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他家前一阵来了好些客人,都是些什么人?”

  “章员外结交广,官员、富商、匠作、道士、和尚、歌伎……除了当今官家,怕是没有不来的。”

  “昨天呢?”犄角儿忍不住问。他肚子太饱,忍不住打了个嗝。

  “昨天?昨天京城‘天工十八巧’来了十五个,绣巧、食巧、楼巧、车巧、医巧、笔巧、墨巧、纸巧、砚巧、银巧、铜巧、玉巧、瓷巧、灯巧、雕巧,只差木巧作绝张用、酒巧班老浆和彩画巧典如磋。”

  犄角儿听了,不由得睁大了眼。“天工十八巧”是京城工匠界技艺最卓绝的十八人,张用便名列其首,朱克柔则是其中绣巧。其他十六人中,犄角儿只见过其中一小半。而且这十八人各当其行,从没听说聚到一起过。一想到这盛事,他一馋,又打了个更响的嗝。阿念在一旁捂嘴笑起来。

  犄角儿赧笑一下,又问:“老伯,这十五巧之前来过没有?”

  “怎么没有?这两个月,他们每隔十天就聚一回。开始是十六巧,彩画巧典如磋也没缺。上个月十一开始,才不见典如磋来了。说起来,章员外虽然钱多脸大,只凭他,也难聚齐十八巧。还不是靠着那位宣主簿,借了工部的势?”

  “那位宣主簿昨天没来?”

  “每回他都要来。”

  “上回他们聚是初一?”

  “是啊。嗯?你们两个打问这个做什么?你这丫头我记起来了,你是跟着刻丝朱家小娘子的那个。那些人聚会,你回回都在,却又来问我,莫不是耍我这老朽?”

  犄角儿一慌,又连打了两个嗝。

  阿念忙笑着说:“我们吃得太饱,乱走走说说,消消食。多谢伯伯。”

  第九章 天工十八巧

  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

  ——《棋经》

  胡小喜站在崔家裱画坊里,盯着那店主寻思起来。

  麻罗和解八八、唐浪儿是同乡,那两人一死一伤,麻罗又不见了,这怕不是偶然。他知道这崔家世代装裱书画,在京城字画行里数头位。不但苏黄米蔡、郭李崔王这些当世名家都曾在他家装裱,连宫里所藏历代名画法帖若有了损破,不少都是拿来这里缮补重裱。

  “崔店主,麻罗来你店里多久了?”

  “两年半,算起来有三个年头了。”

  “他是自己找来的?”

  “是。他出了什么事吗?”

  “他原先就会裱画?”

  “他说曾在洛阳一家书画店里佣过工,会一些。究竟出什么事了?”

  “您这店里轻易不肯招徒弟,为何会招他?”

  “嗯……”崔逑笙脸色微变。

  “他牵涉到一桩大案,还请崔店主莫要隐瞒。”

  胡小喜已经办过些案,查问过许多人。知道这时正是紧要时分,便放冷目光逼视过去。这眼神他对着镜子专门练过,当时自己不知笑倒过多少回。这时已经练得如尖刀一般。崔逑笙原本面相端和,在他逼视之下,顿时露出一丝慌意,随即又生出些惭色。

  “崔店主。”胡小喜加了把力。

  “嗯……他头一次来我店里时,是初冬天,他只穿着件旧布单衫,怀里抱着个布卷,头脸倒洗得干净,看年纪不过三十岁,头发却已经花白。他进门就说想拜我为师,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便告诉他我家从不收外徒。他解开那个布卷,里头是一轴旧画。他说那是黄荃真迹《芙蓉瑞雀图》,情愿将画白送给我,三年不领工钱都成,只求跟我学裱画。我先不肯信,展开那画,一寸寸细验了许久,笔致精妙,赋色雍雅,果然是‘黄家富贵’真迹。黄荃首开大宋院体画风,存世真迹极少。我问他是哪里得来的,他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他家乡遭了洪灾,他命都不要,拼力保住了这轴画。还说,与其为填肚子卖了这画,不如换一门裱画手艺。这画已在他家传了六代人,虽然到他祖父一代,家道就已败落,却从不敢拿去换钱。送给我这样的识货人,也算没有辜负老祖宗。老朽见他说得诚心,一时贪心,便收他为徒……”

  “他真是来学手艺?”

