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主意!”张用一边笑,一边摸着墙找见侧边的一扇门,穿到了侧房。

  阿念和犄角儿一边低声争辩能否循香找人,一边忙跟了上来。

  侧房也没有人。张用从中间桌上摸到火石、火镰、火绒、灯盏,便打着点亮了油灯。四周一瞧,器具物件都摆放齐整,衣架、箱笼里衣物也都叠挂得好好的。他又穿到后边,一座四合院落,共十二间房。他每间都进去查看了一番,都一样。有两间卧房箱笼里甚至还见到两个钱袋,里头各有不少银子铜钱。

  “先睡觉。明天再瞧。”张用吹熄油灯,躺倒在最后一间卧房床上。

  “在这儿睡?”犄角儿惊问。

  “这床比我的舒坦。”

  “那我呢?”阿念犯难起来。

  “这么多间卧房,随意选。”

  “我不敢睡这里,鬼森森的怕人。”

  “犄角儿,你跟她睡一间房。”

  “这不成!”两人一起嚷起来。

  “有什么不成?快去!我要睡了!”

  张用一向说睡就睡,眼一闭,没一刻,便已死了一般。

  宁孔雀站在新宋门外,望着城门洞不断进出的人,心顿时凉了。

  她从虹桥北头甘家面店一路打问过来,一个卖糕饼的老者昨天见到一乘轿子、一辆太平车进了新宋门,那车上罩着黑油布,瞧着方方长长的,像是棺木。可这新宋门每天不知进出多少人,一旦进了城,行人车轿都多,极易混迹,便就难寻了。

  宁孔雀呆立在城门前,不住寻思。姐姐常年只在屋里织缎,大门都难得出。只有年节,宁孔雀强拖她去看过几回灯、赏过几次春。这些年来,莫说男子,便是妇人,姐姐见过的也只有那几个。她没经过什么世事,性子又柔懦,自然极易受骗。那年轻男子一定谎称我爹或我托他去接姐姐。

  那年轻男子一伙人难道是拐子?姐姐样貌性情都好,又会织缎,比卖到勾栏里更值价。想到此,宁孔雀顿时慌起来。

  虽然自己处处好强,有一样却远远及不上姐姐——那温柔性儿。

  宁孔雀凡事都耐不住性儿,更受不得丁点气。尤其是织缎胜过姐姐后,更没了拘忌。我自家织缎,自家养活自家,大半男人一年挣的银钱,赶不上我织半匹缎子,我何必要受人的气?

  自得了“宁孔雀”这个名号后,众人也的确大都容让她几分,即便官差税吏,因宫里年年都要回买她的孔雀缎,对她也颇为和气。不过,这世事似乎总爱与人作对,受不得气的,偏生让你避不开气。有些气是恶气,有些气则是善气。宁孔雀受的恶气少,遇的善气却多。就如她婆母和丈夫,那母子两个,性情都一般柔善,处处都畏敬她。可越畏越敬,便越让她气恼。她越恼,那母子便越畏敬。泥涡一般,让她陷没进去,乏到极处,却没处着力、没处喊冤。

  从小到大,这样的冤数也数不清。独有姐姐宁妆花,能明白她这些冤苦。

  每回冤到说不出时,她便去寻姐姐,在姐姐怀里哭一场。姐姐并不说什么,只是轻抚着她,让她尽兴哭,给她抹泪、替她梳头、帮她妆面,把她重新扮得明明丽丽。而后,她又新新鲜鲜去受下一场冤、着下一回恼,哭着再回姐姐那里……

  这么些年,她里里外外操持家计,一直以为姐姐是在靠着自己。这时慌起来,才忽而发觉:姐姐若没有她,照样织缎,照样安宁过活。她若没了姐姐,怕是要像掉进炭火堆里的栗子,从里到外,爆个粉碎。想到此,她顿时怔住,泪水不由自主溢出。

  不过,自从母亲亡故,她很快便练出一样本事——不论多少烦难堆在一起,全都先丢到一边,只拣那最要紧的一件,赶紧去做。只要这头等要事做好,回头再看,其他烦难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于是,她抹掉泪水,甩掉其他念头,只在心里告诉自己:赶紧找见姐姐。

