全都死了,堂妹带着外甥秋儿回到娘家。见面时,堂妹只勉强笑笑,从不和他说话。他心中难过,却也无法,只能加倍对外甥好。

  那天,秋儿跑来说,王小槐要烧死他们母子。他知道秋儿并非童言乱语,王小槐种种恶行,他早已看够。这等恶童若是落到井里,他绝生不出恻隐之心,反倒会庆幸。他答应了秋儿后,便定下了心:天若不除王小槐,便由我来除。

  他反复思忖如何除掉王小槐,但只要想到动手,心便立即冻住了一般,挪不动半分。想一想都已如此,哪里真能下得了手?

  他苦想了一夜,忽然想起个人——县里唱曲的一个妓女,名叫胡欢娘。

  两年前,他去县里,路过一间酒楼,见几个富家子弟在踢打一个女子。那女子伏在地下,已经动弹不得。周围人纷纷躲开,没有一个上前劝阻。王守悫原本也不敢去管,可一扭头,见那女子费力抬起脸,那面容和堂妹竟有几分像。王守悫顿时忍不住,壮起胆上前去劝解。那几个子弟一起恶笑起来,转而来踢打他。幸而有个人过来,是他堂兄王大峥。王大峥常和这些富家子弟厮混,连笑带劝,将那几个子弟拽走了。王守悫见地上那女子挣扎得可怜,便扶起她,送去附近医馆救治。

  过了半年,王守悫在县里又遇见了那女子。那女子拉住他便不放,将他强拽到自己住处,置办了些酒菜款待他。那时,他才知道女子名叫胡欢娘,是个唱曲的。这是他头一回接近烟粉女子,慌窘之极。敬了几盏酒后,胡欢娘又哭又笑地说,欠了他的恩,别无回报,愿把身子给他。他忙极力推辞,最后说,这情先欠着,若是日后有用得着之处,再找她回报。胡欢娘这才作罢,他也急忙起身告辞。

  他再想不出其他主意,第二天便赶去城里寻见了胡欢娘。胡欢娘听了来由,先垂头默忖了半晌,而后抬起头说:“恩公说那个王小槐该杀,他一定该杀,我就替恩公办成这事。”

  他忙问:“你……你打算如何……”

  “巧不巧?恐怕是老天教恩公办成这桩事。昨天我在清香楼水边歇息,听见阁子里两个人在低声说话。他们不知道我就在阁子侧边,其中一个提到了王小槐,说元宵节王小槐要去汴京看灯。半夜的时候,他会用一顶轿子抬着他出东水门,过虹桥,轿子顶上插一根树枝。元宵节我们姐妹几个也正约好要去汴京寻趁些买卖……”

  元宵节后,果然传来消息,王小槐在虹桥被烧死。王守悫忙赶到县里,胡欢娘也已经回来,见了他,神色有些疲颓,说:“王小槐不是被烧死的,那轿子上虹桥起火前,他就已经死了……我刺死的……”

  胡欢娘顿了一顿,露出一丝笑,却笑得有些不安,随即又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欠恩公的情,我算是还了。那天半夜,我和几个姐妹守在虹桥边,果真等到了那顶轿子,我忙拽着姐妹们上前拦住那轿子,装作拉恩客、寻生意。我已备好了一根毒针,那毒针是一个术士少了我的恩赏钱,送给我抵还,叫我拿来防身,我一直留着没用。那天,我凑近那轿子,撩起轿帘,里头有些黑,看不清,不过王小槐似乎是被人装在了一只麻袋里。我便朝那麻袋戳了三针,全都扎进了身体里……”

  王守悫看着胡欢娘用手比画如何戳的,心里也像是被连戳了三针,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那一瞬,他忽然发觉,自己原先错了,见孺子落井,不论他是善童还是恶童,人都不由自主会生出恻隐之心。这不忍之心,在是非善恶之前。

  更让他惊异不安的是,几天后,他去见相绝陆青。陆青静望他片刻,而后沉声说:“你之相为蛊卦。情蚀于心,行夺于理。怒乱于中,愤发于外。一念如焚,百悔难及……”最后,陆青又教他清明去汴京东水门内,对着那轿子念一句话。他听了,心中一阵慌愧:

  “纵有万般理,问君可忍心?”

  山篇 狂牛案

  第一章 临

  以一人之身,临乎天下之广,若区区自任,岂能周于万事?

