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三阿哥,而不是二阿哥福全或五阿哥常宁。

天资聪颖?

得过天花却活过来的福泽?

都不是。

只因为在几个皇子当中,他的出身还算高贵。

所以,赫舍里想明白了,秋荣有喜总比仁妃、昭妃、福贵人有喜要好。所以,她要接纳这个孩子。但是她也清楚,这个孩子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所以她把秋荣指给仁妃。

是好是歹,是福是祸,一切,就让仁妃去承。

为什么是仁妃?

赫舍里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果然,当秋荣被封为荣常在搬至景仁宫以后,内宫中波澜四起,福贵人便在长春宫大发脾气。

“毛伊罕,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听你的,一直与皇后交好,人前人后为她唱赞歌,这一次她为什么把这样的好事给了景仁宫?”福贵人博尔济吉特乌兰拉着从科尔泌带来的贴身侍女毛伊罕问道。

“主子怎么会觉得这是件好事?”毛伊罕长长得瘦瘦小小的,虽然年纪比乌兰大几岁但看起来却更像个小孩子,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丝毫不像来自草原的蒙古女子。然而皮肤粗糙黯黄似有病色,长相极为平庸,在佳丽如云的后宫里十分不起眼,倒也配上了她的名字。毛伊罕,蒙语中原是丑丫头的意思。

原本这样的容颜,在后宫之中只能做最下等的杂役粗使宫女,可是因她是福贵人自家乡带来的,旁人便也说不得什么。

不过,此女虽然长得丑,但做事谨慎小心,颇得乌兰的信任。

“当然是件好事了。秋荣怀着龙嗣住进了景仁宫,皇上惦着这是头胎,自然会常常去探望,那景仁宫不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吗?”乌兰气哼哼的,“我这就去找皇后,让秋荣搬到我的长春宫来。”

毛伊罕并不认同乌兰的话:“主子,您又急躁了。您只看到这表面。您怎么不想想,既然是好事,既然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皇后娘娘为什么不把荣常在安排到坤宁宫?坤宁宫后面的小院可是都闲着呢?”

“这…她那是不好意思。堂堂的皇后,说起来,每逢初一、十五和大日子,皇上遵祖制都会歇在坤宁宫里,她原就比旁人机会多,她还好意思占着这个?”乌兰恨恨说道。

“奴才却不这么想。”毛伊罕一面给乌兰揉着肩,一面说道,“常言说福兮祸所倚。荣常在这胎能不能做稳,能不能真的诞下大阿哥,谁能说得准呢?奴婢猜,这会子景仁宫里的仁妃娘娘正犯愁呢。这可是烫手的山芋。若是有个闪失,她能承担得了吗?”

“你是说?难道有人会打这孩子的主意?”乌兰瞪大眼睛看着毛伊罕,只觉得她的神色那样诡异,特别是那双黑亮亮的眸子,越发明亮晶莹起来。

第四十二章 昙花早谢心如灰

降萼轩内,东珠在书案前绘兰,浓墨写意寥寥数笔,虽然是纤纤玉手但下笔雄健沉稳,以墨点花潇洒自如,虽不着颜色只以墨之深浅便勾勒出婀娜花姿。

“今日好心境,怎么突然提笔作画了?”费扬古进门,正看到东珠在往作好的画上题诗。

花飘零,帘前暮雨风声声;

风声声,不知侬恨,强要侬听。

妆台独坐伤离情,愁容夜夜羞银灯;

羞银灯,腰肢瘦损,影亦份仃。

“今日是横波夫人的冥寿,我与她好歹有师徒之名,所以画一幅她最喜欢的兰花送给她,也算是聊尽心意。”东珠今日穿了一身浅绿色的汉服,素雅简洁的衣料配着袖口处绣着的黄绿色的小花,淡雅之极,清新之极。

见费扬古入内,东珠自是掩饰不住心中的欢欣,浅浅地笑着。

看在他的眼中,那柔美清丽的脸庞,乌黑含情的双眸,挡不住的气度与风华,莫不让他心神荡漾。

于是,他避开了她深情款款的明眸,只把自己的目光专注于她的画上。

“品评一下,看看我是否有长进?”她俏皮一笑,吐气如兰,那柔柔的软软的气息仿佛春风一般拂过他的面颊,于是,某人又是面红微赤。

“所绘之兰,灵动淡然,气韵万千。如一缕清泉,夹着丝丝墨香,果然得了横波夫人的真传!”他如此评价。

东珠又是一笑,“多谢!”

