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檬送尤琪去机场的当天,天很阴,阴到宁檬几乎认为航班得取消。结果她的愿望没能成真,那趟平时磨磨蹭蹭的航班当天气人得连延误都没有。
尤琪临过安检前很郑重很认真地对宁檬说:“檬檬,我知道我等下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你生气,可我还是要说的。他最终对我不仁,但我不想对他不义。我毕竟跟他好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里他养着我宠着我,其实对我也是不错的。檬檬,我知道你恨他,但我其实不恨的。所以,我们和他就这样一刀两断互不相干吧,你别想着给他下绊子帮我解气什么的,一则你的道行还太浅,你绊不倒他还容易把自己弄得栽跟头。再则我也不需要你这么做。真的,我不恨他,我就这么慢慢忘了他,挺好的!所以檬檬,答应我,别和他较劲,别为我出气,你专心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好吗?”
宁檬憋着一股劲,不情不愿地说了声“好的”。为了让尤琪出发得安心,她做了半天心里建设,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说:“既然你不让我绊他,那我就把腿收回来好了。反正你说得也对,我的小细腿现在想绊也绊不动他,还容易被他给别折了。”等她的腿再粗一点,再结实一点,她一定会考虑怎么下腿能最有效绊倒何岳峦的。到时如果尤琪不喜欢,那就不让她知道好了。
听了宁檬的保证,尤琪笑起来。宁檬觉得又会笑的尤琪真是好看。
要过安检了,宁檬拉住安中的手直想给他跪下磕头,争分夺秒做最后的叮咛:“安中,拜托你一定帮我照顾好她,有什么事赶紧给我打电话,缺钱的话你们就直接登陆我的支付宝自己转账,我怕你们等我回信会延时不及时,我的账户密码是……”
安中说了一百多个知道了知道了之后几乎是带着尤琪逃进安检通道的。
宁檬看着尤琪转身冲自己笑着挥手说快回去吧我要出去工作赚钱了,那一瞬间她竟有种自己养的女儿终于长大了的揪心和感动。
进入四月的北京,温度一天暖过一天,人身上的衣服一件比一件穿不住。眨眼间又到了你穿着厚棉衣我穿着薄衬衫我们在地铁里迎面遇见后互相在心里叫一声对方傻逼的时候。
这一天穿着薄衬衫的宁檬,在地铁里遇到了一个还在穿着棉外衣的熟人傻逼。
宁檬看着迎面遇到的陆既明,惊呆了,一连发了三问:
“你车呢?”
“你怎么还穿得这么厚?”
“你怎么瘦成这样??”
陆既明脸颊都塌陷进去了。
塌陷的脸颊让他笑一笑就会浮现出憔悴的法令纹。
“车开够了,卖了。对了,过两天我可能要搬家了。”
“虚,不穿棉外套冷。”
“厌食,不想吃饭。”
陆既明给了三连答。这三连答一个比一个叫人心里难受。
这是他一路上给的最痛快的回话,剩下的行程里,他始终一言不发。
宁檬对他的状态隐隐担忧。
中午午休时,杨小扬下楼来找宁檬说话。
宁檬就顺便问了她两句“你们陆总怎么了?”、“最近他怎么变成这样了?”,杨小扬立刻变得有点泫然欲泣。
她告诉宁檬:“阿檬,现在整个公司都好压抑,之前大家还觉得愿望终于成真了真好呀,陆总不吼人不喷火了,可是现在我们都巴不得他接着吼接着喷!他现在这样真的是,太死气沉沉了!”
宁檬听得心情沉重。那是她初入社会就职的公司,那是给她职场启蒙的老板。
宁檬抽了张纸巾给杨小扬擤鼻子。
杨小扬继续:“陆总已经再不过问钦和方面的事情了,不管他们后续是垂死挣扎再想办法自救一下,还是认命地接受双勋仁和的要约收购。老陆总一倒下,陆总的心态就彻底崩了,这些就都与他无关了!现在他爸躺在那还有口气,他也就还没疯,我们真担心万一哪天老陆总那口气续不上了,陆总他就真疯了……”
杨小扬最后使劲一擤鼻子:“最近好多人都辞职了,再这么下去,既明资本就完蛋了!阿檬啊,你有时间的话上楼来开导开导陆总吧,他也就能听一听你的话了!”
