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赶到了秦家解库,一问,秦广河在楼上会客,再一问,客人竟是黄三娘。
冯赛跟着仆人上了楼,还没走进会客的那间厅堂,就已听见秦广河的声音,正提到自己的名字。他推门进去,秦广河笑着站起来:“二郎,才说你,你就到!”
冯赛拜问过两人,坐下后,先慢慢将“母钱”骗局讲了一遍。秦广河听后,惊了半晌,才嘿嘿叹道:“果然是因果相连。我始终没能看破钱财这一关,才吞了这‘母钱’的果报。”说着,他从腰间取下那个褐锦香袋,从里面掏出那枚“母钱”,拈着五色银线丝绳,让那旧铜钱在眼前晃荡,一边笑,一边不住叹气。
黄三娘虽然已经知情,脸色仍微微涨红,低着头,半晌也才轻叹了一声:“汪石是瞅准了咱们各自的死穴…”
“那粮行的鲍川呢?也是中了这‘母钱’的蛊?”秦广河问道。
“他不太一样,”冯赛又将粮行行首的死因推测讲了一遍,“目前还没有确切证据,请秦伯和黄婶暂时不要说出去。”
秦广河一向慈和的脸上露出些厌憎:“谋骗钱财,倒也罢了。这鲍川与人合谋,逼自己父亲服毒自尽,陷自己兄长于杀父之罪,太过狠毒了。”
“他哥哥鲍山现在还在狱中…”黄三娘也蹙起眉头,“我先还想,若找不见那汪石,也只能怨自己不小心,哪怕赔上大半家产,也只能认了。但眼下看来,必须得找见那个汪石。”
“我今天来,一是向秦伯、黄婶说明原委,二来,有件事要向秦伯相助。”
“什么事?”
“与追查汪石有关。秦伯可认得工部员外郎刘振义?”
“认得。”
“正月汪石运来那些粮绢,是一个姓刘的年轻人帮他找的一座场院囤货。我怀疑那年轻人是刘振义的儿子。”
“他的儿子?你恐怕错疑了。”
“哦?”
“刘振义只有一个儿子,是上届进士,前年被放到柳州去做知县了,至今还在任上。”
冯赛听了,心里顿黯,好不容易找见一条线索,又断了…
又到了五天,孙献带着三贯钱到龙柳茶坊。
知道今天要领钱,管杆儿、黄胖、皮二早已等在那里,三人见到孙献走进茶坊,眼睛全都盯向他背着的麻布袋子,见到里面沉甸甸,三人忙笑眯了眼,抢着帮孙献接过钱袋。孙献坐下一看,桌上已经空出来三个麦糕碟子。
三人一边东拉西扯说笑着,一边瞅着孙献长凳旁的钱袋,就是不肯提正事。孙献只得先将钱取出来,一人一贯分掉。三人一边推辞,一边忙接过钱放进自家袋里。
管杆儿这才露出愁脸:“孙哥儿啊,这事恐怕没有想头了。”
“是,连跑了这几天,再问不出那个姓汪的去向。”黄胖也叹道。
“贼鸟人!难道也像那库钱般飞走了?鸟飞了,还能落根毛。他却鬼一般,一点影响儿都没留下。”皮二骂道。
“我倒是问出一件事…”孙献听他们这么说,心里虽然泄气,却不愿露出来,更不能让三人白得钱。
“什么事?”三人齐声问。
“那姓汪的二月初九的确还在京城,那天上午他去太府寺还了一万两千贯的月利钱。”
“一个月利钱就有一万两千贯?这些有钱人拉泡屎,恐怕里头都有金沙。他娘的孤拐!”皮二叹骂道。
“这还算少了,官贷正经利钱至少得二分,一百万贯得有二十万贯。”黄胖道。
“这里头有个疑问…”孙献道,“姓汪的和蓝猛究竟有没有关联?眼下似乎没法确定。”
“管他关不关、联不联,现在姓汪的和姓蓝的都不见了,一个百万贯,一个十万贯,自然要追百万。只要追到,就是啃,我们也得从姓汪的身上啃下些肉来!”皮二愤愤道。
“嗯。那我们就先专心追姓汪的。”孙献点头道。
“孙哥儿,初九那天他还了利钱之后去了哪里?”管杆儿问。
“这个没打问出来。”
“不对…”黄胖忽然道。
“什么不对?”孙献忙问。
“我从南薰门外那家偎香院问到的,初九那天,天才刚刚亮,姓汪的就走了。”
“这有什么不对?”
