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瘦子慌忙跑出门去,阿蔡也抖着手寻来一张才洗过的包袱布。单十六丢掉那张已经被血浸湿的帕子,将包袱布折成一个厚条,扎到解八八的脖颈上。

  解八八眼睛已经闭起,嘴仍张着,不住喘着气,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声,似乎在说什么。单十六仔细听了听,没听明白。

  阿蔡在一旁说:“他似乎是说,‘他来了’?”

  “他来了?”单十六又听了听,果然是这三个字。

  解八八重复了几遍,便再发不出声,只急促喘着气。

  焦急等待了半晌,董瘦子才背着药箱,半扶半拽地将葛大夫拖了来。葛大夫几乎背过气去,扶着门急喘了一阵,略缓了口气,才忙蹲下来查看伤势。一看那伤口,他不由得惊呼了一声,慌忙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瓷瓶,揭开塞子,往伤口上撒药末。那血随即便将药末淹没冲散,一整瓶倒完,才勉强掩住。他又忙抽出一条白绢带,抹了许多黑色药膏在上头,让单十六托着解八八的头,迅即将伤口扎了起来。

  “伤口太深,血脉都割破了,我只能替他敷些止血药,你们得赶紧另请大夫。”

  “他这命保得住吗?”

  “这我不敢说,东水门里赵太丞的儿子是太医局医官,金镞折伤科出身,治刀剑金创,京城第一,号称‘赵金镞’,你们若能请得到他,或许救得回这性命。”

  单十六忙要叫董瘦子去请,但随即想到,赵金镞不是说请便能请,便忙去厨房里舀水胡乱洗去满手的血,又快步走进里间卧房,用腰间钥匙摸黑打开床边柜子,揭开钱箱盖子,摸到银子袋,解开绳扣,先摸出一块约二两的碎银,怕仍不够,又摸了一块,也是二两左右。这时,卧房门忽然亮进灯光,是浑家阿蔡,端着盏油灯赶了进来。

  “这么些银子?他只是个杂役帮工,白干一年也赔不回来!”

  “那是一条命,能瞧着他断气?”

  单十六捏着两块碎银,把钱箱柜门留给浑家,快步走了出去,说了句“我去请赵小相公”,随即急步出门,一路跑着过虹桥,进东水门,来到赵太丞医馆,却见门关着。

  单十六忙抬手拍门,半晌,门才打开,月影下探出一个头,是个小厮。

  “请问赵小相公在吗?有要命急症!”

  “啥急症?”

  “脖子被人割了,瞧着就要断气了!”

  “小相公不在。”

  “他在哪里?”

  “我也不晓得。”

  单十六顿时焦起来:“赵太丞应当在吧?”

  “我家老相公主治肠胃症候,这割伤从没治过。”

  “性命大似天,就劳烦小哥进去请赵太丞随我去看一看,赵小相公能治,赵太丞自然也通一二。”

  “这差远了,鼻子离嘴那么近,天天瞧着嘴吃饭,它就会吃了?”

  单十六再顾不得,一把推开那小厮,不顾那小厮叫嚷,径直穿过医馆后门,朝后院奔去。刚进到院子,就见北房门打开,月影下一个人走了出来,看着是个老者。

  “赵太丞?”

  “我已听见了,我儿没在家,救命要紧。这一带再没有疡科大夫,我只能先过去瞧瞧,但治不治得了……”

  “多谢赵太丞,这是一些看诊费,若不够,我再补。”

  “钱你先收着。若治得好,再按价收取。白术,赶紧把驴子牵出去!把药箱备好!”

  第三章 重诺

  阴阳相错,而生变化。

  ——沈括

  犄角儿扯着张用袖子往外拉。

  张用却仍仰头寻思:“枢轮七十二根辐条,每个时辰转六格;赤道二十八条星宿线,每个时辰二又三分之一宿;一宿转二又七分之四格……”

  “小相公别算啦!阿念在外间等着呢!”

  “望筒指日,天西行一日,日东移一度……”

  “朱家小娘子寻到了本《新仪象法要》!”

  “《新仪象法要》?”张用顿时醒了。

  “你总算醒了。我诳你的。朱家小娘子没找见那书,倒是她本人不见了!”

