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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最初二房的宁氏怀了身子,她并没在意,已经有了两儿两女的她,面对着生了个眼盲儿子的宁氏是站在高处的怜悯,她每每也对着房里的嬷嬷叹息:“三少爷天生眼盲,倒是苦了二太太。”

这样的她,也是真心盼着宁氏生出个身子康健的血脉的。

那次宁氏又生出个丫头来,她叹了口气,心中的怜悯便越发重了。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么个生下来跟赖猫一样的小丫头,竟然得了老祖宗青睐,看得比自己眼珠子还珍贵,养在自己房里,一刻都离不开眼。

这可真真是把自己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给比下去了!

也不能怪她不大度,要说起来这阿萝有什么能耐,无非是样貌好一些罢了,怎么就入了老祖宗的眼?况且那所谓的样貌好,依她看,也带着一股子红颜祸水薄命相!

至于说什么仙女梦中托付,更是真真地好笑,这也能信?若说是小仙女下凡,怎么也该下到她这长房媳妇的肚子里才是。

是以这几年来,大太太冷眼旁观,心里自是看不上阿萝的,只是老祖宗平日里宠着纵着,她也就诸般忍让,做出对阿萝颇为疼爱的模样了。

因这寻猫一事,她本就觉得阿萝年纪小不懂事,怂恿了老太太一把年纪跑出来找猫,如今见她竟然说什么听到了旺财的叫声,越发有些不满。

只是她养尊处优又是自持身份,不好发作,只能一脸无奈地道:“阿萝,你小孩子家的,话可不能乱说,分明没影的事,这话说出来,可不是平白惹老祖宗难受。”

旁边三太太素来是个见风使舵爱帮衬的,此时听得这话,也随着搭起了腔:“说得是,阿萝到底年纪小,不懂,怕是懵了头。”

只是老祖宗可没听进去两个儿媳妇的话,她揽着阿萝,带着一丝期盼地道:“阿萝,你说听到了旺财的叫声,在哪儿呢?”

老祖宗这么一说,其他人都把目光落在了阿萝身上。

阿萝只觉得沉甸甸的目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看出来了,大家其实都没指望着能找到那劳什子的猫,如今大张旗鼓地找,不过是给老祖宗一个安慰罢了,免得落个不孝的罪名。本来找了那么一圈,可以打道回府了,谁曾想,她竟然说出这话来。

大老爷叶长勤听得阿萝这话,严厉的眸光也是射向了阿萝,微微皱眉:“阿萝,底下人已经把这后院翻遍了,并不见那旺财,你怎么说你听到了动静?”

阿萝的这位大伯为官多年,目光不怒而威,往日的阿萝就颇有些怕他,如今在他这般目光下,不免微低头,轻轻咬唇,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自家老祖宗,小小声地道:“老祖宗,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刚才,真得听到了旺财的叫声。”

她在双月湖下的水牢里被关押了十七年,听了十七年的水波之声,在那种静谧而幽远的寂寞中,她的耳朵已经能够不自觉地辨别其中任何一个微小的声响。

她知道,就在刚刚,在那夹着潮气自湖面而来的风声中,真得有旺财微弱的哀鸣声。

老祖宗往日最宠阿萝的,如今看自己这捧在手心里的小姑娘眸中隐隐透出的怯意,不免心疼极了,一把揽过来阿萝,对自家大儿子道:“阿萝年纪还小,便是听错了又如何,值得你审犯人似的问她!”

一时又低下头,口中忙不迭地哄着道:“阿萝,你且说说,刚才怎么听到旺财的叫声,别怕,便是听错了也没人说你。”

阿萝靠在老祖宗怀里,在那诸多质疑审视的目光中,抬起眸子,望向凉亭旁边的湖面。

叶家这边院子,比起当日萧家的不知道小了多少,自是不成气候,不过是自家爷爷当年挖出来的死水湖罢了。

此时这小小一方湖,面上有波光轻荡,而就在不远处的湖中心,是一处巴掌大小岛,岛上遍布芦苇。

因入了秋的缘故,那片芦苇丛此时已经凋零了,些许枯黄垂在湖面上,对影萧条。

“阿萝,往日老祖宗最宠你,如今旺财丢了,老祖宗心里也急,这没影的事,可不能乱说。”三太太小心地看了眼大太太和大老爷后,终于忍不住再次出口。

要知道这周围都是人,若真有个猫叫,谁还能听不到?