费扬古感觉到一股清新与甜蜜在心底蜿蜒着缓缓漫开。

“横波夫人才貌双绝,特别是以眼波如秋水般盈盈动人而闻名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希望化为一粒尘埃淹死在她那柔柔的眼波里,就是这样一位令秦淮河日日车马盈门的佳人,在嫁给龚鼎孳之后洗净铅华闭门侍夫。故国覆灭之际,她曾劝丈夫忠君守节以死殉国,但龚鼎孳偷生苛活,还以‘我愿欲死,奈何小妾不从’的托词,将红颜祸水、误人名杰的千古骂名留给了横波夫人。唉。虽然我之前也很是鄙夷那些倚门卖笑的娼门女子,可是在同横波夫人学画之后,我便想,一个人能把兰花的清幽雅静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她的性情也大约如此吧。后来交集多了,才知道她原是如此深明大义、侠骨柔肠的。其实很多时候,女子原比男人要勇敢。”

费扬古听出东珠的弦外之音,他不想与她逞口舌之争,故仍专注于画,也不作答。

东珠又是一笑:“正如我在书房里看到姐姐以前所作的那幅水牛图,该是怎样的才思、怎样的胸襟才能画出那样远胜名家的墨迹?”

东珠抬起头,对上费扬古的眸子。“有人说,先帝没有死,因为姐姐仙逝,他觉得了无生趣,所以遁入空门。也有人说,他伤心过度,所以早逝。你觉得呢?你说如今,他到底是生是死?”

费扬古如鲠在喉,无法相对。

“我宁愿相信他是真的死了。否则他便对不起姐姐的才气、姐姐的情怀、姐姐的苦难。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失去了她,他便成了行尸走肉,再无所恋。活着,要么就好好活着,为她而活,否则入空门而避世,他真的没有担当。”东珠眼中噙着晶莹的泪珠,“一口气不来,去何处安身立命?听说,这是当日姐姐临走前,问皇上的。如今我来问你,你如何相对?”

他依旧无言。

“一口气不来,去何处安身立命?昙花一现,魂归于山水之间。”泪满玉颜,而朱唇含笑,“只望与你优游山水间,忘却红尘纷扰。”

他深深吸了口气,刚欲开口,只听门外乌达的声音:“少爷,宫中有急事,请速入宫。”

“等我回来。”丢下这句话,他翩然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好委屈,铺开白纸,纤手挥毫,转瞬,轻灵狂草一挥而就。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今生,因为有爱,难道注定如此悲辛?

“格格,您为何垂泪?难不成您已经知道了?”乌达又一次推门而入。

“知道什么?”东珠莫名。

“刚刚有人前来送信,说是遏夫人重病,怕是…”乌达欲言又止。

“什么?”东珠大惊失色,这才想到自己失踪之事府里肯定是知道了,额娘定是受了惊吓,所以才会病倒。

“格格?您要回府吗?”乌达眼见东珠向屋外走去,立即紧张起来。

“乌达,帮我备车,我要回去看看。”东珠十分急切。

“可是,还是等少爷回来再说吧。您现在的行踪若是暴露,怕会有危险。”乌达急得直跺脚。

“没关系,你去备车,我从后门出府,我小心些也就是了。”东珠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淡定从容,一种极为强烈的负罪感让她心惊肉跳,因为她的任性,她的自私,竟然连累额娘病倒,她简直是太不孝了。

家中刚刚遭受了那样的不幸,额娘身上还带着伤呢。早知道应该提前给额娘递个话儿。都怪自己一味地贪恋与费扬古难得的相守的日子,竟然将亲情慈恩抛到九霄之外,真真不该。

眼看东珠焦急失措,乌达只得前去备车。

“乌达,赶车的人找个眼生的,别让人认出是你府上的。”东珠叮嘱。

“是!”