宁檬第二天就上楼去看望了陆既明。
最近她一直忙着尤琪的事,已经好久没有踏足既明资本了。眼下一上来她就发现公司里起了很大的变化,人少了不少,好多工位都空了,公司到处都漂浮着萧条的气息。三年前她在这里做秘书时过道里总是人来人往的欣欣向荣劲儿,彻底没有了。现在这里只透着一股死气沉沉。
宁檬在去往总裁办的路上,吃惊地发现项目部顶梁柱任总任成功的办公室人走屋空了。
她路过杨小扬的工位时问杨小扬:“任总呢?”
杨小扬瘪着嘴答:“任总辞职了!”
宁檬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啊?”
杨小扬说:“我也不太清楚,我问任总,他就模棱两可地说,我要去能找着下家,我也辞职走人的好!”
宁檬心里一片凄凉。陆既明已经让跟着他干的人没有信心了。
她敲门进了陆既明的办公室。
刚进了屋她就不由一愣。
冬天都不肯开空调的陆既明,在四月天里居然开着暖风。宁檬鼻头一酸,差点从眼睛里冲出点水分来。
坐在皮椅子里的陆既明,居然一下巴的铁青色。须茬从他下巴皮肤拱出来,肆无忌惮地野蛮生长,让他看起来像个住了一夜桥底的流浪汉。
宁檬不忍心再看下去。他曾是那么注重仪容的人,上班前连根头发丝该向左偏好看还是向右偏更好看都要费好些心思的,现在却连这满脸的须茬都不在意了。
宁檬从那流浪汉一般的下巴上挪开了眼,问陆既明:“挫折总会遇到的,可你怎么也不至于一蹶不振成这个样子吧?”
陆既明扯动一下嘴角:“不至于吗?他可是我爸爸。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和他说说话聊聊天,他就那么躺在那了。”
宁檬听出了他心里的遗憾和疼痛,她跟着一起辛酸不已。
她懂陆既明此刻的心情。他从小缺少父亲陪伴,长大后叫着劲地和父亲拉开界限,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较劲儿地表现出一副你看我其实也不需要你陪伴的架势。可人都是缺什么就拼命掩饰什么的,他其实比任何一个人都盼着和父亲享受天伦之乐的日子。他以为那日子,不着急的,先较着劲解解气再说。可是谁能知道一夕之间他就再也没有得到那种快乐的机会了。
宁檬不知道她该怎样劝导陆既明了。
最后她只好说:如果你后悔,就使劲后悔使劲发泄吧,别憋着。可别后悔没完发泄太久,你的员工们还得靠着你吃饭。
陆既明眼睛红了。他仰起头,把不想流出来的那东西倒流回身体里。他仰着头对宁檬说:所有人都告诉我我得克制,我是男人,我不能太放任自己难过。只有你不。谢谢!
宁檬有点心疼这个三十岁才真正开始长大的男人。
她能那样说,不是她比别人智慧,是因为她感同身受。假如难过,那就发泄,那就痛哭。克制只是为悲伤做了一个暂时盛放它的器皿。悲伤越积越多后,器皿终会不堪重负爆掉的。那时再也别想能自我克制什么了。那时人就走向绝境了。
要么会疯掉、要么把会自己杀掉的绝境。
“我走了,你痛快地哭一下吧,别憋着了,男人偶尔哭一哭,也不丢人的。”
宁檬起身走了,把释放的空间留给了陆既明。
进入四月中下旬,天气越来越暖和。宁檬的心情也随着天气一点点回暖起来。
尤琪现在看起来挺好的,她走到每个地方都会让安中给她在自然景观前拍照,然后把照片发到宁檬手机上。
宁檬看着一个个壮观瑰丽的自然景点,再看看尤琪灿烂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有点酸楚。
那笑容再也不是一无所知的纯粹的笑,那笑容已经经历过人生的大悲大恸。
宁檬看了会照片,退出对话框,点开财经新闻。
一条新闻标题醒目地冲进她眼睛里,毫无征兆地撞了一下她的神经。
“来来贷疑似资金链断裂,P2P平台再现兑付危机”。
宁檬耳朵里嗡的一声。
她想起几天前和陆既明在地铁相遇时的对话。
——你车呢?