  “是。小哥恐怕也知道,我这崔家装裱店有些古久。自太祖皇帝咸平年间扩建大相国寺,我家先祖从洛阳迁来,典下东街这店铺,至今已整一百二十年了。我崔家能在这京城勉强立足,靠的是个‘严’字。且不说托心、镶覆、砑装这些大活儿,单是一个‘揭’字,就至少得练三五年功。我们这一行,书画重过性命。尤其古字画,世间留存就这么一些儿,如今你便是拿整个大宋江山也换不回王羲之亲笔另写一幅墨宝。重裱古字画时,要从旧褙上揭起画心。这是悬崖夜行、一发千钧的活计,略有一丝闪失,便是赔上全家老小性命,也补不回那一点伤破,要招千古人恨骂。为练这揭功,我家孩童六岁起就要练臂悬水盏、手揭湿纸。若跌落水盏或揭破湿纸,便是一顿竹篾。”

  胡小喜先还拿练就的冷眼一直逼视着崔店主,听到这里,早已化作惊仰。

  崔店主自然也察觉了,面上略露出些得色,不过随即又郑声言道:“麻罗倒是真心学艺,肯下死功。单是揭功,我让他每天练两个时辰,他白天练足两个时辰,晚间又自己加练两三个时辰。整整一年,一天都没缺过。练技艺,要的便是两个字,一个专,一个久。我原本只想胡乱教他一年,便让他走。见他这般勤进,我崔家子孙中没一个及得上,便决意认真教他。他也没辜负我,两年半,已经练成个熟手,一般字画已能放心让他去裱。”

  “昨天他什么时候走的?说什么没有?”

  “只说是同乡聚会。”

  “他那些同乡,店主见过没有?”

  “见过几个。头一年那几人还时常来寻他。麻罗一心学艺,话语神情间有些冷淡。那些人便来得少了,这半年再没见过一个。”

  “除了那几个同乡,麻罗还有其他朋友没有?”

  “似乎没有。除去给主顾送书画,他连店门都难得出。”

  “他没说起过旧事?”

  “没有,他为人和气,也懂礼数,见人总是笑。不过,言语极少,更难得讲起自家旧事。有时我也好奇问他,他只是笑一笑。那笑里似乎有些隐痛,我猜想是他家人全都遇了灾,不愿提及,便没再问过。”

  柳七捉起箸儿去捞面吃,手却微颤个不住。

  不但江四死了,乌扁担、唐浪儿和解八八也被害,而且死状都完全相同。马哑子说麻罗不见了,不知是被害了,还是逃了。

  他抬眼看坐在对面的马哑子,马哑子手抓着箸儿,却不动,眉头紧拧,盯着碗面上那几片葱油煎肉,眼里满是暗沉沉的怕,像是立在深潭边向下望一般。

  马哑子是他们九人中言语最少的一个,常埋着头躲在一边,几天听不见出一声。大伙儿常常忘记有这个人,都笑他像是哑子一般。柳七一向宁愿人明着坏,也不喜人暗里藏。见马哑子那暗闷闷的样儿,心头越发不舒服。

  九个人中,能商议办法的,全都或死或逃,如今只剩马哑子、郑鼠儿和田牛。这三个人,一个闷嘴壶、一只胆小鼠、一头独眼牛,全都不济事。但再不济事,至少都比自己有气力,在一处,总比自己单个儿强。

  他握紧箸儿说:“赶紧吃面,吃了咱们去寻郑鼠儿和田牛。”

  “嗯?哦!”马哑子猛地醒过来,忙点了点头,伸箸去捞面吃。

  柳七常日吃饭吃得极慢,饭里只要有蚂蚁头大小的渣滓,都要仔细挑出来。这间小茶肆煮的插肉面不知放了些什么作料,汤面上浮了许多细黑渣。柳七这时却再没了那心思,也尝不出滋味,只想把肚子填饱,以免遇见紧急,连跑都跑不动。

  马哑子先吃完了面和肉,仍慢吞吞在碗里捞碎菜末吃。

  柳七想他恐怕是拖着不愿付钱。若是常日,柳七只会掏自己的面钱,今天再难得计较。他几口捞完碗里的面,从袋里摸数了二十文钱,搁到桌上,随即起身:“走吧,先去寻郑鼠儿。”

