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甄暖来说,在高科技实验室和一群在各自专业出类拔萃的科学家合作,潜心研究,从不说谎的物证中找蛛丝马迹,用科学为破案提供线索,这具有巨大的吸引力。
却没想和刑侦队长的初见面是这样。
实验室行政管理由刑侦队长负责,难怪言焓对她一清二楚。
此刻她也明白过来言焓在黑暗中问的那句话:“现在誉城犯罪技术实验室工作,为什么?”
她知道,沈弋早年有黑历史,别人给他顶了罪,但警察一直盯着他。
目前誉城最大的华盛集团,还有大股东沈弋,都是早年在大形势下由黑转白的,尾大不掉,细枝末节上有灰色地带。只要言焓愿意,随便揪一点做文章,对沈弋都是巨大损失。
貌似他一直在这么做,甄暖听说过,沈弋手下的那帮人,这些年没少被从天而降的查场子临检给祸害。
言焓是她顶头上司,知道她和沈弋的关系,或许怀疑她进实验室目的不纯。
她怎么这么点儿背啊!
心里只哀嚎一秒,甄暖就收拾了情绪,从口袋里拿出牛骨簪子,三下两下把头发挽成髻,围巾也解下来塞进包里,掏出一副干净的手套戴上,利利落落蹲下来检查死者。
她见言焓在检查头部,自己便检查腿脚。
多人围观,她不便掀起纱裙,只检查表面,贴在地面的婚纱裙摆沾了泥水,其余地方都干净,但沾了些枯黄的花瓣叶子,有多处撕裂,一处破了洞;
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抬头看言焓,见他盯着死者姜晓腰间的白色装饰皮带看了几秒,然后望天。
甄暖跟着看,皮带不太平整,像被人扯过。她见言焓抬头望,也不由自主也抬头,酒店的外墙非常平滑,没有挡雨板阳台之类可以勾住死者的东西。
是被人拉扯?
她狐疑地落下目光,正撞上言焓意味不明的眼神。在他锐利的目光下,她莫名紧张,也不知说什么,困窘地咳一声,结果呼出一大团白乎乎的热气,棉絮般在两人面前被风吹散。
甄暖:“……”
言焓不看她了,拿茚三酮喷雾剂在皮带上喷了一圈,没发现指纹。
是戴手套吗?
甄暖想问,想交流,也想给新boss留点儿认真思考的好印象,可她不善言辞,在他面前不敢说话。且刚才和他在黑暗里来了那么一遭,她想想都头皮发麻,都不敢认真看他。
“皮带记得带回去化学处理。”他吩咐。
甄暖意识回笼,发觉他在和自己说话,着急忙慌地“哦”一声。
她的紧张情绪自然逃不过他的感觉。
言焓抬起眼睛,眸光黑沉,似笑非笑:“你怕我?”
甄暖心虚地摇头。
他笑一声:“我不会吃了你。”
甄暖头皮一炸,脑门儿发烫,低头下去继续看死者。
死者姜晓穿着白色平底鞋,左脚鞋头砸到了地面,鲜血淋漓;鞋底算干净,有几处泥点,鞋跟的纹路里有湿润的泥土,糅杂着几小片彩色纸屑,蓝色红色不等。
甄暖心有疑惑,双手隔着衣服捏了一下死者的腿,又从腓骨股骨摸到盆骨,再一路往上摸到椎骨肩胛头部。渐渐心底有了数。
再抬头,言焓早离开了尸体边,低头在附近的地上找东西;在找什么,她不知道。
很快,刑侦队的警察来了,设置了警戒线让围观人群往外移;
言焓立起身,道:“去楼上看看。”又对蹲在地上的甄暖,“你也去。”
……
坠楼正上方,7楼开窗的房间在新郎休息室旁。
几个痕检员正在痕迹检测。
房内一看就不对,小沙发和地毯移动过,应该来自剧烈的扭打挣扎,方形小茶几摆位不对,上面放着玻璃烟灰缸和花束;但烟灰缸缺了一角,地上有不少玻璃残渣彩色纸屑和花瓣。
玫瑰花架的镂空处勾着一缕白色蕾丝。
痕检员正给它拍照。
甄暖过去看,看布料的长度形状和花纹,正是姜晓所穿婚纱上缺失的破洞。
一位刑警问站在走廊上的申泽天:“谁和死者在这里争执过?”