  程门板快步走进力夫店的里间。

  他的腿本就有些瘸,走快了,便越发显豁不堪。但这时他已顾不得了。走到那里间,一股脚臭膻味立即扑鼻而来。房间很小,窗口更小,只透进一些亮光,昏映着那张大炕。炕边有个妇人正在盆里搓洗帕子,炕上则躺着一个人。

  程门板忙走到炕边,弯腰凑近一看,那人两眼紧闭,脸白如蜡,死人一般。程门板顿时失望,这人恐怕难活过来。他见那人脖颈上缠着白布,左颈处浸出血来。他问旁边那妇人:“是伤在左颈?叫得醒吗?”

  妇人没留意他进来,惊得一哆嗦,但随即认出他来:“是程介史啊。对,就是伤在那儿,两寸多深一道口子,血流了一盆都多,好不怕人。从昨天夜里昏死到这会儿。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哪里叫得醒?”

  “这是什么人?”

  “来我店里帮厨的,澶州人,名叫解八八。”

  店主单十六跟了进来,接过话头,将昨晚的情形仔细讲了一遍。

  程门板听了,越发失望:“下午他去了哪里?去做什么?”

  “小人没问。”

  “这人昏死前说‘他来了’,这个‘他’是什么人?”

  “不知道。他来我店里三个月,做活卖力,却极少说话,从没听他讲起过。”

  程门板听了,越发气闷,见跟来的小吏胡小喜在门边伸脖偷瞅,便吩咐:“你在这里守着,这人一醒来,立即问明白。”

  胡小喜忙点了点头。程门板回头又望了一眼炕上那伤者,还想说些什么,却一时间想不出来,他低头静默了片刻,闷闷离开了那间昏臭小屋。他知道屋里三人都在看着自己,便挺直背,尽量放稳脚步,让自己持重威严些。

  他早知道,别人都叫自己程门板,也清楚自己不仅身形像门板,性情也似门板。这人世于他,始终如大川急流,稍一不慎,便会被冲倒。因此,活了这四十来年,他一直这么硬挺着。虽然自知辛苦,却始终松不下来,更找不见其他法子能让自己重而不僵。

  好在,连妻子在内,多数人都有几分怕他、避他。除了父母,也并没有人知道,他是在硬挺。父母相继亡故后,他连示弱的人都再寻不见了。

  自小他就知道,这世上,能让人增重的,只有钱权二字。他家世代以造簟席为业,“云骑桥程家簟席”在京城席铺行多少也算有些名头。家里前头开着间店铺,后院一个小工坊,常年雇了七八个工匠。在京城十等坊郭户中,只勉强排得上中产之家。而且,能挣到这地步,已到顶了。

  他想出头,也读过书,却心思滞钝,科举无望。做其他营生,又不会。见开封府征募衙吏,便想,做不成官,做个吏,至少也能有些威势。他娶的妻子是商户之女,颇懂操持家计,他便将簟席铺坊交给妻子料理,自己去应了吏职。

  本朝衙吏原先是在中产以上人户中轮差服役。王安石推行“免役钱”后,衙吏便改为征募,给付酬资。不过,酬资极少,只够勉强糊口,他自然不是为了这点钱。《论语》中,他最爱那句“君子不重则不威”。人一贪,便自轻自贱。因此他从不像其他衙吏,借势刻剥贪贿。他只一心尽好本分、做好差事。

  吏分九等,他用了二十来年,从下隶慢慢升到了第三等介史。这两年,他被分派到左军巡使顾震手下当差,顾震见他行事可靠,对他有些信重,他便越发自重勤力,心里暗想,若能升到一等都史便好了。

  寒食前两天,有人在封丘门外护龙河边发现一具尸首,是个三十左右的男子,身穿旧布衫裤。死状有些古怪,脖颈上一道深口,嘴里插着根萝卜。顾震把这桩案子差给了他,他最怕这等没头没绪的事,白跑了几天,四处查问,却没人认得那死者,更没法查明死因。

  正在焦躁,今早又有人来报,东水门外河湾里发现具尸体,也是脖颈上被割了一道深口,嘴里插着根萝卜。他急忙赶了过来,好在有人认出了死者,说是虹桥西北头的霍家茶肆的面匠,叫唐浪儿。

  他问了一圈,却一无所获。反倒听一个人说,力夫店昨晚也有人被杀了,嘴里也插了根萝卜。

  三根萝卜,三条性命,这其中究竟藏了什么诡怪?

