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门口处,望定父亲,是恍如隔世之感。
父亲是一个武将,是叶家三个儿子中唯一的武将,多年戎守南疆,很少得返,是以她和这个父亲并不熟。
年幼时,便是父亲归来,她记忆也有些模糊了,唯一记得是那次,她十岁那年,母亲没了,父亲归来后,守在母亲灵堂前,一夜白头。
她当时没了母亲,心里也颇觉茫然,想起彼日种种,又痛彻心扉,只是小小年纪,不知道和谁诉说罢了。
便是有老祖宗的疼爱,可是那终究不同,她模糊地意识到,老祖宗和母亲是不一样的,她娘死了,她就成了没娘的孩子。
那晚她实在睡不着,便摸黑爬起来,悄悄地来到灵堂前,偷偷地过去看看,却见到父亲正守在灵堂前。
其实她是想和父亲说句话的,想着父亲抱一抱自己,哪怕他只是叫声阿萝,她心里也会安慰许多。可是她站在那里大半个时辰,父亲并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后背绷紧,跪坐在那里,怔怔地望着灵堂上的牌位,一声不吭。
阿萝甚至现在还记得,灵堂上那袅袅的烟香气侵入耳鼻的滋味。
那种味道,后来跟随着她许久,一直到她嫁到了萧家,成了人妇,并有了自己的胎儿,才慢慢地散去。
多少年后,当她心止如水地面对着那漫长黑暗时,想起父亲,最能记起的便是他僵硬挺直的背影,以及那袅袅炉香。
如今的她,穿过了生和死的间隔,以着七岁孩童的身份,仰着脸望向父亲,却见父亲还不到三十岁的模样,眉眼犹如刀斧随意凿刻,略显粗犷,却充满力道,大刀阔斧地坐在老祖宗下首,仿佛这区区一个暖房根本装不住属于一个戎边武将的豪迈。
“阿萝?”叶长勋也看到了站在门槛上的女儿,见她清澈的眸光中带着打量和陌生,不由得有些纳闷。
他并不明白,才四个月不见,怎么女儿倒像是十年八年没见自己了。
旁边老祖宗有些无奈地看了二儿子一眼:“还不是你,长年不在家的,就连自己女儿都生分了。”
说着,便招呼阿萝过去她怀里。
阿萝抿了抿唇,走到了老祖宗身旁,半偎依在她怀里,不过那双眼睛却是一直看向父亲的。
叶长勋看着女儿那依旧打量的目光,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他常年打交道的都是南疆的将士,并不知道这个和自己妻子如此相似的小小孩儿,自己该如何应对。
这么想着,他竟不自觉地望向了一旁。
旁边,隔着几个人的距离,是宁氏。
宁氏今日穿的是半旧耦合色夹袄,下面是白色长裙,衣着可以说甚是寻常,可是任凭如此,有她所在之处,便生生有了文雅淡泊的气息,仿佛一支幽莲在悄无声息地绽放。
他目光凝了片刻,呼吸竟有些发窒,微微抿唇,便要挪开视线。
谁知道原本微垂着头的宁氏,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竟抬头看过来。
一时之间,四目相撞。
宁氏白细的脸颊微微泛红,勉强笑了下,却是道:“阿萝是傻了吗,快叫爹爹啊!”
阿萝偎依在老祖宗怀里,却是故意不叫爹爹,却是小声道:“娘……”
叶长勋的视线依然胶在宁氏身上,只见她双颊如霞,颇有些尴尬地道;“阿萝今日这是怎么了……”
叶长勋连忙道:“不妨事,不妨事,别吓到阿萝。”
就在这时,阿萝脆生生地喊道:“爹。”
她这一喊,众人目光全都落在她身上。
叶长勋颇有些意外地望向靠在自己母亲怀里的小东西,那个和自己妻子几乎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小东西,眸中露出惊喜。
谁知道阿萝歪了歪头,颇有些不乐意地道:“爹,你是不是不喜欢阿萝啊?”
叶长勋挑眉,不解,疑惑地道;“阿萝怎么说这种话?”