  “哦!面钱我付!”马哑子慌忙说。

  柳七懒得答言,转身离开了小茶肆。马哑子背好自己的袋子,忙赶了上来。两人一路无话,往南边赶去。

  这时已过正午,太阳正晒,柳丝蔫垂,路上行人少了许多,到处一片静懒。柳七身子发软,像是行在泥水里一般。他不由得想起三年前家乡发洪水时,也大约是这个时辰。

  他家乡在澶州,当年真宗皇帝正是在这里御驾亲征,大胜辽人,并缔结“澶渊之盟”,开启了百余年两国太平。澶州紧临黄河,黄河水患年年不断,三年小灾,五年大灾,百余年间,不知耗费了多少人物财力,却始终奈何不得,只能见缺补漏,救些小灾。柳七自小就目睹过几回河水决堤,房屋被淹、田地成海。有年房舍被冲垮,他曾哭着问过爹:咱们为啥非要住在这黄河边,搬走不成吗?他爹只能苦叹着摇摇头。后来他才明白,人就如草木一般,生长在哪里,全然由不得自己。一旦生了根,便再难迁移。

  而这天地,哪里有半分怜过人世?尽着它的兴,肆意任为。就如黄河,原本好端端东流入海,它却像是厌烦了,非要改道。仁宗庆历八年,澶州黄河决口,冲溢向北,直到东北泥沽口,才涌入大海。北地与契丹交界,为防边患,朝廷历时多年,在两国交界处开凿出连片塘泊淤田。黄河北流,冲溃边防,大利契丹。到神宗朝,耗尽人力,于熙宁二年,堵塞北道,将黄河引向东道。然而,才过十年,黄河再次决口,依然流向北道。元祐八年,柳七刚刚出生,朝廷再次征调数十万民夫,挽河东流。这回只过了六年,黄河便重又决口,奔涌向北。这人力,哪里能强扭得过天?

  柳七自小便常做噩梦,梦见被洪水冲走。却没想到,大水偏生不收他的命。三年前,他在附近瓷窑做活儿。端午那天,正巧是场主生日,便让瓷工们歇一天。雨大,出不得门,柳七便和家人在屋里各自做活儿。厨房锅里煮的端午粽子飘着香气。雨声极响,说话都听不清,他爹却气性大,一边修锄头,一边不住地骂这天这雨。他娘在绩麻,妹妹在织麻鞋,都在偷偷笑。他则捋顺竹篾,正在编筐,心里琢磨着填一首《雨霖铃》。忽然,一声巨雷,房子都被震摇,四口人都被吓得一颤,他妹妹更唬得惊叫起来。随即,一阵轰隆咔嚓声,房顶、土墙全都垮塌,大水猛冲了过来。

  一时间,他全然没了知觉,等醒转来时,发觉自己在一片黄洋浊浪中。房舍、爹娘和妹妹早已不知去向。他忙拼力挣扎划水,却哪里划得动,只能被巨浪不断冲击漂转。正在惊慌中,一眼瞅见水面上一只木筏漂过来,上面似乎有人。他忙拼力游过去,几次接近又被冲开,幸而木筏上一个人伸手拽住他,将他拉了上去。当时情急,木筏上又有六七个人,他根本没有留意是谁救的他。后来,在逃荒途中,大家挤在一座破庙里,烧了一堆火,夜里闲谈时,他才知道是马哑子伸手拽的他。他忙连声道谢,马哑子却没应声,缩在暗影里,只咧嘴笑了笑。

  大家逃荒路上分吃食,都是柳七来动手,每回他都多给马哑子分些,可马哑子却始终局局促促的。你谢他,他倒极不自在。次数多了以后,柳七也不耐烦了,便索性撇手不管了。

  这会儿,和自己的救命恩人并肩走在这大路之上,柳七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当时马哑子若没有拽住自己,自己怕就和爹娘妹妹一起被大水吞没,便也就没有后头这些艰难、无趣,更不必受这场惊吓,倒还轻省干净。

  他不由得恨起自己这求生的心,不论自己如何厌生厌世,每到生死关头,总被这求生之念一把攫住,连一丝犹豫的余地都不给。人都说求生保命,但这性命哪里是自己的?分明是人被这性命操控摆布。它不愿死,你便不许死。它累不动了,你才能倒下。

  想到此,他一阵厌倦虚乏,直觉得这人世不过是一场木傀儡杂耍,且耍得又丑又无趣。

  他不由得扫了一眼身边的马哑子,马哑子仍埋着头、撮着眉,闷闷地跟着。若人都是木傀儡,马哑子这个木傀儡就更加乏力无趣,连线都没穿好,头都昂不起来。这么死样寡气活着,图什么?