——车开够了,卖了。对了,过两天我可能要搬家了。
宁檬从耳朵里听到了自己一下快过一下、一声重过一声的心跳。
所以,他是遇到了什么难题,缺钱到把车和房子都卖了吗?!
第98章 快点找到他
陆既明垮了, 垮得如一夕之间大厦骤倾。
在宁檬看到陆既明的P2P平台出现兑付危机的新闻后,从那天开始,她就再没有看到过陆既明。
此后她目睹了陆既明一手建立的既明资本如何轰然倾塌——
人员散了, 公司空了, 一波波人来商讨债务未果后, 又一波波叹气地铩羽而归。
看着满室狼藉,宁檬心如刀剜。这是她最初成长的地方, 曾经那么繁荣昌盛,那么实力强劲,如今却满目疮痍,一地破败。
杨小扬是最后一个离开已经破败的既明资本。她站在满地的废文件里, 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哭。终于收拾好了,她哭得撕心裂肺地问宁檬:“阿檬, 为什么会这样啊?为什么会这样!陆总明明说这个难关我们可以挺过去的,只要他投的那两只定增股票的钱回来了,就可以的!可是为什么那两只股票那么不争气啊?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在这里工作到退休养老的,我再也不用吃北漂的苦了, 可是怎么一下就变成这样了呢?我没办法相信啊阿檬!你走了, 任总走了, 人全都走了,现在连公司都垮了,就留下我接着北漂,人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啊!”
宁檬鼻头酸得呛人。她告诉杨小扬别难过,实在没去处就来找她, 她会给她找份活干。
公司垮了,员工们都很可怜,一下就这么失业了。可宁檬觉得现在更可怜的,是陆既明。他父亲病危,公司又垮了,这双重打击对他同时压下去,真不知道他扛不扛得住。
别人是从北漂变回北漂,从零出发又回到零,不过是没输没赢,大不了重头再来。可陆既明却是从总裁跌成了穷光蛋,从一百跌到零、跌到负。在这样的落差里他跌没了所有,不知道还能不能挺得住。
宁檬很担心一无所有从100的金字塔尖跌下来到0的塔底的陆既明,会不会想不开。
她很想联系一下陆既明,看看他怎么样了,但无论她拨号等待了多么久,电话都无人接听。之后再打过去提示音干脆变成了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而她发过去的信息也是同样的待遇,条条石沉大海般,杳无回音。
宁檬对门的房子也已经易了主,易得悄无声息,让人无知无觉。等宁檬知道的时候,问来收拾房子的新主人,房子旧主去哪里了?得到的答案是他们也不清楚,他们只知道房主急需用钱,才把房子卖给了他们。
宁檬最后给曾宇航打了通电话,终于从他那里听到了陆既明的消息。
宁檬和曾宇航约在了曾宇航住处附近的咖啡厅见了个面。
这是曾宇航提出的,他说希望能把最近发生的事和宁檬聊一聊,因为他觉得宁檬遇事冷静,脑子活络,他希望宁檬能帮他想一想后面该怎么安置陆既明,该怎么让他振作起来。曾宇航告诉宁檬,陆既明现在正由他看着,目前应该还不会有什么事。不过老陆倒了,公司又垮了,这两件事对他造成的打击真的是巨大的。
曾宇航按照时间线,把陆既明陡然败落的前因后果,从头讲给宁檬听。
“你知道明明亲自下场替他爸在二级市场吸了2%的筹码吧?”曾宇航以这样一个问题开启了所有事情的序幕。
宁檬点点头。陆既明和他说过这件事。
“那你有没有想过,购买2%钦和股份对应的十位数资金,明明是从哪里搞来的?”
