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问行心道,你怕,皇上比你还怕呢!可是话又不能这样讲,他只得略安抚了几句:“这是你的命,也是你的造化,你也别多想,赶紧收拾收拾,一会有人过来侍候。”
顾问行转身离去。
只听身后扑通一声,秋荣正跪在地上。
“姑娘这是为何?快快请起。”虽然自己是这乾清宫的总管,然而她们这四位姑娘可是太皇太后的人,顾问行明白轻重。
“请总管救我。”秋荣抬起头,直视着顾问行的眼睛,“顾总管说得没错,这是奴婢的命。弄好了,遂了大家的心,便是造化。可弄不好,奴婢的命就没了。昨夜已然让皇上不高兴了,今天白天的事情,顾总管一定清楚。这个时候,奴婢送上门去,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顾问行眉头微拧,这丫头看着不多言不多语的,原来心里都明白。
既然如此,跟明白人说话倒省去许多麻烦。
“那么,你心里是想成事,还是不想成呢?”他故意绷着脸冷冷问了一句。
秋荣重重叩首、以头触地、砰砰作响:“想成事。”
回答得真干脆,顾问行笑了:“这样,就好办了。”他轻轻走过去,俯下身子凑在秋荣耳边低语几句。
“不管是否成事,顾总管都是奴婢的恩人。”秋荣重重再拜。
又到子夜,康熙在龙床上睡得昏昏沉沉的,梦里总是妍姝和耿聚忠的影子,妍姝白皙纤弱的身子在耿聚忠精壮的躯体下碾压,面上尽是痛苦的神情,而他身着龙袍提着宝剑想要冲过去,却像隔了万水千山,怎么也过不去。他口里像是含了一团火,又烫又疼,他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腾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皇上!”顾问行为他披了一件外衣,面上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怎么了?”他问。
顾问行叹了口气,目光向殿外掠去。
康熙有些莫名,披衣起身向外走去,月华墨色之中,穿着冰丝雪绸薄纱衣的秋荣就那样俏生生地跪在大殿外面的大理石地砖之上。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问。
她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见了他,只是深深一拜,面上依旧端庄宁静,嘴角含笑,只是面露忧思。
“快起来,冻坏了怎么办?”康熙眉头微拧,“顾问行,赶紧拉她起来。”
顾问行上前来拉,而她依旧如如不动:“奴婢虽命同草芥,却蒙上天恩宠来到乾清宫服侍皇上,皇上怜惜那便是奴婢的造化,是奴婢的命,否则…”
她的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皇上,奴婢想活命!”
一磕,二磕,再磕,额头上已然有了血色。
白皙的额头,腥红的血色。
看在康熙的眼中,便是一阵心碎,他不要这白与红的对比,这一天之中,他看到了,他不想再看。
“你是说,朕不让你侍寝,你便要去死?”
她不说话,只是依旧磕个不停。
“不是皇上让她死,而是她也有她的职责…”顾问行一语点醒康熙。
是啊,自己只顾着跟太皇太后较劲,却苦了她们。
“既如此,朕便成全你。”说完,他走过去向她伸出手。
她惊呆了,过了好半天,才颤颤巍巍地将自己的手递过来。
康熙攥紧她的手,拉着她如同狂风裹挟着一片落叶一般,将她带入寝宫。
重重帐幔飘落,所有人退了出去,四下里静静地,似乎能听到烛心闪烁的声响。
龙床之上,四目相对。
“你知道明天以后,你的结局吗?”他问。
她点点头。
作为在帝王大婚前侍寝担负引导责任的长宫女,她们终身不能为妃,只能成为位阶较高的宫人,她们也不能为皇上生儿育女。
而且,作为引导皇上参悟“云雨”的长宫女,往往没有什么好下场。
“那么,开始吧。”他说。
纤细而冰冷的手指熟练地为他揭开里衣的纽扣,双手力道适中地在他身上各处穴位游走,秋荣很紧张,虽然这一切嬷嬷们都教过,也都在太监身上试过了,可是毕竟这是对着皇上啊。如果稍有不慎,如果他不满意…
就在她心思恍惚的当口,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还未来得及想明白,原本平躺着的他已然翻身跃起将自己压在身下。
一把扯去身上的绸衣,只留下那粉色的胸衣。
一切,开始得太快,让她来不及多想。
她闭上了眼睛,一切都不像嬷嬷们说得那样。一切都超出了她的预想。所有的前戏,所有的准备,都没有用上。皇上不是需要引导的孩子,他是一个凶残的猎者。