  相识三年,唯有一次,马哑子流露了一些真情。那是去年清明团聚,大伙儿各自都有了营生,总算是在这京城站稳了脚,便比上回阔气些,大家凑钱一起痛吃了几坛子酒。马哑子吃醉后,从怀里摸出个旧布团,打开给大家瞧,里头是一团黑皲皲的物事,像羊粪蛋挤作一堆,早已干皱生霉,不知是什么。

  马哑子哑着嗓子,慢慢说起来:“那年开春我种了半畦葱,到五月都已长好,端午回家后,我赶早拔了两大捆,想着瓷窑主庆生摆宴少不得葱,便挑去他宅子后门问,掌厨的果然正缺葱,一斤三文钱整买了去,还多赏了十文利市。我心里快活,买了十只粽子,想着女儿阿端也正巧是那天生,刚满四岁。她爱吃这乌李,我又顺道去果子铺,拿赏的十文钱买了这包乌李。回来路上就开始下雨,等我冒雨赶回村里时,路已经淹成了河。我淌着水,才到院门前,就听见一声震雷,房子竟垮了下来,一股大水从房背后冲了过来,水浪里一个绿影子一闪,是阿端,她身上穿的是件绿衫子,正月间才给她新裁的。我连阿端的脸都没瞧见,就被浪打翻,那是我见女儿的最后一眼……”

  马哑子从未说过这么多话,他攥紧手里那包乌李,埋下头,忽然呜呜地哭起来,那哭声像是肠子被当作琴弦拉扯出来的一般。

  柳七往马哑子怀里望去,左侧腰那里有些微凸,那包乌李恐怕仍揣在身上。这样一条又闷又哑的性命,自己都朝夕难保,却念念不忘另一条已经亡故的性命。柳七不知该如何解释,不由得念起自己爹娘和妹妹,心里恍恍茫茫,如同又冲来一片大水,不知是悲还是寂。

  犄角儿恨不得回去的路总走不到头。

  他有意放慢脚步,和阿念并肩缓缓走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虽然这些年跟着张用,见识了无数工艺机巧,这些却又不好跟女孩儿说。除此之外,他整日只有一件事,照料看顾张用。这个更加没趣。至于吃食,来时已经吃足说够。还有哪些能跟阿念说?

  更让他不自在的是,阿念也不像来时那般欢喜、说笑个不住。这时她微低着头,两只嫩胖的小手轻攥着那一小包蜜麻酥,一声都不言语。犄角儿偷眼一瞧,阿念抿着小嘴儿,嘴角微含着些笑,又略有些羞。日光已经西斜,照得她嫩白的脸儿有些泛红,衬着小双鬟的油黑发髻、浅绿的罗衫,如同三月春风里开的头一朵桃花一般。犄角儿顿时一阵晕醉,慌忙收回眼,越说不出话来。

  “你在偷偷瞅我。”阿念忽然问。

  “没……没。”

  “你瞧,又偷瞅了一眼。”

  “我……”

  “我娘说,若是有男子偷偷瞅你,一定不是正经好男儿,赶紧避开。”

  “可我……”

  “我娘还说,若是有男子大明大白直直瞅着你,就越不是好男儿,避得越远越好。”

  “那我……”

  “后来我娘又说,女儿啊,若是男子一眼都不瞅你,那你就丑得没边没缝了,这辈子都嫁不出去。”

  “那到底该瞅还是不该瞅?”

  “我也问过我娘,我娘也答不上来,反倒恼我多舌,骂我是狗啃门槛儿满嘴渣。过了一阵子,我娘忽然又说,偷偷瞅两眼的,才是好男儿。”

  “为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