阿萝没有理会这质疑声,深吸口气,抬起纤细的手指,指向了湖对面那片芦苇丛。

“旺财……应该在那里吧。”

她刚才听到的那声响,带着湖水中的潮气,也有细弱的风吹芦苇的沙沙声。

她想,应该就是那里吧。

心里并不确切地知道,可是直觉告诉她,就是那里。

老祖宗顺着阿萝那根白生生的小手指头,望向湖水对岸的芦苇,一时不免恍然:“可不是么,这院子里都找遍了,总寻不见,只那处芦苇丛,并没有找。”

旁边的大老爷听得这个,淡扫了阿萝一眼,还是吩咐底下人道;“把船划过来,且去那湖中小岛上寻一寻。”

这话一出,旁边的林管家忙过去带着人去解开小舟的缆绳。

大太太闻言皱眉,她是知道,老祖宗既发了话,夫君自然是只能照办,但其实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这大秋日的,湖上又没结冰,那猫难道还能生生游过湖巴巴地跑到岛上去?

不过事已至此,不过是派人划船过去岛上看看罢了,她也就没吭声。

且看片刻后,小岛上真得没有那旺财猫,这小小阿萝又怎么说?

想到这里,她不免瞥了眼身边的二太太,却见二太太微微抿着唇,轻轻拧眉,远望着那芦苇婆娑的小岛。

二太太是个灯笼美人儿,风吹过她一缕发,看着仿佛越发惹人怜爱。

大太太笑了笑,没说话。

二太太宁氏感觉到了大太太的目光,微微转首望过去,大太太便收了笑,故作看向别处。

二太太见此,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此时底下人已经解了小舟,撑着桨划向小岛。

凉亭中,一片静寂,只能听到木浆破水时的哗哗水声随着秋风拂面而来。

很快林管家带着那几个家人已经乘坐小舟到了小岛上,手里拿着木浆拨开芦苇丛寻找起来。

大老爷伺立在老祖宗身旁,满脸的严肃,一声不吭。

叶青川天生眼盲,看不到周围人的种种情态,不过他天性敏锐,也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知道,老祖宗素来疼宠阿萝,这次阿萝自作主张,非要说旺财在那孤岛上,怕是越发惹得大伯父等人不快。

若是在孤岛上寻不见猫,众人嘴上不说,心里还不知道怎么笑话阿萝。

他轻轻握紧了半隐在袖下的手。

不知道为何,总觉得经了那场病,阿萝和以前有些不同。

以前的阿萝仿佛更为骄纵和任性,现在的阿萝,虽依然像以前那般对着自己撒娇,可他总隐隐感觉,那撒娇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她就像一只被人捕获的猫,试探着伸出的毛茸茸小爪儿都带着惧意。

叶青川正想着,就听到了远处传来招呼声。

“寻见了!”

“旺财就在这里!”

林管家的声音中带着意外的惊喜。

林青川听得这话,先是微怔了下,之后提着的心瞬间放了下来。

他并不懂他这么个眼盲之人都听不见的声响,怎么阿萝竟听到了,不过却知道,好歹这次阿萝并没有落下什么让人笑话的把柄。

原本袖子下轻攥起的拳头松开了。

老祖宗欣喜得几乎落下泪来,握着阿萝的手道:“瞧,还真找到了!找到旺财了!”

第7章

而此时周围的人,几乎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不远处的芦苇丛,看着林管家小心翼翼抱着旺财猫重新上传准备打道回府,一时神色各异。

大太太是皱眉,兀自立在那里不言语。

二太太是轻轻吐了口气。

三太太是默不作声,狐疑地望向阿萝。

大老爷等人,则是眉眼终于舒展开来:“母亲,旺财既已寻到,儿子先陪着您老人家回屋去吧,免得在这里受了风。”

比起那群媳妇,大老爷只是希望家宅安宁,自己这老母不至于因为个畜生太过伤心罢了。他虽不喜这小小阿萝自作主张,可是旺财找到了,总归是一件好事。

老祖宗却是不回的:“等旺财过来,我须亲眼看看才放心。”

大老爷点头,目光扫过自家母亲怀里那揽着的小小侄女,却见她白净小脸儿,一双黑眸清澈分明,正迎着风望向那小岛方向。

“阿萝怎地知道旺财在那小岛上?”