宁檬的心晃荡荡地用力一坠。
所以,最初是从这里开始,出现了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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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宇航告诉宁檬,去年10月,陆既明下场开始吸筹。由于他是陆天行的儿子,一些他不方便出面的事情,就由曾宇航代他出面。至于吸筹的具体操作过程,陆既明都是安排好了的。
“他当时说他会张罗一部分钱,以我的名义出,银行再配资一部分,凑到十位数的资金差不多是可以的。然后通过他联系好的机构发个资管计划,到二级市场去收2%的钦和股份。”曾宇航把当初陆既明吸筹的操作方法告诉给宁檬。
“我问过他,就算去掉银行配资的部分,他要张罗的那部分钱也不是笔小数目,他能搞定吗。
“他当时很有信心地跟我说,钱的问题放心交给他去运作,没问题的。
“他当时明明说了句:虽然有点凶险,但他也是准备了后手的,应该没什么问题。目前就先这么着,后面咱们再走一步看一步。”
曾宇航脸上浮现出满满的懊悔与自责:“我当时就应该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他要铤而走险的!我真是太大意了,听到他说有后招后就没再多问了!”(86)
宁檬顾不上他的自责,抓住关键问题问:“所以他的钱,到底是怎么搞到的?”联想着陆既明垮台的源头,她的心重重一沉,她大胆地推测着,“他挪用了P2P的资金?!”
曾宇航看着她,凝重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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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宇航说:“宁檬你知道吗,去年10月明明的P2P平台募集了一笔资金,六个月期限,利率很高。他就是违规挪用了这笔钱,去做了资管计划的劣后!你说他平时那么守规矩的一个人,居然都敢这么干了,他是不是为了他爸豁出去了?”
曾宇航还告诉宁檬,陆既明挪用那笔钱的时候,还有一个月,他的两个定增项目投资期就到了——这就是他所说的他的后招了。他本来是计划投资定增的钱连本带利收回后,再加上把从二级市场收购的2%钦和股份质押给银行得到的一笔质押款,这两笔钱就能把挪用P2P的资金窟窿堵上了。
可他的后招出现了意外。那两只定增股股价突然大跌,他于是决定等等再退出。结果这一等又等坏了,还不如之前及时止损,能收回多少是多少的好。这一等,股价越等越跌,跌到他在这两只股上,血本无归不说,还欠上了银行的利息。
那段时间,他既要操心他爸的事情,又要处理两只股票的事情。他熬掉了不少心血,他小时候那遇到重压时吃不下饭的毛病都犯了——他不管吃什么,吃了就吐。
宁檬听到这里,心里酸得发苦。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陆既明的身体会一下子虚成了那个样子。
曾宇航说:“后来我们和其他几个投资那两只定增股的机构通了气,知道原来是有人在故意砸盘,应该是一个叫Jason王的人和一家机构合伙搞的鬼!”
宁檬听到Jason王这个名字后,心狠狠一跳,再重重一落。
又是他。
所以砸盘的事,一定也和何岳峦有关系了!
宁檬握紧了拳,脊背发凉。
他们太狠了!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居然可以这样不顾一切地赶尽杀绝。
宁檬已经快速想明白了Jason王、何岳峦、以及彩凰资本老板靳海洋他们这么干的原因了——他们应该是在某次聚会上,一边喝着酒,一边谈笑风生,甚至每个人都软玉温香抱满怀地商量好了该怎么去砸那两只股,该怎样断掉陆既明后路,不让他有任何机会能帮他爹翻身或者出头。最好能趁着这机会顺便让陆既明一个跟头栽到死,这样斩草除根了,大家也都好放心了。
他们那么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着,酒与笑中落下的却是一柄柄杀人不见血的刀。
“等我查出来Jason王和那个机构老板是谁,老子一定提刀去砍死他们!”曾宇航咬牙切齿地发誓说。
因为他这句话,宁檬把彩凰资本四个字吞进了肚子。
她决定先不要说了,万一陆既明和曾宇航真的提刀去砍人,便宜的还是那些坏人。
她岔开曾宇航的杀气,让他接着说,说后面P2P平台的事。
曾宇航说:“后面就是,今年四月到了,P2P那边的资金该兑付本息了,可是明明一时拿不出那么多本金和利息。本来事情也许还有转机,他可以操作一下的,比如问别的机构借借钱贷贷款什么的。可是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把他来来贷兑付遇到困难的事加油添醋捅给了媒体,这可就真坏了菜了!银行机构哪里都不借钱给他了!最后他不得已,质押了钦和2%的股票,但那些钱是不够的;他就又卖了别墅,卖了你对面那套房子,卖了车,拿出来老陆的钱,又拖垮了既明资本,才填平了P2P那边的窟窿。可是那边是填上了,既明资本却垮了,他现在身无分文不说,还欠着银行和机构一屁股利息!”