“既然那天上午他要去太府寺还利钱,就该进城。但偎香院那厨娘却说,是她起来开门让姓汪的出去的,姓汪的骑了马,往南郊去了。”
“哦?你没有记错?”
“我特地问的,怎么会记错?”
“他往南郊去做什么?”
“他要交纳利钱,自然是去取那一万两千贯了。”管杆儿道。
“这么说,他的钱都藏在南郊?”皮二眼睛猛地大睁。
孙献也心里一亮,略想了想:“看来眼下得尽快查清楚三件事——第一件,他到城南郊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第二件,他若真是从城南郊取的钱,一万两千贯不是小数目,我问到的,他当时雇了四个力夫和一辆车,白天进城应该有人看见;第三件,初九晚上,他在不在京城?若在,便应该有个去处。若不在,是从哪个城门出去的?你们看,一个人去打问一件,自己选。”
“城南郊我熟,第一件我去查。”皮二道。
“城门那些门值我认得一些,这两天已去问过了,但没问这件事,我再去问问。”管杆儿道。
“那第三件就是我的了,这件没有一丝头绪,最难。”黄胖笑叹道。
“对了…”孙献提醒道,“那姓汪的长相未必人人都能记得,不过他骑的那匹马极醒目,浑身油黑,只有额头一撮毛是白颜色,见到的人应该都会留意。”
邱迁设法接近陈小乙,原只想套些话出来,没想到,第二天就被雇进匡府。
陈小乙得了邱迁的钱,晚上回去就跟那个牵马的小厮王小丁商议,王小丁听了,忙和陈小乙一起到客店找见邱迁。他反复询问,邱迁是不是真的在十千脚店做过工、并认得汴京牙绝。这事邱迁心里有底,便耐着性子跟他讲,又取出周长清写的保状,上面有冯赛的签押。王小丁反复看后,才信了,就让邱迁替他写一封荐信,邱迁立即借来笔墨给他写了一封。
原来,那位匡推官性子急躁,王小丁却偏生迟钝,常要挨骂。王小丁早就心生去意,加上他有个哥哥在京城,想去投奔。有了邱迁的引介信,就更定了心,第二天一早就去跟匡推官说。匡推官也早已不耐烦,立即让他走了,随即吩咐管家去另寻一个。
陈小乙忙火急告诉了邱迁,邱迁听了,忙又去寻见那个牙人,说匡府已经空出一个缺来。那牙人还不信,陈小乙那边已经催着管家一起来了。两下一问,又看了周长清的保状,便签了雇契,每月工钱四贯。
邱迁跟着管家和陈小乙进了匡府,这府宅虽算不上有多宏壮,但单看前院,就有十来间房舍。陈小乙说匡家男女共有三十来口,仆婢也有十来个。仆人都住在侧边一院房舍里。邱迁和陈小乙合住一间,陈小乙带邱迁进去,指着炕里面一床半旧铺盖说:“你没带铺盖,我让王小丁把他的留下了,又帮你讲了半天价,才说定两贯钱,我给你垫上了。”邱迁知道他至少虚抬了五百文,仍连声谢着,从钱袋里取出一块碎银,有一两五钱多,至少三贯钱。陈小乙抑住欢喜接过去掂了掂:“回头我去称一称,若多了,找还给你。”
“小乙哥帮我这么大忙,多的算我答谢小乙哥。”
“那好,相公马上要出门了,今天你不必跟着,自己先歇一歇,晚间我们再去喝酒。你有什么事,别去找管家,只管问头上那间的欧嫂,她是宅里的厨妇,最热心肠。”
“你这陈猢狲,总算听你说了句我的好!”一个三十左右的胖妇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靠在门边笑道。
“欧嫂,我哪天不念几百遍你的好?他叫邱二,新来的,替了王小丁,我得赶紧去服侍相公。欧嫂你替我照应照应。”
“赶紧去吧。相公已经用过饭了,找不见你,在骂人呢。”
陈小乙忙飞快跑了,欧嫂啃着根生萝卜,瞅着邱迁笑:“你是哪里人?”
