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喝酒,也该去行院里找姐儿们耍嘛。”
邱迁看着她一双吊梢眼扫着自己,目光在斜阳微光中不住地闪滚,心里有些怕,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得赧笑了一下。
“呵呵,你一个火壮后生,竟比我们这些妇女还安分?”
邱迁听了,越发窘怕。
“欧嫂又在这里逗引新来的后生?”外面传来一个男仆的声音。
“呸!你个油嘴顾小驴,小心老娘剁了你下头那截,腌来下酒。”欧嫂将手里的榛子壳朝那男仆丢去。
“剁了它,你舍得?”
“呸,你看我舍不舍得?”欧嫂唾了一口渣,追了过去。
两人嬉闹嘲骂声渐渐远去,邱迁这才松了口气,小心探头一看,见院里没人,便又朝厨房走去。刚要出院门,却见翠香正走进来。
“你去哪里?”翠香笑嘻嘻地问。
“闲走走。”
“那边院墙上开了好些紫藤花,我摘不到,你能不能帮帮我?”
“好!”
邱迁跟着翠香绕到院子南侧,见墙边果然有一排紫藤花架,顶上垂下一串串紫藤花。邱迁扒着架子边的一棵柳树,攀到半墙,摘下来两串花,递给翠香。
“多谢!我最爱紫藤花了…”翠香从花串中摘了一小簇,插到了发髻边,“好看吗?”
“嗯!”邱迁笑着点点头。
“是花好看,还是我好看?”翠香的脸衬着紫花,像白面圆馒头上粘了片葱花。
“都好,都好。对了,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寒食前一天,相公去汴河岸边接了一个人,你知不知道?”
“你是说那个俊俏公子?”
“嗯!相公把他接到宅子里来了?”
“嗯…”翠香刚点了点头,马上慌起来,连连摇头道,“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问我!”
“我保管不跟任何人讲。”
“那也不成,不成!”
邱迁还想再催问,院子那边传来欧嫂的叫声:“翠香,你死哪儿去了?”
翠香忙答应了一声,急急转身跑了。
冯实第二天一早赶回了江州。
昨晚从两个士卒嘴中,无意中听到广宁监的旧监官竟然自尽身亡。冯实忙又问时间,那士卒说是十月初六。
汪八百的四个同伙是十月初一逃走;十月初三,广宁监给矿工发放了拖欠大半年的工钱;十月初六,那个旧监管在江州城中的宅子里毒杀了妻儿,而后自尽身亡。
这三件事紧接着发生,其中有没有什么关联?弟弟冯赛要自己打问的,是不是和这有关?冯实原先还不觉得如何,想到此,心底不由得升起一阵寒意。
冯实已经打问到旧钱监名叫苏敬,今年四十来岁,到广宁监赴任还不到两年,他将家眷也带了来,一妻一妾,一儿一女。监上起居饮食诸事不便,便在江州城赁了一院宅子。
冯实进了江州城,一路寻到那个宅院,看门宇,是院中等宅子,在一条宽阔正街上,院门紧闭,门前积了些枯枝烂叶,许久没有人住过了。冯实见斜对面街口上有家客店,心想这事恐怕得费些时日,便牵马过去,在客店里要了间房,将行李安顿下来。那间房临着街,窗户正斜对着苏监官的宅子。店里伙计端了盆洗脸水进来,冯实忙借机打问:“小哥,斜对面那宅子可是苏监官的家?”
“是。客官要寻他?他亡故了半年了。”
“哦?是得病了?”
“不是,是上吊自尽,他妻儿一家人全都死了。这事当时闹得满城议论。都说他中了邪祟,发狂毒杀了自己妻儿,为避刑罚,自己也上吊自尽。街市上传个话头,总要传出些神魔怪道。其实哪里是这样?”
“哦?你知道其中原委?”
“嗯,我伯父是州里的仵作,那苏监官一家尸首就是他检验的。他说苏监官的妻儿并不是被人投了毒,而是吃了河豚中的毒。”
“河豚?”
“嗯。我伯父剖开了苏监官妻妾的肚子,从胃里找出了些河豚皮和肠肚碎渣。他们一家是从北边来的,不知道这河豚的皮和肠肚有毒,万万不能吃。我伯父看胃里那些食物,说至少隔了一晚上,应该是前一天晚饭时吃的。那时苏监官还在广宁监呢,怎么可能是他投毒?”
“哦…那苏监官呢?”
“苏监官是真的上吊自尽。那天上午他从广宁监回到城中家里,猛然看到自己妻儿全都死了,自然悲痛至极,失了神志,所以才会自尽。”
第十三章
跛脚、穿耳、河豚毒
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阖开,有司与之争,民愈可怜哉。
——王安石
冯赛正在和周长清商议,伙计进来说,一个后生求见,说是邱二引荐的,刚从应天府来。冯赛忙迎了出去,见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手里拿着封信。冯赛接过信,打开一看,是邱迁的笔迹,信里让冯赛帮忙给这个叫王小丁的寻个好差事。
“邱二在那里可好?”
“他替了我的位,雇进匡推官府里当差了。”
冯赛听后,不由得微微笑了一下。许多天来,这是他第一次笑。看来邱迁是越来越老练了,但愿莫出什么事才好。于是他又问:“你想寻什么差事?”