宁檬听到最后听懂了曾宇航的意思了。
陆既明,倾家荡产,身无分文,无家可归。
她忽然鼻子一酸,差点忍不住让奇怪的东西从眼睛里流出来。
他怎么可以一下子变得这样惨。他是个坐在企业食堂座椅上都需要她为他铺好面巾纸的金贵人儿,他怎么可以这样惨。
宁檬问曾宇航:“为什么不找人帮帮忙借点钱度过难关?为什么眼睁睁就拖垮了既明资本?”
曾宇航满脸悲怆:“宁檬,记得吗,自打那次他怀疑别人吸,大闹一回,把大家闹得都被警察拉去验了尿且还有个哥们真的是阳性,从那时起,大家就都跟他绝交了。这一两年大家伙和他早就散了交情没了联系,到现在他出事,全都躲得远远的看热闹,没人愿意站出来帮忙。我和小恬恬倒是愿意出钱帮他,可我们的钱,是杯水车薪啊!”(77)
所以陆既明,就这样一无所有了。既明资本,就这样垮了。
宁檬仔细一想后,苦笑一下否定了自己的结论。
不,现在的陆既明不是一无所有的,他还有一屁股的债。
宁檬和曾宇航聊完来龙去脉,两个人心情都很沉重。曾宇航对宁檬说:“我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有时间的时候,能来开导开导明明,他现在的状态,真的让人很担心!现在可能也只有你的话,他还能听一听了!”
宁檬苦笑摇头:“我哪有那么大能量,他连我电话都不接的。”
曾宇航连忙解释:“他不是不接你电话,他是把他手机摔了,摔坏了,按不了接听键……他看见是你打的电话,想接听却干按接听键按不动,等你把电话挂断之后,他一躁狂就直接把手机摔成渣了……”
宁檬:“……”怪不得后来她再打就提示关机了。
这么悲怆的时刻,宁檬居然在无语中觉得有一丝好笑。
宁檬说:“那我明天就去看看他吧。”
曾宇航求之不得,直说好的。
两个人就此告别,约定第二天上午十点,宁檬到曾宇航家拜访。
晚上一整夜宁檬都睡得不太好,眼皮跳来跳去,不管她是揉是按都无法让神经末梢变得消停。
第二天一早宁檬顶着黑眼圈去洗漱的时候,意外接到曾宇航的电话。
她纳闷曾宇航怎么来电来得这么早,他们约好了十点见的,可现在才七点还不到。
她接通电话。
曾宇航急促的说话声加快了她眼皮跳动的频率。
“宁檬,不好了!凌晨四点多的时候医院来了通知,老陆停止呼吸了!我和明明赶到了医院,然后他现在,人不见了!!”
宁檬脑子里伴随嗡的一声,很空白很无知觉地懵了。
他垮了,他欠了一屁股债。这就够给他打击让他萎靡不振了。
而现在,他的父亲,去世了。
这将是压倒他脊背让他觉得这个世界再生无可恋的最后一根稻草!!
宁檬觉得天旋地转,她从洗漱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脸上血色已经褪尽。
她抓着墙壁稳住自己,对曾宇航说:“快!快找到他!一定要快!晚一点他容易钻牛角尖!”
第99章 有一点后怕
宁檬和曾宇航许思恬三个人一起找了很多地方, 那些陆既明平时常去的地方,可是都找不到陆既明的人。酒吧,餐馆, 健身房。这样翻着指头一数, 宁檬才发现陆既明的活动圈子窄得可怜。他真是一个挑剔的人, 挑剔朋友人选,挑剔活动场合, 更挑剔他自己。于是他看起来总是跟别人较劲,其实他是在和他自己较劲。他内心该是一个多孤独的人。宁檬在寻人的一路上,都洒下了自己为那人心酸的痕迹。
可是每个洒下痕迹的地方都没有陆既明的身影。
在每一次扑人希望落空后,不好的恐怖的念头便在三个人心里熊熊燃烧一次。而每一次不好的恐怖念头的叠加, 就快把人逼向着急发疯的边缘。
许思恬最先崩溃。在又找了一个陆既明常去的地方却不见他人影后,她小声的啜泣起来, 啜泣声因为内心的恐惧变得细碎和颤抖。她无意识地问着曾宇航:“怎么办?怎么办?他不会真想不开吧?怎么办!”
