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小人多嘴了。”

  楚家的长兄楚沧也死了?

  蒋冲跟着那个农夫找到楚家,却听到这样一个消息。他顿时觉着不对,但楚家那个仆人老何苦着脸坐回到门槛上,垂着头,不再理他们。那个农夫也不敢再多问,朝蒋冲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离开楚家。

  “这老天啥时间公道过?善人不是命苦就是命短,恶人你盼他早死,他偏不死,反倒活得比谁都自在。唉……小师父,你那事只能算了。我也该回家去了。你走好。”那农夫叹着气走了。

  蒋冲也只得顺着河岸慢慢往回走去,心里默默思忖:不到两个月,楚家两兄弟全都猝死,实在古怪。老二楚澜的死,罪名扣给了堂兄蒋净。这老大楚沧不知道又是什么死因,会不会又要寻个人来顶罪?楚家巨富,难道是有人想贪占这家业?

  他正想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高声唤,回头一看,是刚才那个仆人老何,一边吃力小跑着,一边朝他挥臂招手。他忙快步回去。

  “小师父,你是哪座寺的?”老何不住喘着气。

  “烂柯寺。”

  “你给亡人做过法事没有?会不会念经超度?”

  “嗯。”蒋冲不敢明白答复,含糊点了点头。

  “我家大娘子说要寻个和尚去给大官人念经超度,你既然会,就请你跟我去?省得我到处去寻,香火钱少不了你的。”

  “好,不过我没带法器。”

  “不怕,我家官人从祖辈开始就不信佛,宅里从没做过法事。我家大娘子姓冯,是禁军一位都指挥使的女儿,娘家原先信佛,嫁给我家官人后,也就随了夫家规矩。刚才,大娘子昏死过去,说梦见大官人求她,一定要寻个僧人给他念经,她才哭着要我们去寻个僧人来。你只要会念经就成,不需那些啰唆。”

  蒋冲又喜又怕,想起在家乡,有财力的亲戚过世时,要举办法事,请了和尚来念经超度。蒋冲曾认真听过几回,根本听不出和尚在念什么。当时他还和堂兄顽笑说,若没有饭吃,便去装和尚,给人做法事。嘴里胡乱念,也没人能听懂。楚家既然从没办过法事,就壮着胆子蒙混一回,蒙不过去,拔腿逃走就是了。

  他暗自庆幸为了装和尚,出来时跟弈心讨借了一副木鱼。便定下心,跟着老何慢慢往回走,边走边小心套话。

  “老施主,你家大官人亡故是得了什么病症吗?”

  “唉,哪里是病症……昨天天气好,大娘子置办了些素菜,摆在后院花亭里,请大官人喝酒赏花,破破愁闷。谁知道大官人喝得多了些,去净手时,脚下不稳,栽了一跤,头顶正撞到石尖上……”老何说着又深叹起来。

  “阿弥陀佛!”蒋冲不好再多问,心里暗想,自己刚才猜错了。楚沧这死虽然意外,却并不是被人谋害。

  他跟着老何到了那庄院,进去一看,里面庭院也并不如何豪阔,只比堂兄蒋净家略宽展些。院里厅前十几个男女仆人,也都戴着孝,或站或坐,神情都有些冷肃。厅里传出妇人、孩童的哭声。

  一个中年男子见到蒋冲,迎上来问:“老何,这么快就找见了?”

  “盛管家,这位是烂柯寺的沧冲师父,赶巧路过。”老何忙道。

  “请师父随我来。”

  盛管家盯着蒋冲看了两眼,这才引着他走向前厅。蒋冲不敢抬眼,一直微垂着头,小心跟着走了进去,厅里挂着孝幔,正中央靠墙方桌上立着灵牌,摆着几碟花果祭品。

  一个浑身素白孝服的妇人跪在灵位前,正在低声哭泣,两个披戴孝服的幼童,三五岁的模样,一左一右跪在妇人身边,也在啼哭。

  盛管家走到妇人身后,弯下腰低声说了两句话,那妇人回过头望向蒋冲,正是方才在大门外偷眼看见的那位尊贵秀雅的妇人,蒋冲忙双手合十,小心致礼。

  那妇人擦掉泪水,悲声问:“这位师父,你可会念《白衣观音经》?”