坐在车上,心急如焚,额娘到底如何了?

又想起从小到大,自己实在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额娘真是为自己吃了不少的苦。

一路上都沉浸在自责之中,好容易挨到了,车子在府门前停下,东珠轻轻掀开帘子,自手腕褪下一只玉镯,交给赶车的伙计。“把这个给门房管事,他们自会打开侧门,我们直接入府。”

“是。”

东珠从未想到,当她进入府中,下了马车经过大堂准备步入后宅的时候,大门敞开的厅堂内伫立的一抹耀眼的明黄色瞬间让她惊在当场。

“朕昨晚夜观天象,看到祥云笼罩,应有好事临门。就寝后又梦到倦鸟归巢,想不到,还真的应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像是在开玩笑,但是面上却没有半分笑容,目光如箭仿佛要直入她的心房,整个人带着毫不掩饰的霸气与凌厉。

天子的威仪是与生俱来的气度,与年龄无关,与阅历也无关。特别是此时当他不苟言笑,静立如松的时候,气场空前。

东珠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击得毫无招架之力,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刚刚入内时面上的灿烂瞬间消失,她的幽雅从容、她的风华绝代、她的玉容珠辉,仿佛在一瞬间消散了,就像暮色时分天际边的晚霞,那艳丽只在片刻。

在康熙眼中,带着欢愉与急切之色迎面跑来的她,穿着极为清新、极为淡雅的汉人女子的衣裙,头上挽着别致的发髻,随意插上的几支简单的珠钗让她灵动得有如洛水之滨的仙子。而从两边垂下数条小辫子,又凭空多了几分少女的纯真与烂漫。

这样的东珠,美得让人不忍移目。

这两日,她去了哪里?

又是从哪里弄来这身好看极了的衣裳?

他有很多的疑问。

但是,当他看到她灵动的眼眸里的珠辉与面上很淡很甜的笑意瞬间消失的时候,特别是当她看见他时,眼中除了惊诧再无其他的时候,心里立时有一种被深深刺痛的感觉。

他突然对一切都不想再探究了。

他的心在那一刻封闭起来。

“还傻愣着干吗?还不快给皇上请安?”遏必隆与几个儿子惶恐万分。

东珠依旧站在那里,如果说刚刚看到皇上,她还只是惊诧,但是当她看到站在皇上身后的费扬古的时候,她才明白,什么叫作万念俱灰。

于是,明眸失去了珠辉,玉颜如同土石,虽然眼帘低垂,但是挡不住心中愤恨的熊熊之火。

是,她在心里燃起一团火,那团火将曾经的相遇、屈指可数的相守、最初的怦然心动、青涩的少女情怀、祈求过无数次的梦境以及小心呵护的因缘际会,一切的一切,燃得干干净净。

似蹙非蹙的秀眉,眼中淡淡的失落,毫不掩饰的悲凉,无休无止的苦涩。

当那团火燃尽之后,她做出了一个最为大胆的行为。

她没有跪安。

她一步一步,带着淡淡的笑意,走向天子。

在他耳边低语两句。

而他,如冰的面色瞬时和缓,回以她的是更为惊人的举动,牵起她的手,向外走去。

是的,与天子比肩,只要她愿意,她就是站在天子身边的那个女人。

看着她和皇上并肩而行,一同出府,一同上辇。

费扬古眼中的寂落让人心碎,那是一种如入绝境的灰心。

他知道,他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使他和她的姻缘由此中断。

他知道,其实在他心里,早已把这个心地纯粹如净水又天资聪颖如冰雪的女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同自己的生命连接在一起,她的一切,自然而然地牵动着他的悲与喜。

虽然,他从不表态。

但是今天,一切都结束了。

“对不起,我的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液,注定了我的命运。对不起,此情,此生难承。”他在心中如此说。

而与帝王携手走出府门,又与帝王携手重新走入皇城的东珠,她想的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从此这世上少了那株那为爱而生、为爱而开、为爱而谢的昙花。从此,只做木棉”。

“娘娘!”看到东珠与皇上一同进入承乾宫,承乾宫所有的人都惊诧万分。唯有云妞淡定如常。

“好生休息,朕晚些时候再过来。”皇上放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

“请娘娘先行更衣。”云妞在跪安行礼之后沉稳有度又不露痕迹的提醒,让东珠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所穿的衣服原是这大清后宫最为忌讳的汉服。

苦涩,长长久久地盘旋在心底,也许这样的感觉将跟随她一生吧。

那又如何?