  “不见了?去哪里了?”

  “正是找不见,阿念才来寻你!”

  “捉鱼下河、寻鸟上树,黑地里不见了人,该点盏灯笼,找我做什么?”

  “嗐!又不是丢了只鞋子。一个鲜嫩嫩大活人,又是小相公未过门娇妻。朱家又只有一个寡母、一个厨妇、一个丫头,小相公不去寻,谁去寻?”

  犄角儿强拖着他,穿过满地器具杂物,刚出了工坊,就见阿念焦惶惶奔了过来:“张姑爷,我家小娘子不见了!”

  张用见阿念急赶着小碎步,腰胯一扭一扭,像只受了惊吓却跑不快的小雏鸭,不由得笑起来。他从未见过朱家小娘子,阿念倒是见过许多回。阿念性情乖顺,心智却似乎比别的女孩儿短缺了三两分,又爱笑,浑身透着一股憨稚气。他从犄角儿手中接过油灯朝阿念脸上一照,阿念额上鬓边满是汗水,小圆脸上原本时常露着笑,团子一般甜糯糯的,这时眉眼鼻头却拧凑在一处,像被挤扭坏了一般。他越发觉得好笑。

  “你家小娘子如何不见的?”

  “小娘子早晨又雇了顶轿子去银器章家,我也跟着去了。可下午回来的路上,那顶轿子走着走着,忽地就不见了!”

  “哦?怎么个忽地?”

  “就是唰地就没了!”

  “稀罕!”

  张用原本一心念着自己的水运仪象台,不愿分神,这时却被逗起了兴致。

  朱家是个织锦人家,朱家小娘子闺名克柔。他和朱克柔的亲事是三年前父亲在世时定的。他一直醉心工艺,于一切俗事全不耐烦,对亲事也极不情愿。他父亲厉声训斥说:“铁难服软,人难移性。其他事我再管束不到你,唯有这桩亲事,你却必须听我安排。你若不依我,我到地下也永难闭眼,你娘那性情,就更难安生了。你我父子一场,我和你娘被你活生生气了二十来年,你好歹让我们顺一回意……”他爹得了痨症,捂着嘴咳嗽起来,指缝间又渗出些血来。

  他忙伸手在父亲后背上拍抚,等父亲喘罢,又取过帕子替父亲拭净口手的鲜血。而后,郑声跟父亲说:“爹,您放心,孩儿一定从命。”

  从小到大,他都觉得,言语不过是口中喷气、舌尖弄音,与鸟鸣兽嘶并无分别,哪里能当真?后来读了《庄子》,见庄子也将文字视为糟粕,更是欣然大乐。因此,他向来随性而语、信嘴而言,难得认真说话,更没约过什么信、许过什么诺。这是他生平头一回郑重承诺。

  父亲听了,这才放心,忙催促他迎娶朱家小娘子。这些礼俗之事,他一概不知,全凭着媒人操持。头面羊酒、聘资财礼、冠帔花粉才备好,正要议定正日,他父亲却断气了。他要守孝三年,才能完婚。他原本十分鄙弃诸般礼俗,这时却觉着这礼的好了。

  七七之后,正好逢到端午。媒人便催他备些礼去拜望岳母。他想起自己跟父亲许的诺,便没有违逆,照着媒人所言,去市上买了些百索艾花、银样鼓儿花、花巧画扇、香糖果子、粽子、白团,用红绸匣子盛装,和媒人一起去了。

  见了岳母,他一眼瞧见岳母高挺着脊背,摆出尊贵样儿,想要压服他。他顿时笑了出来,岳母立时变了色,气得直颤。媒人忙在一旁极力解劝,说他为人至孝,哀毁过度,有些魔怔,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岳母这才缓顺了一些,去厨房吩咐饭菜。

  他有些好奇,想瞧瞧朱家小娘子,便撺掇媒人。

  媒人吓得忙偷偷摆手,小声说:“这哪里要得?他家虽不是什么仕宦人家,朱家小娘子却也极尊贵自矜。小相公若急着见媳妇,咱们又不是为官做宦的,一年孝满,就能迎娶朱家小娘子了。”