  第五章 丝织图

  气韵闲旷,言词精简,有道之士也。

  ——沈括

  张用清早醒来,出门一瞧,银器章家院子里仍一片空寂。

  他又里外细看了一遍。各间房里家具什物都摆得好好的,看不到什么异常。倒是最后推开隔壁那间房一瞧,阿念正躺在床上,锦被蹬在一边,摆着个大字睡得正酣。窗边两张椅子对拼,犄角儿拢着一片薄巾,蜷在上面,也睡得正熟。张用看了,有些失望。

  这对小男女,一对春雀儿一般,但凡到一处,便不停拌嘴斗舌,各自眼里却都漾着小春意。犄角儿有几次装作不经意问:“小相公若是娶了朱家小娘子,阿念跟不跟来?”张用知道犄角儿的心思,有意逗他:“她来做什么?笨头笨脑,活儿做不来,话却多。”犄角儿听了,顿时恼闷垂头。张用偷瞧着,乐得不成。

  张用极想知道,两人若生了孩儿,不知会是个什么古怪好笑的小人儿。昨晚他特地让两人睡到一处,谁知两人竟规矩成这样。这世间礼俗浸入人骨,哪怕朴如犄角儿、憨似阿念,不须教导,也自然严守。倒不如孔子未生之时,世风淳朴,人心真率。每到春天,桑间濮上,男女欢会,何等自在?孔子删定《诗经》,都未删去那些男女欢爱之诗。倒是后世,个个都板起身脸,像是天生就该受这些拘限。

  “可厌!”张用大声嚷了句。犄角儿和阿念全都被惊得跳起来,他却随即转身出去,忽而又觉着好笑,不由得大声笑起来。

  他穿过四合院落左侧边一条小门道,朝旁边走去。外头窄长一个小院,靠院墙有三间房。中间是厨房,两侧是柴炭杂物间。他走进那厨房,里面物件虽多,却都各归其类、齐齐整整。连灶台泥炉都干干净净,看不到烟熏油迹,瞧着新刷过。墙上挂着几只野雉野兔,墙边一只篮里,还有些青菜鲜蔬。

  里墙有扇小门,他拔开门闩,打开一看,外头是条小巷子,十分僻静,直通城墙下那条街。他探头望了望,并没瞅见什么,便闩上门,转身离开厨房,见小院前头有个圆门,走出去一瞧,来到了前院。

  “姑爷,你找见啥没?”阿念蓬着头、犄角儿惺忪着眼跟了过来。

  “无。”

  “我家小娘子呢?”

  “不知。”

  “那咋办?”

  “她若活着,便是活着;若是死了,便是死了。”

  “不成!她得活着!”阿念顿时嚷起来。

  “小声些,隔壁人听见了!”犄角儿忙阻道。

  “走,寻那两个轿夫去!”张用大步向外走去,这事看来颇难解,正合了他的脾胃,他的兴致越来越高。

  出了章家院门一瞧,拴在马柱上的马不见了。犄角儿跟出来一看,顿时慌了神,连声骂自己昨晚竟忘了马。张用却笑起来:“莫怕,李白认得家。”他那匹马是好友李度送的,浑身青里泛白,神采骏发,他又最爱大唐青莲居士李白之豪逸,便给那马起了这名。心想,李白若知道这马叫李白,不知会豪气得哈哈笑,还是豪气得哇哇跳?

  “李白自然是被人偷了,哪里能找回家?”犄角儿苦着脸几乎要哭,他极爱李白,天天刷洗照料得极勤细。

  “它能回,自然回了;不能回,自然不回了。哪里要你劳神?走!”