  故自任其知者,适足为不知。

  ——程颐《伊川易传》

  贾撮子守在东水门的城门洞外,不住撮弄着衣角。

  他照相绝陆青所言,一早便赶到这里,等候那顶轿子。虽然已经年过四十,每临大事,他手里总得撮弄一样物事,心里才过得去。他身上那件青绢衫已经穿了多年,虽然极节省,只有年节时才舍得穿出来,却也已经有些起朽,候了一上午,那衣角已经被他撮成了烂绒。

  贾撮子三代都是襄邑皇阁村人,家中原先有五十多亩地,是四等人户。每年除去田税,一家五口人倒也大体过得。他生性又小心和气,面上总是挂着笑,从不和人斗气,反倒常爱替人解劝纷争。农闲时,又常撮合人买卖田舍、贩赁牛具,从中揽趁些小利,因而人都唤他“贾撮子”。

  四年前,他正在撮合一桩田产典买,村里一个姓吴的富家子,为还赌债,将家中一片田产典卖给三槐王家的宗子王豪。双方才在契书上画了押,正在点算钱数,他儿子忽然急慌慌赶来,说家里来了县里的公人,在催唤他。他忙告辞出来,到家里一瞧,是县里一位典史,带着几个书手和弓手。那典史铁沉着脸,将一纸公文递给他:“你那片田产契书首尾有阙,已没为公田。你把庄账、户帖寻出来,一起到田头丈量交割。快些,天已不早了,我得赶回县里交差!”

  贾撮子惊在那里,半晌动不得,只有手指不住撮拧。他手里拿着王豪将才给他的一串酬谢钱,那穿钱的麻线竟被他撮断,铜钱滚了一地。

  他知道自己被“括田令”括到了。

  十年前,朝廷财用不足,有个叫杜公才的吏人向宦官杨戬献计,说汝州可种水稻,没有官田,可括检当地民间田契,只要田契上亩数多于实有田产,便可没为公田,征收公田钱。杨戬当时执掌宫中入内内侍省,便设置“稻田务”,于汝州施行此法,果然大获其利,深得天子褒赞。杨戬便将“稻田务”更名为“公田务”,又设立“营缮所”,继而并入“西城所”,将这括检之法扩延至山东、河朔,凡天荒逃田、河堤退滩,尽都括为公田。更开始搜检民间田产,一层层查看田契多年转卖来由,一旦发觉哪片田最早并无田主,便收没为公田。

  贾撮子家中那片田在睢水河湾边,大约七十年前,睢水涨溢,淹没了农田,原先田主只能弃地逃荒。大水退去后,许多田主并未回来,这些田地便成了无主之地。朝廷为奖劝流民开垦,免税借牛,满五年田主若不回归自陈,则此田归新垦者,并设为永业。贾撮子家的那片田产,便是他祖父从流民开垦者手中买来。

  这几年,杨戬“括田令”愈推愈广,渐渐遍及京东、两淮、浙江。贾撮子早已听到许多远近传闻,心里一直有些惴惴。不过,杨戬家本是这襄邑皇阁村人氏,几十年前才迁离。村中人都说,杨戬至少会顾念乡里,不会括到襄邑来。

  贾撮子也是这般想,哪知道这“括田令”还是括了过来,并括到自己头顶。

  回过神后,他觉得脊梁骨猛然被人抽去,顿时哭起来,双膝一软,跪倒在那典史脚边,连声哀求起来。成年之后,他从未这般哭过,哭声极怪异,像是破门扇被寒风吹摇,门轴吱吱轧轧发出的刺耳怪响。口中那些言语更是全无伦次,连他自己都听不明白。

  那典史显然见多了这等哭嚷,猛然提高声量:“你求我做何用?我也不过奉命行事。快些起来,又不是你一家被括。你这里才是第三家,还有十来家要去检核。日头已经偏西,今天怕是得赶夜路才回得去。我听你哭嚷,回去被县爷责骂,谁听我哭?快些起来,莫叫我捆了你去!”

  旁边几个弓手将杆杖在地上杵了一下,发出重笃声。贾撮子听了一颤,知道求不过,只得哭着爬起来,两腿发虚,险些又栽倒。他只能用袖子抹掉泪,让浑家去取庄账、户帖。浑家却也已经哭得瘫倒在卧房门边,拼力摇头,用手撑住门框,不让他进去取。他眼泪又滚了下来,只得费力走到卧房门边,抬腿跨过浑家胳膊,从柜子里找出那两张命符:一张是庄账,田产官验凭据;一张是户帖,官定的田赋数目。

  这两张麻纸他一直小心用油纸卷起,外头又裹了层布,藏在柜子最上一层。这时抖着手展开一瞧,忍不住又哭起来。一个书吏跟了进来,一把从他手中夺了过去,转身就朝外头走去。他忙哭着追了上去,如同幼儿逐母一般。外头那典史见两张官符都已取到,转身便走,他只能快步跟着。

  一行人出了村北,穿过田埂,走到他家那片田地。刚才那书吏展开庄账,一边读着上头所记,一边引着那典史去勘查田亩四至:“戊字第二百七十八号赤土田,五十七亩三角六步。东止至娄善地,西止顾希和地,南止柳祥地,北止睢水……”

  那时已是六月底,满田的麦子都已结穗,青郁郁,绿蓬蓬,极喜人。贾撮子瞧着那麦芒在日光下丛丛闪耀,犹如亿万金针,乱纷纷刺眼扎心。棵棵青穗更似包满了泪,在风里一波又一波摇着头,要一齐哭起来一般。他强忍着泪,抖着双唇问:“这些麦……还算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