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晋见她有缓儿,立即示意众人退下,房里只留下她和兰布。
“额娘,青阑年纪轻,也当不了王府这个家,以后所有大小事情还是额娘做主,如今青阑已然嫁了过来,就是这家里的人,再出了这门除了佛门怕是哪里都去不得了。就请额娘在这府里给青阑安排一处僻静的居所,出了这样的事情,青阑也是不能再见他的。”青阑说得入情入理。
庄亲王福晋当下便应了。
“那个丫头,也是自小跟着青阑的,原是清清白白的大姑娘,既然他已经占了人家的身子,还请给个名分就收在房里吧,这也许是上天注定的缘分。”青阑已然恢复了平静,十分淡然地说着。
“一切都依媳妇。”庄亲王福晋又是惭愧,又是紧张,此时自然是青阑说什么她应承什么了。
一场风波突如其来,又很快化为平静。
当房里只留下青阑一个人的时候,谁能看到她惨白而苦涩的面容呢,谁又能听到她心底的哭泣。
“费扬古,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知道吗?”泪,终于潸然而下。
隔一日,大清后宫长公主出嫁,这是第一位没有远嫁蒙古而是在京城子弟中选中额驸的公主,又是当今皇上的亲姐姐,以长公主身份下嫁,额驸是权倾朝野的鳌拜的侄子。
所以,这一场婚礼,几乎可以比拟两年前那场轰动天下的帝后大婚礼。
手里捧着如意与苹果坐在喜床上的翠花公主,她的心情又是如何呢?
临行前苏嬷嬷的叮嘱,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的祝福,各宫妃嫔的贺喜,都抵不过轿帘悬下的那一瞬间,隐在人群中的亲生额娘的泪眼婆娑来得重要。
“额娘,你放心,女儿一定会坚强面对今后的人生,这条路不管是平坦还是崎岖,为了额娘我都会勇敢地走下去。”
她在心中默默叨念。
“公主,额驸来了。”
讷尔杜眼中的翠花公主十分娇小,一袭大红色的礼服压得她仿佛有些不堪重负,一双白皙的小手紧紧握着手中的苹果,显得有些紧张。
“公主?”讷尔杜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福气能娶了大清的公主、皇上的姐姐。这事儿想起来就让人兴奋,可是又想起大婚前内务府派来的那些个教养嬷嬷和管事们的嘴脸,以及他们说的那些个规矩。
感觉十分无趣。
要让自己这个手握重兵堂堂的七尺高的汉子给她一个小女子天天请安磕头?不仅如此,还要搭上自己的额娘阿玛也要天天给她问安行礼?
还有就连这夫妻之伦的同房,也要刻板地按规矩来?
这真是要了人的命。
想起这些,讷尔杜闷闷不乐,走到床前,原本只想装腔作势地行个礼,没想到公主已然起身相扶:“大人不必如此多礼,自己家中还是便宜些为好。”
讷尔杜心想,正合我意,于是他顺势坐了下来。
公主起身走至桌边,倒了一杯茶递给讷尔杜。
“公主这是何意?”讷尔杜一愣,刚刚坐帐之时已经饮过交杯酒了。
“请大人喝杯热茶醒醒酒。妾,有话要对大人讲!”公主的声音万分轻柔。
讷尔杜原本并没喝多,这句话里公主自称不是“本宫”,而是“妾”。
有点儿意思,于是他一饮而尽。
第五十五章 君如石妾如蒲
“妾虽然名为公主,长在皇家,但是从小没有阿玛额娘,也不知家为何物。苏嬷嬷可怜我,每每多加照顾。在偌大的皇宫中,也只有慈宁宫西小院咸若阁的方寸间是我容身之处。如今,妾承皇命与大人共结连理,从此大人就是妾的天,大人的家就是妾的家,大人的父母就是妾的父母。在大人这里,妾不是公主,只是一个想祈求大人爱怜的寻常女子。从今日起,妾定当遵从大人的家规,绝不会摆公主的虚谱,立公主府的规矩。”
公主这番话,显然让讷尔杜动容,但是却难以让他动心。
“大人一定以为,妾嫁与大人,也会背负某种使命,如同柔嘉公主嫁耿聚忠,孔姑姑嫁孙将军。妾不瞒大人,出宫前是有人对妾耳提面授。但是妾当场回绝。若为细作,不如不嫁,宁可血洒当场,也不愿伪心待人”
这句话,倒让讷尔杜很是意外。
随即公主抬起左手,掀开锦袖,那玉腕上赫然缠着白纱,而此时已经渗出血色。
讷尔杜大惊。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翠花公主将自己的发尾与讷尔杜的辫梢儿结在一起,“君如石、妾似蒲,倾我一生,永不相负,不论是福是祸,从此与大人不离不弃。”
讷尔杜的心在这一瞬间抑制不住地轻颤起来:这不是在做梦吗?他的手臂紧紧搂住公主,一时也不愿放开。
入夜。
咸安宫中,躺在病榻上的杨氏气若游丝,身体像着了火一样难受,嗓子里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这是病了吗?怎么一下子就病倒了?