  他忙说:“那不成,还是满三年才好。”

  自那以后,每逢年节,他都随媒人去拜望岳母。岳母也渐渐惯习了他的疯言癫态,反倒对他生出许多疼惜,不时让厨妇或阿念给他送去些衣物吃食。三年来,他却从未见过朱克柔一眼,只从阿念口中听了一些。阿念说话又一向歪瓢捞滑粉——从没个准的。他听来的朱克柔便奇形怪状、颠荤倒素。不过,他倒是越听越乐。

  照阿念的话说:“姑爷和我家小娘子,一个是琉璃瓦,一个是玉汤匙。一个接雨,一个舀汤,一对耀眼水人儿。连声响都配,一个房檐上滴答,一个瓷碗里叮当,合起来比唱曲鼓琴都好听。”

  不过,有一样张用极钦佩——朱克柔善缂丝。

  寻常织锦,经纬丝线皆贯通织物,称“通经通纬”。缂丝却只用小织机,先用素丝,在机杼上布好经线,再将图纹绘于其上,而后用小梭引彩丝分片缂织。纬线各不相接,故称“通经断纬”。由于纬线可随意变换丝色、地位,最宜描摹各色诗文书法、山水楼阁、花鸟人物等。织成之后,隔空而观,图样凸显,如同雕镂的一般,因此时人将它谐音妙赞为“刻丝”。

  此前,刻丝多做书画包首或经卷封面,当今官家登基以来,倡兴艺文书画,更雅好古器珍玩、茗茶佳酿、瓷器锦绣。刻丝也随之大兴。而其中,朱克柔刻丝名冠当今。她原就精于苑体画,擅绘花朵、翎毛、人物。别家刻丝,都是临摹名家书画,她却自出机杼、自画自缂,织纹精至毫末,画风雅逸清远,独称“朱刻”。文士显贵以珍藏一件“朱刻”为傲,连天子也格外叹赏。

  仅这一条,张用心里便不如何厌拒这门亲事了。

  不过,他好奇的是,朱家小娘子深谷雪人一般,终年藏在闺房里,连他都不见,为何会雇轿出门,去银器章家?

  “阿念,你说你家小娘子今早又去了银器章家,这个‘又’字是什么来历?”

  “这话轱辘得绕回到正月间。那天,有个穿绿袍、戴黑纱帽的小官儿,来家里求见小娘子。小娘子常日连公鸡公鹅、公猫公狗都要避开,他不但是个男人,做官要是母部的也好,还偏偏说自己是公部……”

  “那工部不是公母的公,是工匠的工吧?”犄角儿忍不住问。

  “我哪里清楚这个?反正娘让他走了。没几天,他又来了,娘又让他走了。又没几天,他又来了,娘自然仍旧让他走,那人却不走,还拿出官样儿来唬娘,说他是奉朝廷之命来问小娘子一件事。

  “娘说:我家又没偷又没抢,每年该交的三十几样税全都足足地交了。便是官家,也没有强见未出阁的民女的道理。何况这几年,我女儿哪年不给官家进奉几件缂丝?官家还在我女儿那幅《碧桃蝶雀图》上御笔亲题了诗呢,你这官阶自然不知晓,要不要我背给你听?

  “姑爷,你没见娘说这些话时,比皇太后还有威势呢。娘还真的把皇上那首诗念给了那小官儿听了。那首诗娘也逼我背过呢:‘雀踏花枝出素纨,曾闻人说刻丝难。要知应是宣和物,莫作寻常黹绣看。’

  “那小官儿被娘一篇大话压住喘不过气,忙矮下去,变回笑脸狗,说他真的是受了公公部的命,来办一件大事。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给娘,说让小娘子看看。小娘子看了自然会答应见他。

  “娘向来爱啃骨头,怕吃烂肉。那人变得稀烂的猪头肉一般,娘推不过,只得叫我把信拿到里头给小娘子看。小娘子看了那信,真的出来见了那人。”

  “你家小娘子出来说了什么?”

  “小娘子隔着帘子,只对那人说了两个字。”

  “哪两个字?”