她笑了。

失神地走入承乾宫正殿,云妞用眼神提点了还在惊诧之中没回过来神的春茵、如霞等人,命她们备好浴汤,为东珠沐浴。

置身在放满花蕊的香汤中,在水雾迷漫间让眼泪尽情流淌,再一次吹起那陶埙,低沉悲凉的声音瞬间倾泻而出。长吟婉转如泣如诉,悠扬寥寂沧桑飞迸。好像裹挟在大雨中的狂风之吼,又似海面拍打岩壁的嘶鸣。似荒野驿道上喑哑经古的驼铃又像伴着苍穹灰鹤滑落的嘹唳之音。

那是怎样一种声音?

她足足吹了两个时辰,直到最后筋疲力尽晕倒在浴汤之中。

乾清宫里,天子的心情也坠入谷底。

“奴才无能,没见到公主,嬷嬷说,公主在闭门安胎。”

这是曹寅的回报。

“安胎?”康熙不解,在他眼中如同稚子的妍姝也会怀胎吗?她自己原本就是个孩子。安胎?“是谁的?”

冷不丁地发问,吓呆了顾问行。

他张口结舌:“是,当然是和硕柔佳公主的额附。”

“是啊,是他的。”天子面色如纸,目光空洞。原以为已经尘封的感情已经成为过去,可是此时一句“安胎”,心上便让一把利刃血淋淋地割上了一刀。

心痛,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比当年父皇母妃相继离世,还要让人觉得心痛。

龙案下的双手,已经被彼此掐出了血印子。可那又如何呢?他是天子,他不能流泪。于是,那呜呜咽咽的悲泣只能默默在心底呼喊。

“那是什么?”听得远处并不真切的埙音,他问。

“不知是哪宫的主子在奏乐。”顾问行回道。

“难听死了,像是在屠宰场等着宰割的那些牛羊在临死前的拼命的长唤。”他说。

“奴才立即叫人下去查。”顾问行又说。

“等一等。”康熙侧耳倾听,那调子虽然让他不舒服,但是沉浸在调子中的心境他却很能理解。那是一种怎样的韵律啊?让人寒蝉,让人不安,让人悲怆,让人绝望,让人血脉偾张而又潸然感慨。

他没有任何一句吩咐,只着了一身黄色寝袍,便走出了乾清宫。

夜,暗得让人呼吸困难。

好在那抹隐在殿顶树梢间的月色,给了人万般灰心时的一点希望、一点暖意。

伴着月色,追随着那让人心寒、让人心乱的音律,又一次进入承乾宫。

然而,就在他踏入承乾宫的一瞬,那乐音突然断了。

就像弹得正兴起时,突然断弦。

不管你是否乐意,你都无法左右这个结果,而再换上的新弦,是无法匹配出原来的音色的。

这便是遗憾。

“皇上,昭妃娘娘正在沐浴。”

有人回报,于是他静静地留在她的书斋里等她。

案上是她画了一半的画,那是一幅梅。

那上面没有枝叶,只是花朵。他数了数,共有九朵。而且很奇怪,墨色勾勒的花瓣的边缘,每朵花九瓣,上面有的填了色,而有的还没有色彩。填了色的更是奇怪,那上面每一瓣颜色都不一样,有红色的,也有黑色的,还有青色的。

如霞为皇上奉上热茶,皇上便问:“你主子这画的是什么?”

“是九九消寒图。”

“什么?”皇上更加不解。

“娘娘说,这九九消寒图原是自明朝开始的一种排遣方式,九九是自冬至到立春的八十一天,从‘一九、二九’相唤不出手到‘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这八十一天的过程,古人称为‘复阳’,即阳气逐渐回复,慢慢变暖。但对于穷苦人来说,则是饥寒交迫,度日如年。所以才有了画圈记号或是描红以便一天一天数过这八十一天,是一种迎春的殷殷心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