曾宇航也着急,想安慰许思恬告诉她别担心,但这话眼下他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顺风顺水三十年的陆既明,此前所受过的最大挫折也不过是想留下他的小秘书在身边而没能留住, 除此之外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什么时候尝过没钱的滋味?
他太顺了。这顺遂能泯灭人的抗压能力。现在当所有不顺一起向他砸来, 当他扛不住这些不顺的压力,他最倾向于去做的,就是用极端的方式去逃避。
想到那可怕的逃避方式,曾宇航急得用头撞树,仿佛这样能把陆既明到底人在哪给撞出个结果来。
这种时候, 宁檬反而镇定下来了。
她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中强行剥离出一个镇定理智的自己。又到了每个人都快要崩溃的时候,这个时候需要一个冷静的人,如果其他人都做不了这个人,那么她必须来做。
宁檬稳住自己,也稳住曾宇航和许思恬:“先别慌,这时候慌反而坏事!”宁檬对曾宇航说,“你再好好想想,除了这些地方陆既明还经常去哪?”她顿了下,用这一下飞速运转着大脑,转出一个闪念后,她赶紧对曾宇航问,“比如有没有那种地方,是他小时候他父亲常常带他去的?”
曾宇航迅速思考,瞳孔放大了一瞬后又急剧缩小,瞳仁闪过恍然大悟的光:“有有有!我知道一个地方有个野湖,小时候明明他爸经常带他去钓鱼!”
宁檬听到湖,心重重往下一坠:“那湖现在还有水吗?”
曾宇航说:“一直有,哪干了它都没干过,况且前两天又下了场雨,现在那湖肯定水特足!”
曾宇航一边说,宁檬的脸色一边白下去。他说完,看着宁檬已经白得没有血色的脸,终于意识到宁檬问这个问题是基于怎样恐怖的推断。
曾宇航大叫一声:“坏了!他别跳湖!”
宁檬白着脸,声音都哑了:“快走、快走!快走!!”
她一连说了三个快走,曾宇航许思恬在她的快走声里,汗毛都恐惧到竖了起来。
三个人拔足冲向曾宇航的车。宁檬抢下驾驶位:“我来开车!快上车坐好,把位置告诉我!”
她像危难之中能指引人走向光明那个人,当下她的号令一发,没人想要忤逆她,人人心甘情愿顺从。
仿佛她就是那个最通往正确的方向与活路。
宁檬一路把车开得像飞。只有记挂一个人的安危记挂到了极点,才能把车开到这样濒临翻倒又一定不翻的快与险。
车子一直开到野湖边,宁檬把车刹住,三个人跳下车。四野无人,有草无树,于是湖面波荡荡袒露在视线里,于是湖面上那个游向湖心后让自己向着湖心里下坠的人影也清清楚楚映现在每个人的视线里。
宁檬从不知道自己能喊出那样的声音,那种偏离了她平时音频的,声带撕裂了一般的啸声,那种肝胆俱裂不过如此的一喊。
“陆既明,你回来!”
可是湖心那个人影非但不停,反而义无反顾向下一沉。
三个人立刻拔腿都往湖边跑。
曾宇航人高腿长,跑在头里。可是快到湖边的时候,忽然有个人影跃到他前面去。
那人影决然赴死般,一去不回头,叫谁都追不上,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水里。
曾宇航愣住了,不自觉地停在了湖边。许思恬跑到他身边,也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那英勇赴死的气概可以逼停所有人的脚步,于是曾宇航和许思恬都停在了湖边,看宁檬用身体割开湖面,一路冲向湖心。
曾宇航看着宁檬沉到水里。太阳已经高高升起,金光洒向湖面。他用默数记录着湖面短暂的平静。
六十个数字数过去了。一分钟,好像已经变成一个世纪的计量单位般漫长。
当数到六十五时,湖面上如镜如屏的金光终于被撞碎了。
宁檬架着陆既明,破水而出。
金光万丈中,她拖着陆既明,破出水面,奋力□□。
那一刻,曾宇航热泪盈眶。他仿佛看到心怀救赎的仙女,下到凡间来拯救受苦受难的失意人。
宁檬不顾一切地游,不顾一切地把陆既明拖到岸上。
陆既明像死掉了一样。
曾宇航急得慌了手脚,许思恬吓得直哭。
只有宁檬冷静得可怕。她扭头,冲许思恬低吼:“哭什么?他想死没那么容易!”又冲曾宇航说,“叫救护车!”