  “会。”蒋冲忙小声应道,其实他听都没听说过这经名。

  “就请小师父为亡夫念诵超度。”

  “阿弥陀佛。”

  一个眼睛细长的婢女拿了一个布垫放到灵位旁,蒋冲忙走了过去,照着僧人趺坐的样子坐到垫子上,这是他昨晚才跟那个小和尚学来的。幸而他习过武,否则一般人腿脚根本叠不出这姿势。坐好后,他从背囊中取出木鱼,照着那些和尚的模样声气,敲着木鱼,压低放混了声音,嘴里胡念起来。

  厢厅里,仵作查验完雷炮的尸体后,厢长朱淮山吩咐手下书吏将案卷录写清楚,上报给开封府推官。

  那个书吏名叫颜圆,二十出头,穿着件半旧的青布袍,白皙微胖,脸上始终若有所思。他自幼习了些文墨,跟随朱淮山已经三年多,吏道早已通熟,不一会儿就写完,递给朱淮山审看。朱淮山一向信重他,只随意浏览了一遍,便点头交还给他。

  颜圆封好了案卷,交给跑腿的小吏曾小羊,让他递到府里去。而后,又唤了两个厢兵把雷炮的尸体抬到后院杂物间,摆到另一具尸体旁,等着府里再差仵作第二次勘验。安排停当后,颜圆才回到前面,见朱淮山坐在桌边,又喝着茶,在读《庄子》。

  “厢长,雷炮这案子还是等上头来查?”

  “这是凶杀案,我们插不得手。”

  “上头来查,少不得又要指使我们跑腿。要不——”

  “你愿意查,就去查,找这些说辞。去吧,我这里暂时用不到你。”

  “是。”颜圆心思被说破,有些难为情,忙笑着拜辞出来。

  他性子慢,却爱动心思、琢磨事情。上个月雷炮的父亲化成灰,至今还没查明白,今天雷炮又意外猝死,不知道这雷家父子究竟触惹了什么,竟然接连出事。他慢慢走到斜对面梢二娘茶铺的后边,站在发现雷炮尸体的岸边,望着河水出神。

  雷炮得知父亲化灰后,先就到厢厅来报了案。厢长当时听了不信,一个人怎么会平白化成灰?但雷炮一直嚷个不停,厢长没办法,便派颜圆去查问一下。雷安是在白家酒肆化的灰,颜圆忙带着小吏曾小羊赶往了那里。

  白家酒肆在汴河北街、房家客栈对面的街角,卖的酒极劣,价钱也低。连荤食都不卖,只有些腌菜、姜豉、盐水豆之类的下酒小菜。好酒的穷汉们都爱往他家聚。

  颜圆赶到那里时,天已昏暗,已经上灯。店里店外却围了许多人,说闹个不停。曾小羊身子瘦小,嗓音却尖亮,他高声叫着,喊人们闪开,让出了一条道。颜圆走进店里,店主白老味见到,忙迎了过来。颜圆让他把前后经过细细讲了一遍。

  原来,快傍晚时,雷安照旧一个人来到白家酒肆,仍选了角落里常坐的那张小桌,要的也仍旧是一瓶低等酒、一碟姜豉。那张桌子紧靠着墙角,只有两边可以坐人,当时先已有个客人占了一边。雷安平日不爱言语,只和三两个老常客说几句话。那客人正巧是其中一个,两人便坐了一桌,说了几句话,酒菜却各自用各自的。那人喝完了酒,道了声别,先走了。雷安便独自默坐着吃酒。

  当时店里还有不少客人,都各自吃饭喝酒,谁都难得去留意雷安。离雷安最近那张桌上,有三个客人,一个背对雷安,两个侧对。三人在谈事情,说得兴起,几乎一眼都没瞧过雷安。其中一个侧对的,无意中一扭头,朝雷安望去,顿时惊呼了一声。另两个忙也回头望过去,也一起惊呼起来——雷安身上竟冒出烟来。

  店里其他人听到叫,全都惊望过来。雷安的身子像是被点燃了一般,从头到脚,飞速化成了灰。转眼间,整个人便塌散到地上,只剩一堆灰烬。

  第十五章 神弓、遗产

  夫必胜之兵必隐,谓先用弱于敌而后战也。

  ——《武经总要》

  雷安化成了灰烬?

  颜圆听完白家酒肆的店主白老味讲述后,有些想笑。这些年世事纷乱,人们越来越爱听信、传说一些鬼怪话头。尤其今年,各样谣传纷起,到处人心惶惶。不过,他随即想起几天前自己亲身遭遇的一件怪事。

  那天清早,他照常起了床去院里打水洗脸,他父亲颜拾迎头走了过来,望着他的脖颈怪道:“你脖子上是什么?红红一道。”他摸了摸,似乎粘了些什么,凑近水缸一照,脖颈上竟有粗粗一道红,像是血迹。他吓了一跳,但脖颈并不痛。他父亲用袖口蘸了水一擦,血迹擦掉了,乌红血水全染到了袖口上,他脖颈上却没有任何破口伤痕。这件怪事他想了几天,都仍在纳闷。

  眼下雷老汉化灰这事,越发古怪,不能轻忽。他忙敛容问:“雷老汉当时坐在哪个座儿?”