阿萝瘪了瘪嘴,略带委屈地道:“那怎么这么长时间也不回来呢!大伯和三叔叔都是每天都回家,只有爹爹,常年不见人影!”
充满孩子气的话,就这么轻易地说出来。
当这么说出来的时候,阿萝才知道,她说这话并不是装的。
其实上辈子,她就想问了。
为什么在母亲怀有身孕的时候,你不回来?
为什么在母亲去世后,你独自品着哀伤,连看都没看你的女儿一眼?
为什么你可以骑着马,一去不回头,甚至连你的女儿出嫁时,都不曾回来看一眼?
这么想着,她眼眶甚至有了些湿润,低下头,嘟着嘴巴。
叶长勋怎么也没想到,女儿竟然说出这么一番话,他一直觉得那个娇态可掬的女儿,应该是坐在母亲膝盖上,软软憨憨的,并不懂事。
“我——”叶长勋不知道怎么回答女儿这个问题,特别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着宁氏的面,他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所以他再次看向了宁氏。
宁氏接收到叶长勋那求助的目光,无奈,只好望向自家女儿,略带谴责的道:“阿萝,胡说什么呢,你父亲在外戎守,这也是军令,并不是他能做得主的。”
谁知道宁氏刚说完这个,旁边老祖宗叹道:“我阿萝说得是呢,算一算,长勋在外面也好多年了,撇下妻儿,实在是不像话!”
叶长勋连忙恭敬地道;“母亲,孩儿这次回来,是不用再出去了。”
“这可是真的?”
“是,朝中已经下了调令,先在京中待职,若有合适的空缺,自会给我补上。我也听小道消息提起,说是那空缺左不过燕京城内外,并不会再远离家门。”
“若是如此,那真是太好了!”老祖宗喜不自胜,一时又想起什么,顺嘴道:“我听说,萧家的老七,如今正是骁骑营总兵,就驻扎在咱们燕京城外面的奔牛山,若是你也能进骁骑营,那就好了,正好有个照应呢!”
阿萝一听萧家老七,顿时支起耳朵。
叶长勋却是道:“骁骑营乃是天子麾下,岂是轻易得进,儿子不求骁骑营,只随意一处即可。”
叶长勤看了自家二弟一眼后,眸光似有若无地飘过宁氏,之后才淡声道:“长勋今日能这么想,也好……”
叶家今晚难得吃了一个团圆饭,男人家在外间,女眷在里屋,一家子热热闹闹的。
因大太太之前那件事才过去没多久,虽说已经没人提了,不过她自己在这种场合,总觉得没什么意思,更何况如今叶长勋回来,阖家上下还得事先说好了,务必要瞒着他不能让他知道那事,这更让大太太有做贼心虚之感。
是以今日也不怎么说话,只一心陪在老祖宗身边伺候着,并时不时吩咐下面添菜送饭的。
宁氏则是素来不喜言语的,特别是今日叶长勋回来,她更显得安静了。
于是三个媳妇,反倒是衬着三太太话多,在那里想着各种笑话逗老祖宗开心,又提起二伯这次回来,若是能分到燕京城内外好空缺,那叶家从此便是文臣武将俱齐了。
老祖宗自然是听着高兴,一时被哄着,便让人上了果酒来,让女眷好歹都喝些。宁氏虽怀着身子,并不用喝,不过众人劝起来,也就跟着抿了那么小半口。
阿萝一边随着几个姐妹在那里吃吃喝喝,一边时不时地关注着父母的动向。
却见父亲在外面,自然是和伯伯叔叔并堂兄哥哥们喝酒,大杯畅饮,好不痛快。
而母亲呢,在抿了一口果酒后,白细脸颊竟然逼透出醉人的红晕,眼眸间也隐约有些迷离之态。
低下头,她暗暗琢磨这件事。
母亲这身子已经是四个多月了,按理说,这个时候,是可以行房事的吧……
无论如何,也得趁机把他们两个撮合在一起啊!