在他面前,自己反而懵怔不知所措更无所遁形。
他肆意横冲直撞围追堵截,他不放过任何猎物,眼中带着狼的凶光与残忍,不让人有半分喘息之机。
他豪不避讳地大喊大叫,这是冲锋的号角,这是猎场的撕杀声,这是他在尽情发泄着心中压抑许久的怨气。
秋荣觉得自己像躺在猎场上的一株小草,不经意间被千军万马碾踏过去,一会儿昏死了,一会儿又活了过来。
她紧紧闭着眼睛,紧紧咬着下唇,一只手狠狠攥着床榻上的褥单,她不敢让自己发出半点儿声响,有时候,她宁愿自己是死过去的。
第二十五章 心有千恨无从恨
慈仁宫里,仁宪皇太后与端敏格格正坐在一处热络地聊着天,只听宫女入内回禀告:“太后,福贵人来了。”
“快让她进来!”仁宪皇太后面露喜色,端敏却撇了撇嘴:“额娘就喜欢她,她一来,女儿倒靠后了。”
“瞎说,你天天在额娘身边,乌兰才来了几日,疼疼她也是应该的。”仁宪太后轻轻拍了拍端敏的手,面上是和煦极了的神情。
谈笑间,福贵人博尔济吉特乌兰已然入内,今日她竟穿了一身蒙古服饰,满头青丝梳成两个又长又粗的麻花辫,头戴蒙冠垂着流苏,样子既新鲜又好看。
“乌兰给皇太后请安,皇太后祥瑞万福!”她乖巧地行礼。
“快起来,自家至亲,又没外人,行的什么礼?快过来炕上坐。”仁宪太后看她那身打扮,面上就欢喜起来。
乌兰本想挨着皇太后坐,但看到端敏正倚在太后身边,于是便坐在另一边。“乌兰是想跟姑姑多亲近,可是又怕给姑姑添麻烦。”
“说的哪儿的话。要不是有规矩在那里管着,多希望你搬过来,咱们娘儿俩亲亲热热住在一处。”仁宪太后说着,又让人重新送了奶茶和点心上来。
“是啊,若不是这些劳什子的规矩,乌兰才不要住什么长春宫呢,那么大的宫殿,冷冷清清的,一到夜里就害怕。”乌兰对上端敏,笑了笑,“多羡慕端敏格格,可以整天陪在姑姑的身边。”
端敏从乌兰一进门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此时冷冷一笑,说道:“是吗?我看姐姐也就是嘴上说说,这些日子,倒是慈宁宫那边跑得更勤吧!这姑姑再亲,也没有姑嬷嬷的门坎高。上边是太皇太后,下边是皇后。姐姐一会儿是慈宁宫,一会儿是坤宁宫,咱们这慈仁宫门朝儿哪边开,姐姐可还知道?”
乌兰一怔,仁宪太后立即在端敏手上轻轻拍了一下,佯装要打:“你这孩子,多大了?还这么口无遮拦的。瞎说些什么。”
“我哪里说错了?”端敏十分不服气。
乌兰倒笑了,笑容中透着几分古怪:“想不到端敏妹妹这样心疼姑姑,如此,乌兰也就放心了。可是,这样的话,妹妹以后还是少说为妙,否则就是给太后招祸。”
“你!”端敏柳眉微拧,杏眼圆睁。
“好了好了。”仁宪太后一手拉着乌兰,一手拉着端敏,“你们俩个,从小就是这样,见面就爱拌嘴。想你们如今一个是额娘的女儿,一个是媳妇。一个是外甥女,一个是亲侄女,彼此不仅是姑嫂还是亲表姐妹,你们俩得和睦,不要老是吵吵闹闹的。”
“我就看不惯她一入宫就上下钻营的模样,一副唯利是图的小人样。”端敏仍就不依不扰。
“端敏!”仁宪太后收敛了笑容,眸色越发凝重起来。
端敏的话尖酸刻薄,像刀子一样。
仁宪皇太后原以为乌兰会恼,没想到她只是怔怔的,目光有些悲色:“是,在家里当格格的时候自然是窝在额娘怀里,千娇万宠,什么都不用管。可是妹妹不知道,这女人,不管你在家里的时候有多娇贵,出嫁了,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也不想钻营、不想唯利是图。可是,如果那样,只一味地安于天命本分老实,便只能守着空房子,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
她说话时的神情不同往日,有着一份与小小年纪毫不相符的老成与心灰意冷。
端敏看了,很是有些意外。
“来,乌兰,坐到额娘身边来。”仁宪皇太后的神情也变得清肃起来,她将乌兰搂在怀里,乌兰的话触及她隐藏在心底的往事,让她的心口不知不觉地疼了起来。
这位幽居深宫的仁宪皇太后一向平和端庄,谁又知道她其实也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往经历。
别看如今已是太后之尊,其实她今年才不过二十五岁,外表是光鲜的太后,内里只不过是一个一生没有得到丈夫宠爱的寡妇。
是,她就是守着空房子过了十二年。
“额娘。”乌兰伸出手,她想抹去仁宪皇太后眼角那滴泪,可是没想到,太后的眸子轻轻一转,那泪水竟不见了。
是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吗?