  “我去。”

  “信里写了什么?”张用越发好奇。

  “我也说不太明白,似乎是一百个公公开铺子啥的。”

  “莫非是《百工谱》?”犄角儿插嘴。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儿。”

  听到《百工谱》,张用忽然想起,正月间,他的好友李度引着一个姓宣的主簿来寻他,正是为《百工谱》。那人说是奉工部之命,召集京城百行,欲编修大宋《百工谱》,邀张用前去和京城其他名匠一同商议编订。

  天底下的人与事,张用最厌的便是官府。那主簿说的,他一个字都懒得听,倒发起疯症,又笑又骂。那个宣主簿虽然羞恼,见他是真疯,又有好友李度在一旁劝解,才没有计较。

  看来,去寻朱克柔的正是那个宣主簿。不过,他没有开言,继续听阿念讲——

  “过了几天,小娘子像是中了那猪头肉的邪魔,不顾娘又哭又骂又劝,执意雇了轿子,让我跟着,就去了银器章家。”

  “她去银器章家做什么?”

  “那堂屋里坐了许多男人,屋角摆了架屏风,小娘子就坐在那屏风后头,跟那些男人说话。不过,小娘子去时一直带着帷帽,还特地给那件绿绢衫子加了两截长袖,那些男人连小娘子的手指头都看不见。”

  “她和那些人说了些什么?”

  “我也听不懂。又是鲁班,又是嫘祖,又是木头,又是瓦片的。小娘子看我站不住,就让我去寻章家的丫头阿翠说话。我就再没听见他们说了些啥。他们一说便是一天。轿子是跟王家说好的,来去各一趟,总共二百文钱。到傍晚,等轿子来了,我去唤小娘子,小娘子才出来坐上轿子,我就跟着回家。不过呢,去银器章家比在家里整天被娘骂要好耍多了。”

  “每回轿夫都是那两个?”

  “不是,今天才换的这两个头几回都没见过。”

  “你跟着轿子回家,而后那轿子忽地、唰地就不见了?”

  “不是先忽地,再唰地。是忽唰一下里就不见了。”

  宁孔雀一夜都没睡安稳。

  第二天一早,她又雇了轿子赶往姐姐家。到了那里,她忙急急敲门,半晌,门才开,是使女小涟。蓬着个头,一脸呆困样儿。

  “我姐姐回来了吗?”

  “没。”

  这个女孩儿又倔又懒,惯会拿一对大白眼直愣愣瞪人。宁孔雀早就让姐姐撵了她,姐姐却心肠软、性子懦,一直留到如今。小涟每回见宁孔雀,都有些怕,从来不太敢正眼看宁孔雀。宁孔雀也懒得多瞧她,本想进去问问父亲,但一想,父亲一辈子只会织缎,一句话只要超过五个字,便说不顺展,于人情事理上更不济。问他只有讨气。看来只能自己再跑一趟了。

  她气叹一声,忙回头叫住了刚才那两个轿夫:“再送我去东水门外虹桥。八十文钱——莫啰噪,不到十里地,不论谁家,都是这个价钱,要去就去!”两个轿夫不敢多话,抬着她又往东水门外快步行去。

  宁孔雀坐在轿子里,一阵阵气恨自伤。当年母亲在时,万事都是由母亲出头拿定。母亲过世后,家里的事,不知怎么,竟全都落到她头上。那时她才十三岁,家里银钱出入、买丝线、卖缎品、雇厨妇使女、日常炭油米麦菜蔬安排、亲朋往来甚而官府税吏、缎行行事,都是她出头应付。好不容易熬到姐夫入赘进来,至少外头的事被姐夫包了去,她才松了一只肩膀。

  又过了两年,她也议了亲,一个远亲做的媒。她听说牛慕是个读书士子,家里只有个娘,小门小户,轻省得很。相亲那天,她隔着帘子偷望了牛慕两眼,一个清瘦本分的书生,心下也就乐意了。自己做主,答应了亲事。谁知嫁了过去才发觉,牛慕是根读书读呆的朽竹子,当不得梁,编不得筐,钓鱼嫌短,挑灯又嫌长,百般无用。婆婆也长痛短病,没有消停。那个家里里外外又全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