第35章
因宁氏怀着身子,自然不好熬夜,是以宁氏早早离席了,阿萝也趁机陪着母亲要回去。临走前,她悄悄地拽了拽哥哥衣角,小声嘱咐说:“等会儿你劝父亲早点回去,莫要喝多了。”
叶青川微怔了下,显然是对于自家妹妹这心思有点意外,不过他很快明白过来,点头道:“好,我知道的。”
陪着母亲回到房中,阿萝便借机困了自己溜走了,独留了母亲在房中。
她想着,若是父亲回来,两个人岂不是正好能睡作一处?
如此等了半响,总算听得父亲脚步声,知道这是回来了,她连忙支起她那专会听墙根的耳朵,仔细地听着父母的动静。
先听得父亲进了门,母亲带着丫鬟一起扶着他上了榻,之后母亲好像亲自蹲在那里帮着父亲脱了靴子。
父亲显然是酒喝多了,便卧倒在榻上。
母亲便吩咐丫鬟,取来早已经准备好的醒酒汤,亲手喂他喝。
阿萝听得这一番动静,不免暗暗叹息,想着以前只以为母亲为人冷淡,如今看来,其实对父亲真是温柔小意,好得不能再好了。
这个傻爹啊,怎地不知道珍惜,温香软玉,大好年华,跑那鸟不拉屎的南疆做什么!
正想着,就听到父亲粗嘎低哑的呻声。
她顿时瞪大了眼睛,心里想着,难道是?
当下又细细去听,却听得父亲那粗哑声响渐渐掺杂了些许痛苦。
她脸上胀红,不由得捂住了脸,看来果然是了。
正松了口气时,又听到母亲叹道:“便是大伯和三弟劝着,你好歹也少喝些,强似现在,喝多了,也是自己难受。”
那声音温柔备至,绵绵软软,颇有些心疼。
“我知道……我只是……高兴……”父亲声音断断续续的。
母亲又叹了声,之后仿佛用手,帮着父亲轻轻按压着什么,父亲便发出低而满足的声音。
阿萝支着耳朵,睁大眼睛,继续竭尽全力听墙角,不敢放过一丝一毫动静。
渐渐地,她听到母亲的气息仿佛比之前重了。
当下咬了咬唇,暗骂父亲:“真笨,累坏了我娘怎么办呢!”
也是巧了,她刚骂完这句,就听得父亲忽而道:“兰蕴?”
那声音里颇有些惊诧,仿佛才看到母亲似的。
母亲原本按压的声响便停了下来,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呼吸颇有些急促。
阿萝是完全看不到这两个人怎么了,只听着那动静,不免心急又无奈,恨不得扑过去戳了窗户纸,看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也不知道静默了多久,父亲仿佛伸手一拽,之后母亲便发出低软的一声惊呼,接下来就是身体倒在榻上的声响。
“这下子可是成了吧!”阿萝高兴得险些想拍床。
可是她却是高兴早了,两个人在榻上仿佛翻滚了一番,父亲便突然哑声道:“仔细些,你如今怀着身孕。”
之后,他仿佛便起身了,嘴里还道:“也是我刚喝多了酒,竟是犯浑了,你如今怀着身子,我听娘说了,你之前胎相不稳,要好生养着……我,我刚才有没有……”
他略显急促地道:“我有没有弄疼你?”
原本母亲的声音还是绵软温柔的,如今却是有些泛凉:“没。”
阿萝听着这话,便有些着急了,想着不是过了三个月就没事了吗,况且最近母亲好好养着,已经没什么大碍了,父亲怎地忽然操心起这种事来?
“我……”父亲听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母亲却是利索地起身了,一边叫来丫鬟收拾着,一边淡淡地道:“你好好歇着,我也有些累了,让丝珮在这里伺候你。”
说完,她竟然是出门而去了。
“你赶紧去追啊,去追啊!”阿萝暗暗焦急。
显然母亲是有些恼了。
也许是因为父亲拒绝了她,也许是因为她也顾虑着自己怀孕的事?