“额娘。”端敏好久没有看到太后这样悲伤了,她有些害怕,从自己三岁入宫就一直跟着太后,亲生额娘对于她来说已经太过陌生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与自己同母的小弟弟以外,最亲的便是仁宪太后了。
“没事。”仁宪太后长长舒了一口气,“乌兰,额娘知道你委屈。博尔济吉特氏是尊贵的姓氏,太宗的嫡后,还有太皇太后,她们为这个姓氏增辉,让这个姓氏在大清后宫里被人尊重。可是你姑姑我…还有当年的静妃…我们都让这个姓氏蒙了尘。如今你入宫,只能当一个贵人,是委屈你了。可是你知道吗?这比皇后好。”
“为什么?”端敏听得糊涂,不是十分明白。
乌兰却点了点头。
“你们还小,可能不明白。但是额娘知道太皇太后的深谋远虑。乌兰,贵人的身份就是你最好的嫁衣。你不用承担那么多责任,你可以像其他女人一样单纯地去讨他的欢心。但是你记住,他是你的丈夫,而不是皇上。只有这样,你才能获得你姑姑、姑嬷嬷都不曾拥有过的幸福。”
仁宪的声音柔柔的,仿佛这些话是从她心底最隐密之处悄悄流淌出来的。
“姑姑,我明白,乌兰不是自己一个人,我要的幸福,也不是为了我自己,这上面背负着很多人,有姑姑的、姑嬷嬷的、静妃的、淑惠太妃的…属于我们博尔济吉特的,我们终将要拿回来!”乌兰的眸子中藏着很多东西,这与她小小的年纪极不相符。
仁宪有些看不明白,或者她担心自己看错了,刚要开口相问,只听乌兰又说:“皇上昨晚临幸了一名长宫女。”
“哦?”仁宪太后有些惊讶。
“这倒是奇了,不是和妍姝生死相许的吗?”端敏仿佛有些不信。
乌兰看了她一眼:“这件事,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在这大清后宫里,不管是皇上、皇后还是妃嫔、格格,没有人能永远如愿,只有太皇太后一个人,所有人、所有事都要如她的愿。”
“乌兰!”仁宪太后的面色一点一点变得惨白起来,“好好待在你的长春宫,好好做你的福贵人,守住你的本分,才能守住你的福。”
乌兰淡淡地笑了,她只把头倚在太后怀里:“姑姑别担心,姑姑只要知道乌兰的心意就好。不属于乌兰的,乌兰不会争;属于乌兰的,乌兰也绝不会让。”
端敏在边上听得有些糊涂,她不知道乌兰和太后在打什么哑迷。她只是看到她们两个相偎一起的神情只觉得悲从心中起,一股莫名的酸楚久久盘旋不散。
慈宁宫中,太皇太后孝庄与苏麻喇姑也在谈论着相同的话题。
“这孩子,竟这么想不开!”孝庄长长叹了口气,眼睛盯着墙角插瓶中的红梅怔怔地有些出神儿。
“好在嬷嬷们盯着紧,救了上来,不过呛了水又受了寒,如今缠眠病榻,高热不退。”苏嬷嬷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叫嬷嬷们好生看着,别再出什么岔子。这消息也给我封死,不能让皇上知道一星半点儿。”孝庄从炕几上拿起那杯奶茶,放在面前深深吸了一口气,闻了闻熟悉的茶香,定了定神方又说道,“乾清宫那边,怎么样。”
“一切都按格格的意思,那几个丫头做得很好。”苏麻喇姑帮孝庄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按着腿,“坤宁宫那边已经吩咐过去了,十五圆房,都准备妥当了。”
孝庄默而不语。
“格格,这过了十五,那昭妃是不是该赦了?”苏麻喇姑问得十分小心。
孝庄扫了她一眼:“怎么?有人着你来讲情了?”