眼看着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头戴珠冠、风光无限出嫁的公主,自己应当高兴才是,可是为何自己的心像是被硬生生剜下去一块肉,那样疼,仿佛连呼进一口气儿都疼得要命。
怕是要死了吧。
公主出嫁了,也许自己的任务也到头了,所以该走了?
恍惚中,仿佛有人来了,那人坐在床边拿着冰帕子小心翼翼地敷在自己额头上面,接着又用小勺子给自己喂水。
她仿佛很小心,还不时拿帕子在自己唇边擦拭。
杨氏觉得自己像是活在梦里,可是为什么这个人看起来这样面熟?
她不是侍候自己的老嬷嬷,她身上有着好闻的清新的味道,她动作极为轻巧,不似老嬷嬷那般粗重生硬。
她?
难道是公主?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你好生养着,公主嫁过去,一切都好。我已叫人问过了,讷尔杜如今只把公主捧在手心里,两人如胶似漆,等九日回门时,公主就会回宫来看你,你不用担心。”
这声音不是公主。
杨氏努力睁大眼睛,依稀辨清,她万分惊恐:“昭妃娘娘。”
侍候在杨氏床前的,正是昭妃。
“好生养着,原想把你接到我宫里去,可是…那样反而动静太大,不如我搬来就近照顾,又方便又不惊动旁人。”东珠又为杨氏换了一块帕子。
“这怎么使得?”杨氏一阵急喘,“这不折煞奴婢了?”
“您忘记当日东珠与公主的约定了?如今您只把我当成公主,我不过是替她尽尽孝心。”东珠端起桌上的药碗,“你要赶紧好过来,不然公主在外面,也难心安。”
这一句,倒比别的都管用。
杨氏老老实实地喝起药来。
这药极苦,东珠立即拿了一杯淡澄澄微有些泛黄色的水来给杨氏漱口。
“这是这一季上好的槐花蜂蜜。”东珠说。
谁知杨氏突然面色大变,一阵剧烈的咳嗽险些把刚服下去的药吐了出来。
“怎么?你喝不惯这个?”东珠又从桌上的果子盘里捡了一枚蜜饯青梅塞给杨氏,“那就吃这个吧。”
杨氏一面咀嚼着酸酸甜甜的梅子,一面偷偷打量东珠,见她面色如常并无他意,这才放下心来,许是那药里有安神的作用,很快,杨氏便睡了过去。
东珠这时才得以细细打量这间屋子,想不到在外表庄严华美的咸安宫里还有这样一个低矮憋屈的房子。那窗棂上的漆都掉了渣子,窗户纸也有些残破,屋里的家具虽然收拾得还算干净,但看得出来都是用旧了的。
特别是那顶帐子,已然洗得发白,有两处显然是破了洞,又被织补好的。
这房子以及这陈设,连承乾宫里春茵她们住得都不如。
杨氏,毕竟是替先皇生育过皇女的。
东珠只觉得替她心酸。
“娘娘,咱们今晚真的要在此地住下吗?”春茵噘着嘴,有些不情愿。
“不是我们,是我自己。”东珠笑了笑,“你回去吧,这里也没有多余的地方。你明儿一早正好把早饭端来。”
“那怎么成?留娘娘在这里侍候一个病人,奴婢回去躲清闲吗?”春茵见东珠这样说了,反而高兴起来,她在水里拧了帕子,将床边的一张小榻收拾出来,“奴婢在这里躺一宿,晚间若是她渴了饿了,奴婢也好照应,这外间的罗汉床,奴婢垫了褥子,整理干净了,娘娘要是非要留下,就睡在那里吧,省得在这屋里再过上病气儿。”
东珠见她如此嘱咐,心中十分安慰,又有些感慨。
春茵果然如同稚子一般,只要不同自己分开,是简是贵,都是乐意的,如此看来自己偏疼她一些还是对的。
“你在这里守着,我出去透透气儿。”东珠起身向外走去。
“娘娘。”春茵一脚站在屋里,一脚站在门外,十分两难。
“怎么?”东珠不明。
“你就在门口儿,别走远了。这咸安宫听说在前明的时候是冷宫,处处阴森森的,别撞上了什么。再说,奴婢也害怕。”春茵有些不好意思。
东珠笑了笑:“知道了。”心中暗想,若不为了来这里走动走动,暗探虚实,又怎会如此大费周章呢?