“汴京。”
“呦!皇城来的呢,怪道生得这么周正,不像一般呆头小厮。”
邱迁看她眉毛画得弯弯的,一双吊梢眼往自己身上不住地扫,顿时有些发窘。
“呦!还怕臊哪。”欧嫂笑起来,嘴里的萝卜渣都飞溅出来。
邱迁越发窘迫,脸腾地红涨起来。幸而外面有人高声唤“欧嫂”,欧嫂答应了一声,转身笑着走了。
邱迁这才环视屋子里,虽说是仆人的房舍,床柜桌椅都配得齐整。再到门边望望,这侧院窄窄长长,墙根种着些花木,十分清静。这么一大院府宅,主仆四十余口,仅看陈小乙及欧嫂的穿着,都是绢罗。这一大家,一个月没有三百贯,恐怕养活不了。匡志官职为节度推官,本俸四十贯,加上添支的米面、赐衣、职田等钱物,最多也不过一百贯。不知他哪里来的这些钱财。
他正想着,那管家拿着一包东西走了进来:“这里不能穿自家的衣裳,你脱下来收着吧。这两套衣裳鞋袜,是王小丁的,今春才置办的,没穿几水,你换上。那床被褥也是。你的差事等小乙回来教你,凡事多勤谨一些…”
管家教导了一番,邱迁恭敬听着,连连点头答应。官宅规矩虽然不少,但比谷家银铺还是好很多。
第二天,冯实去这小草市上闲走闲看,不时借机打问广宁监的消息。
不过通共只有一条小土街,一盏茶工夫便已走完。那些人所知的,并不比客店店主多。一路问下来,没问出个什么来。
冯赛信中让他查清汪八百和四个同伙,还有去年年底十万贯钱纲的事情。汪八百只是个铜工,那四个同伙估计也是,几千人里如何打问得出来?至于十万贯钱纲,听店主说,那是极隐秘的事。长江在江州这一段叫浔阳江,广宁监就在浔阳江边,纲船在岸边直接把钱运走,又有辇运司一路护卫,外人哪里能靠近,更不用说打探内情。
冯赛信里并没有言明为何要查这事,但既然牵涉到十万贯官钱,自然关涉极重。可眼下看来,一丝内情都难查到。冯实这些年安宁惯了的人,突然遇到这么大的事情,又毫无进展,不由得有些心焦。
他自幼爱读书,一代名相王安石又是江西同乡,江西人无不引以为豪。冯实自小也极仰慕王安石,以为生而为人,便当如王荆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建一番伟业,才不负此生。然而,等他成年,才发现这大宋早已不是当年的大宋,仁宗、神宗时一代名公贤相、忠直之士,不是亡故,便被贬抑,王安石所创新法,屡经摧折扭曲,大多都已变成祸患。天下士风也远不似范仲淹、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苏轼、苏辙等贤君子为领袖时那般清正坦荡,因循苟且之习遍满朝野。冯实二十岁考入县学后,见周围师友满心满眼,尽是利禄二字,他心灰意懒,不愿再求仕进,便退学回乡,耕读自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