阿萝颓然地躺倒在榻上,想着隔壁独守空床的父亲,以及在关键时候被父亲停下来羞愧而去的母亲,不由叹息连连。
想着瞧父亲今日言行,动不动那双眼就看母亲,看向母亲的目光,也是饱含着期盼的,看起来不是对母亲无情。
然而却怎么如此不知趣,关键时候,竟然把母亲推开了?
他也不想想,一个女人怀着身子还要跑过来给你按压解酒伺候的,你还不赶紧该干嘛干嘛!
真是傻!
如此看来,也难怪父亲上辈子生生地和母亲离别数年,最后回来时,佳人已经是香消云陨,从此天人永隔再不相见!
如今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撮合这二人,再不让他们遭受上辈子那般遗憾。
这么想着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又记起了萧敬远。
她十七岁时怀孕产子,便遭遇了那般事故,从此后再不见天日,也不知道后来的萧敬远,到底是和旁人一样娶妻生子了,还是从此后背上克妻之名,一生一世孤身一人。
低头想这个时,心里竟觉无比惆怅。
他那样的人,合该有个绝世佳人,温香软玉,陪他一生才好。
阿萝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一会儿觉得应该撮合父亲和母亲好生在一起过日子,一会儿又觉得应该拆散萧敬远和那个什么孙尚书还有左继侯府家小姐,想着想着,终于慢慢沉入了梦乡。
一夜睡来都是梦,梦里,一会儿是母亲又出事了,父亲痛声大哭,她掐着腰在旁边指着父亲鼻子骂道“活该你笨,谁让你不知道哄女人”;一会儿又是萧敬远孤苦伶仃地站在那双月湖旁,对着旁边柳树落下的翩翩秋叶发呆,她又跑过去,掐腰怒道“活该你傻,都说了不让你娶那什么左继侯府家的女儿,你非看中了人家,如今可好,她吃个橘子烧个香噎死摔死了,你坏名声落下了”。
如此反复,一会儿是爹,一会儿是萧敬远,可把梦中的阿萝累得不轻,到了第二日醒来时,阿萝竟觉得腰酸背痛。
醒来后,她茫然地坐在榻上,良久后,终于有了计较。
有些事是她必须要干的,该撮合的去撮合,该拆散的赶紧拆散了。
于是当下,她先问了鲁嬷嬷:“我爹呢?”
“一早醒来,正在院子里打拳呢。”
“打拳?”阿萝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既知道打拳,怎么就不知道跑过去我娘房里,嘘寒问暖一番,趁机搂着哄哄?”
“姑娘说什么?”鲁嬷嬷没听清。
阿萝连忙摇头:“没什么,我先洗漱了,然后过去看看我爹。”
这边阿萝匆忙洗漱穿衣,待到过去的时候,却见父亲已经打完拳,刚刚洗过,一脸的神清气爽。
“阿萝见过爹爹。”阿萝一改刚才暗中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此时已经是一脸的乖巧。
“阿萝起得真早。”在他印象中,阿萝还是那个早间醒来会哇哇啼哭的小奶娃儿。
“阿萝起得不早。”阿萝歪头笑着道:“母亲起得才早。”
“哦,你母亲已经起来了?”一听阿萝提起母亲,叶长勋连忙往正屋方向看过去。
阿萝自然将一切看在眼里,暗中笑了下,嘴上却是故意道;“是啊,母亲夜里每每不得好眠,晨间也起得早。”
“为何?”叶长勋顿时皱眉。
“我也不太懂啊……”阿萝故意拖长了尾音:“不过呢,我好像听母亲提起过,说她夜里一个人,总觉得冷,还时常做梦。”
“竟是这样?”叶长勋的眸中,显见的是担忧和心疼。
阿萝心里暗暗得意,哼,你既也知道心疼母亲,那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那大伯母暗中害母亲的事,我还瞒着没说,若是你知道了,岂不是悔恨死?
于是她故意又道:“我还听说,母亲夜里每每对着灯盏发呆,有时候喃喃自语,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说出这话后,叶长勋没有搭腔,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眸中颇有些纠结,也不知道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