信步走出小屋,出了月亮门,眼前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小院,这里应当就是那个恪太妃石氏的住处吧?
此时小院正房烛火微动,投在窗子上的人影儿原本端然稳坐,突然间烛光灭了,只听里面发出一声惊叫,东珠悄悄走了过去,听得里面似乎是有人在哭泣。
慈宁宫中,孝庄原本已经睡下,但是听了苏嬷嬷的话又立即披衣起身。“你说昭妃去了咸安宫?”
“是。”苏嬷嬷回复,“是如霞亲自送来的消息。原本奴婢已睡下了,听了这消息便立即起来禀告。说是杨氏病了。”
“杨氏病了,自有太医来诊治,她身边的嬷嬷也会照料,哪里用昭妃过去?”孝庄面色异常冷肃,显得十分不快。
“杨氏身上烧得吓人,还说着梦话,侍候她的嬷嬷怕是疫病不敢靠前。因想着前些日子昭妃命人过去关照过,说是有事情可以去承乾宫里找她,所以便去承乾宫回了话。这太医也是昭妃宣的。听说昭妃娘娘还亲自盯着太医院煎了药送过去。”苏嬷嬷小心回话,这个时候,她并不想再生事端。
“你叫人去盯着,看昭妃在那里待了多长时间,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细细回话。”孝庄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子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已经叫人盯着了,说是昭妃今晚就不回承乾宫了。”苏麻把话留了一半儿。
然而两人必竟相伴数十年,彼此间太过熟悉,她想瞒也是瞒不下的。
“说下去。”果然,孝庄看出破绽,继续追问。
“她…去了前院。”苏麻只觉得浑身发麻,如入冰窟。
“容我想想。”孝庄沉默了片刻,突然凤眉微竖,“这石氏,不能留了。”
“太皇太后!”苏麻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
“你不必多说,速速派人过去。迟了,怕是不止她一个,就是昭妃…”孝庄没有说下去,但是苏麻懂了,她心乱如麻,短暂的怔愣之后立即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
寝宫中只留下孝庄一人,盯着摇曳的烛光,她默默祈祷:“老天,希望一切还来得及。我布木布泰也不是一个狠心之人,否则也不会留石氏到今天。可是…若当年之事走了消息,就是地动山摇,谁也承担不起…”
咸安宫后面西小院里,东珠偷偷点破窗纸,借着小小的洞眼往里看去,她一下子便愣住了。
里面虽然黑漆漆的,但是借着投入室内的月光依稀可以看到一个女人跪在地上,而在她的对面立着的是另一个人,东珠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也是个女人。
跪在地上的女人身着汉服,在这大清后宫之中自然是恪太妃石氏。
而对着她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为什么石氏看起来那样惶恐,那样悲伤,或者说是满脸愧疚之色?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自从当年做下那件事以后,我每天晚上都是睁着眼睛不敢睡,因为我怕我一睡,你就会来找我索命。如今你来了,我倒安心了。”石氏一个劲儿地哭泣,不停地磕头。
而对着她的那个女人仿佛石头做的一般,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
“你对我是那样好。实心实意待我,心里话只跟我一人说。我病了,你不眠不休地照看我,把我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可是你哪里知道,我心里正憋着坏,要害你儿子呢?”