  “就在这儿,东西一样都没敢动——”白老味取过一盏油灯,引着颜圆走到墙角那张桌子边。

  那是一张小桌,抵着墙角,桌上摆着一只白瓷酒瓶,里面还有半盏酒,一碟姜豉剩了小半,一根筷子斜在桌沿边。白老味将油灯朝地上照去,颜圆弯腰一看,木凳和地上果然散落着许多灰烬,灰里还有一些未燃尽的衣襟碎片、几十个铜钱、一串钥匙、一个衣带铜扣、一根铜耳挖,墙根还掉落了一根筷子。

  “这些钱物都是雷安身上揣的。”白老味低声说。

  颜圆伸手小心取过那白瓷酒瓶,凑近油灯光朝里一瞧,里面酒只剩了瓶底一点。他放下瓶子,又俯身伸指,小心拈了些灰,细看了看,又碾了碾,像纸灰一般。他扭头问店主白老味:“你看到雷安化灰了?”

  “没有,那会儿我正在门口招呼客人,听到里面喊,才赶进来。进来时,雷老汉已经不见了,只剩这摊灰。”

  “当时其他人呢?”

  “都在,都在!我苦苦求他们都留下做个见证。这三位客官离得最近,看得最清——”

  三个中年汉子站在旁边,其中两个颜圆认得,都是楼店务的厢军节级,一个叫李十三,一个叫周千,专管这东南厢官营楼店房宅的修缮维护,常在这一带行走。

  “李哥、周哥,你们真的瞧见了?”颜圆问。

  “怎么没瞧见?是这位方虞候先看见的。”李十三指了指旁边那人。

  “敢问这位老兄是?”颜圆忙转头问那人。

  “我叫方振,是步兵劲勇营都虞候。”那人样貌粗猛,眼里却闪着惊悸。

  “方虞候先看见的?”颜圆问。

  “嗯。我跟这两个兄弟正说着话,无意间一扭头,就见那个老汉身上冒起烟来,唬得我头皮都要裂了——”方振说起来,脸上又显出惊恐。

  “方虞候一叫,我赶忙扭头去看,别说头皮,连心都要从腔子里蹦出来。雷老汉先是脑袋,接着脖颈、肩膀、身子……挨次燃着了一般,呼呼地就化成了黑灰……”李十三大声接过去。

  “我当时是背对着坐的,等我扭过身去看时,哪里还有雷老汉?根本就是一根庙里烧的粗香——”周千也忙讲起来,“只是燃得飞快,才一转眼,忽然就塌下来,散落到了地上。”

  “还有人看见没有?”颜圆向店里其他围观的人问道。

  “有——”几个人争着讲起来。

  “我听到叫声,望过来时,那人到腰那里都已经化成灰了。”

  “等我看见时,只剩一摊灰了。”

  “我坐在这一边,离得最近,又没遮挡,全都瞧得真真的。那老汉的脑袋先燃起来的,那时还能看出眉眼鼻子来,不过眨眼就成灰了。”

  颜圆数了一下,当时共有九个客人在店里,加上店主白老味、两个伙计陆十和陈顺,总共十二个人目睹了这桩异事。他让曾小羊将那些客人的名址都记录下来,其中六个是汴京本地人,三个是外路州来的客商。

  刚问完,伙计陆十又从店外带进来两个人:“他们两个也瞧见了。”

  一个是年轻小厮,头上顶着个竹箩,是走街卖香药花朵的窦猴儿;另一个是个三十来岁的力夫。

  “那会儿你们在哪里?”颜圆问。

  窦猴儿眼珠子闪着亮,抢先说:“那时我正在店外头,刚巧探着头朝里吆喝,看有没有买主。雷老爹坐在最里头,又戴了顶黑布巾,里头有些暗,开始我都没瞧见他。我叫了一圈,见没人买,正要扭头走开,眼前一晃,觉着雷老爹的头忽然冒起烟来。接着里头这位军爷叫嚷起来,我再看时,雷老爹从头到脚全变成灰了。”

  那个力夫接着讲道:“我叫华四十八,那会儿是要去北街寻个人,刚好经过这店,听到里头有人叫嚷,忍不住扭头踮脚望了进来,结果就瞧见那个人浑身冒着烟,从头到身子,香灰一般塌了下去,险些吓死我。”

  颜圆听他们一个个讲述,都神色激奋,眼闪惊异,不像是在说谎。而且这些人大多互不相识,偶然凑到这里,这么短时间,又没有商议,不可能说出同一个谎话。但一个活人怎么会忽然冒烟化成灰?

  这几个月京城怪事异象不断,但颜圆都是道听途说,从没亲验过。这回总算亲身遭遇了一件,颜圆面上没流露,心里却暗暗欢喜。他一向自负于心思缜密,最爱探究繁难疑窦,好不容易碰到这么一桩怪事,得用心勘查勘查,看看其中究竟藏了些什么古怪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