此事说来也奇怪,按理说狗游猫不游,这旺财猫儿不可能会洑水,更不要说在深秋的冷水中游到小岛中就此困在那里。

他这一问,其他人等,皆都疑惑地打量向她。

阿萝之前心忧旺财,既听到了旺财声响,也就说出来了。如今被这大伯当头一问,也是微怔。

是了,她怎么能听到呢?

虽说在那双月湖底,她在不分昼夜的寂静中听着那细弱的风声水声,早已经习惯了从中分辨出哪怕一丝一毫其他声响。可是现在,并不是在双月湖中,并不是那寂静沉闷的所在,周围明明有许多说话之声,她却在那么一瞬间,仿佛屏蔽了所有声响,仿佛回到了那双月湖底。

“我……”在这一刻,阿萝红润的唇轻轻蠕动了下,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最后只是求助地望了眼老祖宗,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总觉得,好像听到了旺财向我求救。”

她是那么可人疼的一个精致小姑娘,又不过才七岁而已,如今被大伯问起,被这么多人盯着,说出这番话,实在是情理之中。

老祖宗护她,瞪了自家大儿子一眼:“阿萝自小跟在我身边,也是看着旺财长大的,平日里处得多,怕是心有灵犀了。再说她一个小姑娘家,哪里说得上个一二三!”

大老爷听这话,也有道理,略一沉吟,正待要说什么,谁知这个时候林管家已经抱着那猫靠了岸,老祖宗自然是忙不迭地迎上去,接过那旺财。

搂在怀里,却见旺财一身猫毛潮漉漉的,两只猫眼儿怯生生地望着周围,浑身瑟瑟发抖,再细细一看,旺财前脚的爪子抖得发颤,且残余着些许血迹。

老祖宗大惊:“这是怎么了?”

林管家从旁忙道:“适才找到旺财时,它握在石缝里,脚上仿佛受了伤,弄得血迹斑斑,奴才已经帮它略擦拭过。”

老祖宗揽着旺财,越发心疼:“乖乖我的旺财,快,快去请大夫来!”

大夫匆忙过来了,帮着查看了旺财的伤势,却原来是被一根硬钉子扎入了爪心中,又在那小岛上陷入了石缝里拔不出来。这位大夫拔去了那根硬钉子,又帮着涂药包扎,其间旺财惨叫连连,疼得老祖宗心肝肉地叫。

阿萝从旁安抚地揉着旺财的脑袋,试图给它一点安慰。

好不容易小爪子包扎好了,旺财圆滚滚的猫眼里都含着泪,又是让老祖宗心疼一番。

这边阿萝抱了旺财,过去暖阁里歇着,老祖宗那边却是叫来了林管家,责令严查,底下人好好地怎么就没看住旺财,又怎么让它脚爪子上挨了这么一下跑到孤岛上。

她是不信旺财自己洑水过去的,更不信小小孤岛上无缘无故会出现这么一个钉子。

而暖阁的阿萝,只把自己当做七岁小儿不晓事,半靠在万事如意金丝大靠垫上,用个海棠云纹锦被盖在双腿上,又让旺财趴在自己腿上歇着。

旺财受了那么一场折磨,如今蜷缩着身子总算睡去。

睡梦中的猫儿尾巴轻微摇晃着,两只小耳朵时不时摆动下。

“咱们都受了一场苦,所幸的是好歹保住了命。”她纤细的小手抚过旺财柔顺的猫毛,想着自己在双月湖底的日子,不由喃喃自语。

“别怕,以后阿萝会护着你,再不让你受欺凌,好不好。”