石氏抬起头,额头上已然有了血色。
“四阿哥生得那样好,我原是下不了手的。可是…偏偏我在怀素那里听了那样一句话,就鬼迷了心窍…虽然后来皇上查出是静妃和瑾贵人,是她们将三阿哥出天花的肚兜儿给四阿哥穿了,才害四阿哥也得了天花。可是最终害死四阿哥的,却是…”
此时,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大乱,接着火光冲天。
“不好了,走水了,快救人!”
东珠吓了一跳,果然眼见后面浓烟阵阵呛得人难受,再一想,那火起之处正是杨氏所居的小耳房。
顾不得多想,立即朝后面跑去。
因为走得急,她终于还是错过了揭开秘密的机会。
第五十六章 情到深处人孤独
乾清宫中,皇上已经就寝。顾问行在东暖阁外面来回转了两圈,不知自己在这个时候是否应当入内。若进去,便是打扰皇上休息,可若是不去禀告,明早皇上知道了,会是怎样的责罚与震怒即使闭着眼睛想也想得到,眼下着实两难。
“顾总管,皇上命您进去。”今夜是春禧当值,她手执宫灯披了一件衣裳悄悄打开房门。
“皇上醒了?”顾问行有些迟疑。
“皇上本就没睡实,听得您的步子和叹息声,就让奴婢出来请您近前回话。”春禧此时已把房里的灯烛点燃。
顾问行快步进入东暖阁,只见龙床前黄帐虚掩,皇上靠在引枕上脸朝外瞪大眼睛瞧着他:“什么事?”
“咸安宫出了事。”顾问行很是为难,他不知自己照直说完以后会有何种后果。
“咸安宫?”皇上原本欠起的身子又躺了回去,“是哪个太妃不妥了?这种事情去回坤宁宫。”
“这个…”顾问行面露苦涩,“是咸安宫后面的西小院失了火,烧了好几间房子。”
“又是那些无事可做的老嬷嬷们吃酒赌钱吵闹间打翻了火烛?”皇上皱了皱眉,“早说过该给她们找些事情做,以后军中的冬衣可以分给她们一些,让她们都忙起来,就不会闲着生事了。”
“皇上。”顾问行吞吞吐吐,“西小院住着杨氏,就是恭悫长公主的生母。”
“什么?”皇上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他猛然想起晚膳时分曾叫人给东珠送过菜点,可是去承乾宫的人回话说昭妃不在,是去了咸安宫探望杨氏。
“火势太大,那西小院…”顾问行还未说完,皇上已经站了起来,他光着脚急匆匆套上靴子就往外走。
“皇上。”春禧与守夜的太监连同顾问行都被甩在了后面。春禧想给皇上披上外衣,但是却被他甩掉,服侍的太监想为皇上整冠,也被拒绝。
至于顾问行想去传辇也没来得及,因为皇上一路飞奔,一切繁文缛节他都不顾了。
当皇上赶到咸安宫的时候,火势已然渐熄,西小院只剩下残垣断壁,四处都是焦煳的味道。整个咸安宫里的太妃们都站在四周看热闹,大火将漆黑的夜色瞬间点亮,在众人来不及做出反应的刹那间,像是一只可怕的怪兽迅速吞噬了一切。
那个在白天还绿萝披瓦无比清幽雅致的院子,突然之间就成为了一片狼藉,你再也看不到它原来的模样。
四处都是可怕的灰砾,那些未曾熄灭的火光仿佛在这漆黑的夜色中诉说着无尽的委屈与惶恐,然而再也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它到底想要说什么。
“昭妃?”皇上对着那片灰砾,对着被太监们抬出的两具尸体,完全呆住了。
不,他不愿相信,东珠会这样离开他。
于是,他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他身上只穿着一身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黄色中衣,就那样旁若无人地跪了下去。
“东珠,东珠。”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他也没有在意到两行冰冷的泪水悄悄自脸庞滑落,他只是发现自己的手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终于,他伸出右手轻轻掀开盖在那两具尸体上的白布。
人群当中立即有人发出惊讶的尖叫,有人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更有人小声议论:“是恪太妃,可怜她一张脸还是极好的,只是脑袋上的头发都烧掉了大半。”
“边上那个是常嬷嬷,我的天呢,她的眼睛还睁着呢。”
“这好端端的怎么着起火来,怎么偏偏是她们主仆两个被烧死了?”
皇上似乎没有听到众人小声的议论,他仿佛长长松了口气,随即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
“皇上,皇上。”顾问行叫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