曾宇航连忙掏手机照做。
宁檬不哭不叫,不难过也不慌张,就一直一直为陆既明做着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
她不承认这个人已经被他自己杀死了,她不承认他这窝囊没出息的死法。她得把他叫回来,告诉他,有种你选个让人服气的死法!
陆既明一直没反应,许思恬崩溃地惨哭,用她的哭声提前承认着陆既明已经死亡。曾宇航眼圈红透,额上的筋跳得无尽悲伤。
宁檬不理他们,持续做着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汗水混着湖水,从她凌乱散落在额前的一绺绺头发上滴下来。她一下一下地做。只要她不停,他就没机会被宣判死亡!
忽然陆既明的上半身震动了一下。一口水从他嘴巴里呛出来,伴随着咳嗽声。
他活过来了。
宁檬一下委顿下去,瘫坐在地上。虚脱像没顶的水,快要把她淹死。
曾宇航和许思恬抱头哭。
宁檬喘口气,从虚脱中回了神。她猛地起身,跪在陆既明面前,抬手揪住他领口,提起他的上半身,用前所未有的满腔恨意,哑着声问:“陆既明,你还是男人吗?啊?”
她的声音凄厉极了,她的质问如刀如枪,不给懦弱的人一点逃跑的机会,“就这样你就活不了了?比你不幸的人多了,你有什么资格先死?害你的人还活得好好的,你又凭什么比他们先死?死你都敢,你就不敢先收拾了他们吗?!”
她越说越气,声音都抬起来了:“你不是自诩守法的吗,不是法律监管越严你越开心吗?可你为什么这么糊涂,干违规的事情,挪用p2p资金?!”
陆既明终于开了口应了一声。他的辩解听起来了无生趣。
——他是我爸爸。
宁檬吼不下去了。
她松开陆既明,让他躺回野草地上。
她自己也再次委顿下去。
还能怪他什么呢,他也是为了他爸爸。人都是缺什么就会渴望什么。他缺少父爱,于是就会格外渴望父爱。这种渴望到了长大以后渐渐变成一种在所不辞。他在所不辞地愿意替陆天行冲锋陷阵解决困境。因为他是他爸爸,他爱他的爸爸。
宁檬觉得陆既明真的可怜。
救护车嗡嗡哼哼地到了。
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跑过来,合力把人抬去了救护车上。
宁檬对曾宇航和许思恬说:“你们陪他一起去医院做做检查吧,看看他脑子进了多少水,别淹坏了。”
曾宇航问她:“那你呢?”
宁檬笑笑说:“我就不跟去了,你们俩人就够了。你把车给我留下吧,我回去换件衣服还得上班呢。”她身上的衣服湿透了,若隐若现的。
她又恢复成了一如既往的镇定宁檬。曾宇航对她的处变不惊简直要佩服死了。
他把车钥匙给宁檬留下,自己和许思恬上了救护车。
野草地上没人了。
宁檬蹲下来,抱住自己,头埋在膝盖上。她静静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许思恬跑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宁檬蹲在地上,无声无息,肩膀抖动。
她喊了一声“宁檬”,说:“我把我的外套给你,你先披着,省得胸前走光……”
她的声音消失在宁檬抬起头来的那一瞬。
她呆住了。
宁檬满脸全是泪。
她眼睛里正有一颗一颗的泪往下滚。她哭得无声无息,甚至没有表情,所有哀伤和恐惧都盛在那双眼睛里,都溶在那些眼泪中。
许思恬震在那,不能动也不敢说话了。原来这个一直镇定的女孩,她也是怕的,甚至她比谁都怕,怕陆既明死掉了。可她不在该做事的时候让自己崩溃。她藏着那些怕,只在没人的时候把它们发泄成眼泪。
许思恬从没觉得一个人流泪能这样沉默,又这样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