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娇娘子斜歪在床上,一双大脚和粗白的小腿儿吊在床沿儿边,看见他进来,一双三角小眼顿时斜立起来,裂开宽扁的嘴,又娇又嗔地怪叫一声,将身边的竹枕头一把摔了过来。管杆儿忙伸手接住,笑嘻嘻地爬上床,将手伸进娘子后襟轻挠起来:“娇娘,是不是这里?”
“再上一点,左一点!嗯…对了,对了!”他的娇娘子哼哼起来。
“娇娘,我给你买了泥鳅回来,等下就给你香香地炙出来。”管杆儿从侧身瞅着娘子扁扁白白的脸,心里有说不出的爱。为这美娇娘,便是做狗屎天天让她踩,都乐意。
挠完了之后,他才乐呵呵去厨房整治饭菜,香香地摆上桌,唤娘子起来,瞧着娘子拌着嘴皮子啃光一整碟子炙泥鳅,他才拿起了筷子。两口子美美饱食过后,他洗过碗,伺候着娘子上床午歇。等娘子睡着,这才轻轻带上门,出去办正事。
孙献让他去查问两个左藏库的巡卒家人,其中一个叫齐小七,只有个弟弟齐小八在京城,受雇到香染街刘家上色沉檀店做伙计,管杆儿常在这一带晃,早就见过,只是未说过话。
他身高腿长,不一时就走到了香染街口。到那沉檀店门前一瞅,店里没客人,店主刘员外坐在门边打盹儿,里面一个后生正拿着拂尘清理那些家私器具,正是齐小八。
管杆儿轻步走进去:“齐小哥,在忙呢?”
“哦,管大哥?”
“你家哥哥去哪里了,怎么这几天都不见人影儿?”
“嗯…他出了点事。”
“哦?我听着左藏库有几个巡卒犯事被发配了,难道你家哥哥也在其中?”
“嗯…”齐小八顿时神色黯然。
“唉,我知道你家哥哥为人。我还欠他十文钱的茶钱,到处找着还,谁知他竟被发配走了。你们弟兄一家,这钱就还给你吧。”管杆儿从袋里摸出剩余的钱,数了十文递过去。
“这几文钱管大哥还记在心里做什么?”
“借就是借,哪怕一文钱。我一向都是这样,你若不接,你家哥哥又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我欠了人的钱,觉都睡不安稳。”
“我们两个虽是兄弟,钱财一向分得清,我不能乱接这钱。”
“那只有等你家哥哥回来再还他。”管杆儿叹口气,收起钱,心里暗乐。
“管杆儿,没瞧出来,你竟也有守信的时候?”店主刘员外不知何时醒了,踱过来笑道,他经常打趣管杆儿。
“别的我也不敢自夸,这信用是从来不敢丢的。”管杆儿挺了挺腰背。
“你上回借我三百文钱,也该信用信用?”
“最近手头吃紧,但员外的钱我日夜惦在心里,一凑齐,立即还。对了,刘员外,您可见过齐小哥的哥哥?真正一个好后生哪。”
“嗯。他两兄弟为人都还不差,不过这弟弟更本分些。他哥哥就缺了一条,太好赌。现今倒好了,被发配到那远恶军州,再不能赌了。”
“他哥哥好赌?这我还不知道。”管杆儿见齐小八低下头,脸有些难堪。
“不过齐小七对这弟弟倒也算是有情谊,时常买些东西吃食送过来。上个月都送了好几回吧。”
“嗯。”齐小八低低应了一声。
管杆儿听他声气有些发怯,似乎不愿意刘员外提这事,忙信口胡说道:“上个月?我陪小七哥去买过两回东西,头次买了只大鹰鹞,第二次买了条蛇,我问他买这个做什么,他笑着不说,难道都拿过来给小八哥了?”
齐小八忙摇头,刘员外也笑道:“不是,他哥哥从没送过这些活物,不过是衣服鞋袜,或者就是熟食。不过,上个月那两回提了两个袋子来,看着有些沉,是什么?”
“嗯…不过是些泥人玩物,我哥哥买来让我回家时,带给几个侄儿们耍。”
管杆儿一直偷偷留意看着,发觉齐小八说这话时显然在扯谎,忙问道:“你家乡在哪里?”
“兖州。”
“你要回家?”
“嗯。”
“说到这个,我正要问你…”刘员外望向管杆儿,“他说他哥哥不在了,自己不愿一个人在京城,前两天就要回乡去。我这里不能缺人手,他才答应再留几天。管杆儿,你手头可有什么合适的人,帮我寻一个,要老实本分的。”
“好。”管杆儿一边答应,一边盯着齐小八,越发断定他藏着什么,不愿让人知道。
邱迁来到界身巷,快到谷家银铺时,下了驴牵着,在街对面边走边张望。那高大店门里,不断有客商进出,衣着大多精贵,自然都是富商。
从楚三官的言语举动中,可以看得出来,他和冯宝两人曾与这谷家银铺做过一桩买卖,但究竟是什么买卖,楚三官却始终不肯说。邱迁回想楚三官的神色,似乎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买卖。冯宝自然不会无端端躲起来,恐怕正是在躲这桩买卖招致的祸患。也许正是这桩买卖,才迫使他做出绑架自己嫂嫂侄女的事来。
楚三官又说月初冯宝曾和一个官员在孙羊店会过面,之后才躲了起来。难道那官员也和这桩买卖有关?邱迁知道姐夫冯赛和孙羊店熟络,姐夫去打问更好些。他自己则想好好查一下这谷家银铺。
他牵着驴装作路人,慢慢走过去行了一段,快到下街口时,又折回来,仍在街对面边走边偷瞧。然而,谷家银铺只是这巷子里的一家大店而已,来回看了两遍,什么都看不出来。冯宝、楚三官做的那桩买卖若真的见不得人,谷家银铺自然也会十分隐秘,不会轻易让人知道。更不能贸然去打问。这怎么查?