“我想跟着商人学作经纪。越大的商人越好。”
冯赛想起那天秦广河的管家在寻人,便道:“我手头倒正有个缺,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商人,只是不知你做不做得来。”
“我读过几年书,写算都来得,也不怕吃苦。”
“那好,我就引荐你过去。”
他进去给秦广河的管家写了一封短信,交给王小丁,告诉了他秦家解库的地址,让他自己寻过去。而后,冯赛便别过周长清,准备启程去考城。才走到路口,就见一个人从虹桥上走了下来,竟是那个胡商易卜拉。
“易卜拉,你还没走?”
“冯先生,清明那天回去后,我就生了病,这两天才好。我的那些象牙还留着,找了你两天,总算碰见你了。”
“你那些象牙总共有二百多斤吧?”
“二百八十斤。”
“你要什么价?”
“一斤四贯钱。”
“四贯高了,比官价高出一倍,恐怕卖不出去。”
“那至少三贯五百文。”
“这个价应该差不多。我今天要出远门,你能否现在就去把货取来,我们在虹桥口十千脚店碰面?”
“好,我这就去。”易卜拉答应后快步进城去了。
冯赛心里暗暗庆幸,他去考城,可能还得求助于那个炭行牙人龚三。上回他答应替龚三引介象牙生意,却以为易卜拉已经离京,失信于龚三,如今这样就太好了。
不过,二百八十斤象牙,得近一千贯钱。这几天,冯赛却只赚了几十贯钱,他想起周长清店里住着个河北商人,这几天正在寻买象牙,于是他又回到十千脚店,将事情告诉了周长清。
“周大哥,这些象牙,你店里那个河北商人给他二百斤,考城我只带八十斤过去就够了,这八十斤的钱,你能不能替我先垫一垫?”
“好说。”
周长清让伙计请了那河北商人来。那商人常年在宋辽边境互市上做买卖,辽人也极爱象牙。但自从去年底方腊起事以来,水旱两路都不安宁,运量大减,京城象牙顿时紧缺了不少,市价几乎翻了一倍。河北商人寻了几日都没找见,自然十分欢喜。半个多时辰后,易卜拉带着仆人,用骆驼驮着那些象牙过来了。
象牙绝大多数都是由东南沿海藩商舶运来,易卜拉则是从西北陆路而来。他带的象牙和香料到汴京后,照律令,官府先得抽取十分之一抵税,叫“抽解”。而后官府再低价收购一部分,叫“博买”。香料只许官卖,须全部由官府博买。象牙则看重量,一根在三十斤以下,官府收购十分之四,但若重三十斤以上,则由官府全部博买。
易卜拉带来的象牙每根都超过三十斤,他听说这条律令后,偷偷将象牙锯掉一段,减到三十斤以下,这样除掉抽解、博买,还剩了一半象牙。
冯赛和那河北商人一起验货过秤,填写契书,做成了生意。周长清取出一百四十两银铤,替冯赛结清八十斤的钱。胡商和河北商人又各给了冯赛二十贯的牙钱,去考城的路费也足够了。
冯赛送走易卜拉,将八十斤象牙驮到马背上,告别了周长清,先去孙羊店买了两瓶头等银瓶春酒、几对糟羊蹄,包好后,驱马向考城赶去。
孙献自从拜访过左藏库那个都虞候后,一直念着那件事:二月上旬,蓝猛崴了脚,每天拄着竹杖去左藏库。
他隐隐觉着其中似乎有些不对,但想了两天,也没想出个什么。于是他又赶到了蓝猛原先住的那条巷子,敲开了蓝猛邻居家的门,仍是上回那位老者。
“老伯,又来叨扰您。能否再打问一件事?”
“你是上回那个打问隔壁蓝二郎的?你是他什么人?”
“他原先是家父的下属。”
“这回又问什么?”
“上个月,蓝猛是不是崴了脚,跛了许多天?”
“不记得他跛过,每天来去都走得好好的。”
“他没拄根拐杖?”
“没见过。”
“哦,多谢老伯。”
孙献大为纳闷,蓝猛是在装跛?
他为何要拄根杖子装跛?又刚好在左藏库飞钱之前,难道和飞钱有什么关联?但跛脚和飞钱二者隔得也太远…
他边走边想,想出上百种关联,有的稀奇想法甚至让他自己在路上都苦笑了出来。在这两者之间寻关联,其怪异好比一只苍蝇断了翅翼,却是去问几里外一棵树为何倒了。不过,蓝猛装跛,这事太古怪,其中一定藏了些隐秘。
一路思忖,不觉已经到了家门前,抬眼一看,院门竟然锁着。
他妻子姚氏双亲都已亡故,京中只有几个姊妹。往年姊妹间还时时往来,她又是姊妹中嫁得最好的一个,一向最得意,言语从不避忌。但自从公公被贬官、丈夫断了营生后,她顿时没了底气。而那几个姊妹积了多年的忌怨,也一齐发作出来,吵了两场后,便断了往来。这一向她都缩在家里,连邻居都没脸见,院门都难得出,这是去哪里了?
幸而孙献带着钥匙,他刚打开门锁,才推开门,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扭头一看,一乘轿子停到了门边,帘子掀开,出来的竟是他妻子姚氏。
“你回来了?正巧,把轿子钱付了吧,来回四百文。”
“四百文?这么多?你去哪里了?”
“你先把钱给人家。”
孙献只得从钱袋里数了钱,打发走了两个轿夫。两人一起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