  阿念忽然问:“咦?张姑爷是从我家小娘子那儿偷的这话?有回我淋着大雨,滑了几跤才捉到一只独角仙。养在小笼子里,才一天就不见了。我急得要哭,满屋子寻,小娘子就说过这话。”

  “哦?盗亦有道,小窃窃言,大窃窃天。她偷自天,我亦偷自天。德不孤,必有邻乎?哈哈!”

  张用笑着甩开袖子,向西行去。犄角儿苦着脸忙和阿念快步跟上。

  朱克柔家在染院桥,只有两里多路,到了那里,张用先让阿念带他去租轿子的王家车马店。那店门外站着个中年男子,一见阿念忙快步迎上来:“阿念姑娘,你家小娘子回来没有?”

  见他这样忧急,张用便知不必问了,便径直大步穿进巷子,来到朱家门前,抓起门环用力敲扣起来。

  “来了!来了!”开门的是朱家厨妇刘嫂,一个素净利落的中年妇人,“张姑爷!您找见小娘子没有?孺人快要焦成炭了。”

  张用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岳母区氏就已经奔了出来,脸色黄苦,枯叶一般,喉咙也已嘶哑:“女婿,你没找见柔儿?你没去寻?阿念那贼婢子躲到哪里去了?我的柔儿……”

  “岳母大人,您先别哭。等您女儿真的找不见了,再哭不迟。”

  区氏一听,哭得更抽成一团,扶着门框几乎要瘫倒。

  “那您先哭着,我去喝口水。刘嫂,有吃的没有?早起没吃东西,饿了。”

  “有,有!”

  张用丢下岳母,抢在刘嫂前面,走进厨房,揭开案上笼罩,见下面一套定窑白瓷碗碟里盛着粳米饭、三样菜蔬,便伸手抓起一把米饭、撮了一坨瓜齑、拈了一块软羊,全都塞进嘴里,混着嚼吞。

  “饭菜都是冷的,这是昨晚给小娘子留的。姑爷稍等等,热热再吃,要害肚子呢……”

  张用却一气吃掉大半饭菜,讨了碗热水,不顾烫,几口喝下。随后不住打着嗝,走了出去。岳母已经止住了哭声,仍扶着门框在哼唧。犄角儿和阿念小心候在一边。

  “岳母大人,我问三件事。一,你家女儿可否说过什么怪话?二,她从外面拿什么物件回来没有?三,她带走什么没有?”

  岳母张着失神双眼,没听明白。

  阿念忙提醒:“娘,小娘子这几个月不是说了好些怪话,让您哭了许多回?”

  “哦?她说了什么?”张用忙问。

  “啥公雁飞、母鱼跳的。”

  “哦?嗯……她是不是说,天上飞的大雁,谁说只有公雁?”

  “是是是!姑爷,你咋知道?”

  “跳龙门的鲤鱼,其实大多是母鱼?”

  “对对对!”

  张用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昨晚他已料定,朱克柔不顾母亲阻拦,去一群男人中间,一同编修《百工谱》,自然是不愿被礼俗拘管,更要为女子赌一口气。不过,他不是为自己猜中而笑。定亲三年来,他见朱克柔谨守闺礼,一面都不肯露,便有些嘲鄙。如今看来,朱克柔并非一般拘执女子,与自己竟有几分相似相通。妻不妻不要紧,倒可引为一友。

  他又问:“她拿回、带走什么物件没有?”

  “没有,每回她都是空着手坐轿去、坐轿回,除了帕子,啥都没带——对了,这些日子,她让我去书肆里买了许多书回来。”

  “什么书?”

  “我不认得,小娘子每回都是抄在纸上,让我去买。买回来后,她一卷一卷往半夜里读。我瞧着那些字黑麻麻的,苍蝇一般。她眼里,却像是最爱的酒蛤蜊,吃不厌似的。”

  “你带我去瞧瞧……”

  “你们还未成亲,柔儿的卧房你不能进……”岳母区氏这时猛醒转过来。

  张用却似没听见,拽着阿念就走。阿念口里喊着“不成”,脚却迈得飞快。穿过堂屋,绕到后面,一座小后院,靠北墙三间齐整房间,院里种着一株梅树、几丛花枝,瞧着幽幽净净。

  “左边那间房是小娘子的织房,右边是书房,中间是卧房。那些书都在书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