走到上街口,邱迁停住脚,反复思量,许久才想出一个办法:除非设法应雇到谷家银铺,进到里面才好查找。
他自来就跟着父亲打理染坊,一直安安稳稳,从来没到外面做过事。除了儿时曾跟着其他孩童到别家园子里偷过两回果子,他也从来没冒过什么险,猛地想到这个法子,他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不由得笑起来。心跳了一阵,想到姐姐和甥女,便定下主意:做!
他忙骑驴赶回家,没有矾,染坊没有开工,几个染工一起出去游耍去了。家里只有父母和阿娴,静悄悄的。父母这两天身体也好了些,坐在后院晒太阳,阿娴在厨房里熬药。邱迁到后院跟父母说了会儿话,又到厨房托付阿娴照看,阿娴爽快答应。邱迁便到染工的房中,找了一套旧布衣换上,又穿上一双已经破口要扔的旧布鞋。这才离了家,徒步走到界身巷。
他记起以前听姐夫说过,潘楼街这一带雇募人力的牙人叫姜五郎,他便去街边的茶坊打问,问了许多家,才在一间茶坊里找见了姜五郎,一个粗嗓门的中年胖子。
“姜大倌儿,我想找份工。”邱迁尽量学着家里染工们说话的声气模样。
“你会做什么?”
“我会染作,也在药行、果行、食肆、交引铺里做过工。哦,还有银铺。”邱迁偶尔曾帮姐夫做过些事,便壮着胆子凑了一些。
“除了染作,在那些行铺里做过什么?”
“做杂役。”
“你想找什么工?”
“银铺。最好是界身巷的谷家银铺。”
“哦?为何?”
“嗯…我有个朋友在他家做过,说他家工钱高,又不苛虐下人。求姜大倌儿替我去问问。头两个月便是没有工钱,我也情愿去他家。”
“他家似乎不要人,倒是另有一家银铺在寻人力。”
“我只愿去他家。”
“呵呵,哪有强让人雇的?你这样的拗人还头回见。”
“这是二百文钱,求姜大倌儿收下。等我进了谷家银铺,再给姜大倌儿一个月的工钱。”邱迁忙取出备好的一串钱,他本来想多给些,但一路上反复掂量,怕给多了反倒让人起疑。
“这?”姜五郎望着那串钱,越发纳闷。
和他一起喝茶的一个瘦子一直听着,这时也笑起来:“我听着谷家银铺那个银匠吴老汉有个女儿十分貌美,你这么执意要进他家,莫非是为那个银美人?”
邱迁从小极少说谎,这一路谎说下来,本就心虚之极,听到这话,脸顿时涨得通红,支吾半晌,却不知怎么回话。
那两人见他这样,一起大声笑起来,连旁边的茶客都望了过来。邱迁越发窘迫,站在那里,觉得周身被火烤一样。
“五郎,你就帮帮这个痴情郎嘛。”
“莫非真是为这个?”姜五郎笑道,“好,好!这事得帮。钱你收回去,我就替你撮合撮合,好歹也要把你送进他家。”
第六章
雪会、银作
国家罢榷茶之法,而使民得自贩,
于方今实为便,于古义实为宜。
——王安石
“汪石能让利救京城粮荒,是仁人君子之举,按理应该不会卷骗官贷。”周长清道。
“我也正是为此,未见他,就先信了六分…”冯赛边回想,边慢慢言道,“见了他,看他说话行事,十分慷慨大度,就又信了三分。等做了盐引和茶引交易,见他做事果断豪爽,就信了十成…”
冯赛初见汪石是元宵节后,那时他正忙着帮周长清四处寻商人卖盐引。
大宋财赋中,茶、盐两项收入占到一半,是朝廷经济支柱,因此始终被禁榷专卖。宋初,沿用唐制,官产官卖,民间不许私产私卖,私炼三斤盐便是死罪。但官营弊端重重,强买强卖,质劣价高。耗费重,收利少。卖不出去时,便当作税项,硬行抵卖给百姓,引起无数民怨。
后来由于边地军队粮草匮乏,为鼓励民间献纳粮草,才推出了“交引法”,商户向边地运送粮草,叫“入中”,朝廷给予茶盐钞引,商户凭钞引,可到茶区、盐矿兑取茶盐,自行销售。
为进一步鼓励商人,仁宗嘉祐年间,又曾推行“通商法”,茶盐生产、贩卖都不再管控,朝廷只收租税。茶盐收入因此增长十倍以上。
此后,茶盐制度几经收放更变,直到当今天子重任蔡京,于政和二年推出“长短引法”。此法折中“交引法”与“通商法”。商人在京城榷货务购买盐钞茶引,而后到茶盐产地,向产户购买茶盐。双方自行交易,但必须到当地市易税务,点检登记货色、重量、价钱,用官制笼篰封装加印,途中严禁私拆。
钞引分长短,长引期限一年,可在全国各地销售;短引期限三个月,只能在指定路州销售。
外来商人到京城购买钞引,门道不熟,又怕与官府直接交易。而官府出售钞引给商人,也需要中人作保。汴京便出现一些交引铺,从榷货务购买钞引,转手再卖给商人。周长清借着十千脚店在汴京商界站稳脚跟后,便不断扩延经营门类,其中茶盐引交易是最大项。他在城中开设了交引铺,是汴京最大的交引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