“那倒不是。”苏麻喇姑摇了摇头,“奴婢总觉得不对劲。这一出也闹了快半拉月了。怎么遏必隆那儿半点消息没有,索尼这边也没动静。真不知这两边是怎么想的。如今皇上与皇后若是圆了房,昭妃还这么贬着,怕是…”
“你怕穆库什会闹?”孝庄轻哼一声,“她不会。只是没想到这一次,索尼竟如此沉稳。”
“想着这次十五之后,他应该会有所有行动。否则就太辜负太皇太后对他的信任。”苏麻喇姑面上是一副殷切之态。
“看看吧。”孝庄心中压着很多事,她看起来如如不动淡定自若,其实内心十分焦虑,只是这些事每一件都事关重大,不能操之过急。
等吧,耗吧,慢慢熬吧。
康熙五年正月十五。
难得一场大雪纷至踏沓来,皇宫在大雪的点缀下银装素裹如冰封雪造的琉璃世界,美得让人疑惑这是琼台仙境还是人间实景,一切都有些虚幻。
太皇太后在慈宁宫设家宴,帝后妃嫔与女眷们一同领宴吃了元宵之后又热闹了一阵子便都散去。
皇后赫舍里面色微红,站在殿门口回首凝望,只见康熙一脸镇定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咦,皇后还没走?”
赫舍里轻启朱唇:“雪天路滑,想等皇上一起走。”
“哦。”康熙对上赫舍里的面庞,见她姿容秀丽比往日更多了一分妩媚,耳边响起皇玛嬷刚刚的叮嘱,心中更是有些烦燥,“既如此,就一道走吧。”
帝后一同从慈宁宫出来乘辇回到坤宁宫,桂嬷嬷领着宫女太监早早准备好,立即上前侍候更衣洗漱,一切妥当之后,两人共坐红帐,仿佛洞房那日。
赫舍里低垂着头,面色通红,手足无措。
康熙注视着她:“如果,朕是说如果,如果你可以左右自己的命运,你会选什么样的人当你的夫君。”
赫舍里很意外,因为意外她忘却了羞涩,抬起头怔怔对上康熙的眼眸,他的眸子真亮如同夜空里的星星,看起来是那样温暖。
“皇上为何有此一问?”赫舍里反问。
“就是想知道,皇后眼中的良人是何模样?”他笑了,像个孩子般纯真。
赫舍里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皇上就是臣妾的良人。”
她的对答显然未让他满意,这样一板一眼毫无意思。想要你的真心,你却拿套话来对付,罢了,康熙在心底默默叹息,随即伸出手轻轻一带,便将赫舍里搂在怀中。
两个人离得那样近,可以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心跳。可是为什么却觉得这样陌生呢?康熙觉得很冷很冷,这个时候,他很难不去想妍姝,好久没看到了她了,除夕的宫宴没有她,新正元旦的国宴也没有她,就连十五的家宴亦没有她。
她此时在做什么?
她是那样怕冷又是那样喜欢雪,往年这个时候,在瑞芳斋里自己都会命人为她围炉,两个人在一起吃烤肉和热汤锅,有时还会叫上福全、常宁、二格格和端敏,几个人在一起品诗吟唱,那时时间过得真快,好像才笑着闹上一会儿,天就亮了。
今夜,与她围炉饮酒的,该是她的额附吧?
一想到此,康熙便觉得浑身冰凉。
赫舍里的身子很烫,康熙觉得自己像是要融化在她身体里的一捧雪,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他很想将她推开。
而她,竟伸出手颤颤巍巍地为他解开里衣的扣子。
从上而下,那难缠的盘扣竟在她的指下那样乖乖地被一一解开。
仿佛她的手指是锋利的刀剑一般。
她的脸红得像一团火,对于终将要来的一切,她很羞涩但是亦很镇定。康熙一把将她推开,赫舍里愣住了,耻辱盖过了羞涩,她真想就此下炕逃出宫去。
可是很快,理智战胜了情感。
她顺势一歪,像一束花一样斜躺在床上。
微微闭上了眼睛。
她很镇定,亦很从容。
康熙直视着她,他想走,想离开这个女人,想逃出坤宁宫。
她不是秋荣、冬盈,自己不可能把她当成发泄的对象、粗暴对待,但是他也不能把温暖体贴柔情蜜意给她。
他觉得身如千钧,很累,很难。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她红润的面上,自眼角而下,那串清晰的泪珠。
为什么要哭?
你有什么委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