她半合着眸子,喃喃地这么说,回应她的,却只有旺财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声。

鲁嬷嬷手脚轻巧地掀开锦帘,见这小人儿仿佛闭眼睡着的样子,便没敢惊动,示意底下人先把银耳羹隔水温着,等她醒来了再拿给她吃。

谁知道这边鲁嬷嬷刚一回首,便见二太太过来了。

“刚睡下。”鲁嬷嬷福了一福,小声回道。

她以前也是二太太房里的,后来专管照料阿萝,一直待在老祖宗身边,倒反看着像是老祖宗的人,可是她到底月钱是从二太太房中支领的。

二太太点头,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是径自走进暖阁。

鲁嬷嬷见此,忙命底下丫鬟取来了锈杌,自己扶着二太太坐下,又奉了茶水给二太太。

二太太无心茶水,只是透过暖阁里的锦账,看着里面半靠在金丝大靠垫的女儿。

绣粉的锦帐朦朦胧胧,屋子里熏香稀淡地萦绕在耳边,七岁的小女儿揽着那只睡熟了的猫,可怜兮兮地蜷缩在锦被中,一张巴掌大的嫩白小脸儿泛着些许粉润。

她轻声问道;“这暖阁里地龙烧得倒是旺?”

鲁嬷嬷点头,低声道:“是,自从姑娘病了那一场,平日里总觉得冷,若是不烧暖和了,她又做噩梦。”

二太太闻言,微微蹙眉,不过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静默地坐在那里,捧着那盏茶水,凝视着炕上躺着的女儿。

案头上的滴漏在静谧无声中发出轻微的声响,闭着眼睛装睡的阿萝,仿佛能听到锦帐外母亲的呼吸声。

她是有些无奈,原本以为母亲不过是随意过来看几眼,就该走了,不曾想竟留了这么久。

想起哥哥所说的话,她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母亲。

七岁的她,和母亲并不亲,平日里见了,也只是叫声母亲,问声安罢了。

如此煎熬了好半响,她小鼻子上都要冒出汗来,最后终于忍不住,假装翻身,然后睁开眼来,故作睡眼朦胧地揉了揉眼。

胡嬷嬷忙上前伺候:“三姑娘,你可是醒了?”

阿萝点头,茫然地看向锦帐外的母亲:“母亲,你怎么在这里?”

说着就要下炕拜见。

二太太放下茶水,淡声道:“不必了,你且躺着吧。”

话虽这么说,阿萝还是下来拜见了。

二太太凝视着自己这女儿:“身上觉得如何?”

“回母亲,还好。”

二太太点头:“既是曾落水,总是要仔细将养,女孩儿家的,莫要落下什么病根。”

“阿萝知道的,谢谢母亲。”

七岁的阿萝规规矩矩地回话,像模像样地应答,稚嫩的声音透着一本正经。

说完这个后,母女二人相对沉默良久,再无言语了。

胡嬷嬷见此,也颇觉得尴尬,便笑着道:“之前熬好的银耳羹,正用温水煲着,二太太可要陪着三姑娘用些?”

“不了。”二太太说话字都不带多一个的。

胡嬷嬷无奈地望了眼自家姑娘,心中暗叹,想着这位二太太可真是个冷美人儿,平日里少见笑模样,如今见了自己亲闺女,也是个面无表情。

若说她根本心里没这女儿吧,巴巴地在这里坐了一盏茶功夫,若是记挂着这个女儿吧,如今面对面,却是连个带热气的话都没有!

阿萝其实也颇觉得尴尬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她仔细地从记忆中搜罗一番,记得早年自己和母亲,仿佛确实经常相对两无言。

当下抿唇,想笑,忍住了,伸出手抚摸着猫尾巴。

二太太垂眸,见女儿细白的小手顺着那猫背一路到尾巴,那只猫尾巴便讨好似的轻轻晃动下。

这女儿像极了自己的,连那双手,都仿佛幼时的自己。

“阿萝,今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望着那双手,那只猫,想起白间的事,到底还是开口了。

阿萝低垂着头,她知道母亲是在问自己找到旺财的事。

“我也不知道,稀里糊涂的,就跟做梦一样……”

关于这事,她还能说什么?

其实她自己也不懂的。

好好地,自己怎么就能听到旺财在孤岛上的声响?

“做梦?”二太太凝视着女儿,想着她落水后的异常:“我听鲁嬷嬷说,你如今极怕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