申泽天没刚才轻松了,沉默一会儿,说:“是……”
他话还没说,一声冷静的女声传来:“我和申泽天在一起。”
来人是真正的新娘董思思,一袭意大利手工婚纱,高贵典雅。
再想想死者姜晓,申泽天的前女友,她坠楼时穿的那件婚纱可廉价多了。
新娘董思思美丽非凡,气质卓越,一双戴着精致蕾丝手套的手握住申泽天,以示支持。
丈夫的前女友死了,她倒是冷静而漠然,说:“姜晓一个人在这儿闹情绪砸场子,谁都没理她。”
“谁说她一个人,我听见你和她吵架了,可凶呢。”一个娇俏的女声传来,语气完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甄暖太熟悉她的声音,回头看。
是纪家小姐纪法拉,打扮成熟,完全遮住她年龄小的事实,除了几个熟人,没人看得出她今年不到18岁。她面容姣好,表情孩子气,一身性感的红色抹胸短裙娇艳无比。
华盛集团成立于十多年前,由纪、申两家掌控。
纪、申两家家长是黑.道上共同经历风雨的老大老二,后金盆洗手,用原先敛聚的资金人脉创办了华盛。
9年前,纪老大车祸去世,留下一双年幼的儿女,华盛的经营权落到申老二手里。
后来申老二把经营权交给儿子申泽天,可要知道,这一切原本都是纪家的。
自此,申泽天和纪家一对兄妹,以及辅佐纪家的沈弋成了对手。
双方在股份和经营权上明争暗斗。
申泽天为了家族利益,和董家千金董思思结婚,甩了相好5年的前女友姜晓。
……
纪法拉看不惯申泽天,也讨厌董思思。此刻有机会,当然要拆台。
她话说完,见了甄暖,立刻眼睛发亮。她从小和沈弋亲,自然也亲甄暖。
她掀了警戒线跑进来,挽住甄暖:“暖暖姐,你来了正好。我作证,刚才董思思和死掉的姜晓吵架了。”
言焓看了一眼纪法拉的脚,她跑来把地毯踩了好几个脚印。
一位刑警示意纪法拉退出去,可她不理,摇甄暖的手:“暖暖姐,我听到董思思还有申泽天他们在隔间里跟姜晓吵架。肯定是他们打了起来,然后这两个人联手把姜晓推了下去。”
董思思脸色无虞,强势地一笑,说:“姜晓在隔间里边闹,我拉泽天走,留她自己玩儿。之后发生什么就不知道了。我看,她是想跳楼给我找晦气。”
“胡说。”纪法拉反驳,往屋里走,四处指,“房间里乱成这样,全是她自导自演?你哄小孩子呢……”
纪法拉话没说完,
“出去!”言焓脸色清凌,冷冷低声,室内登时一片低气压。
纪法拉愣了。
男人黑色风衣,灰色围巾,高大有型,俊眉之下眼眸微愠,却不看她,而是皱眉注视着她脚下。
痕检员关小瑜沮丧无语地蹲着,她没来得及拍照,更来不及收集碎屑,就给纪法拉踩了个稀巴烂。
甄暖立刻拽纪法拉,虽然不太敢和面前这个不熟的男人说话,但顾忌着纪法拉只得鼓足勇气,低声讨好言焓:“抱歉,队长,她是我妹妹,不懂事,你……”
“你家的事和我有关系?”言焓冷冷堵她。
甄暖噎住,脸涨得通红。
又听他看着纪法拉,凭空说了句:“强行冲越警察为履行职责设置的警戒线。”
甄暖脑袋发炸,隐隐怀疑他是不是要干什么,赶紧拉人;
可纪法拉哪被人驳过面子,见他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更气,道:“酒店是我家的,我爱干嘛干嘛。”说着一脚踹向花架,花架倒下砸得工具箱里的磁粉泼一地。
言焓闲闲看她半晌,唇角微翘,竟笑了一声,说:“以暴力方法阻碍警察依法履行职责。”
甄暖已经知道他想干什么了,脊背发凉,搂住纪法拉往外拖,可后者被言焓漫不经意的调调弄得愈发羞辱火大,不知死活地一脚踢向言焓。
言焓洒脱地侧身避过,寻常道:“袭警。”
甄暖脑中一根弦绷断。
下一秒,言焓大步过来,单手捏住纪法拉把她从甄暖怀里扯出来。
纪法拉毫无反抗之力,几秒钟内被他拖到对面的走廊上,咔嚓两声,双手拷上了门把手。
纪法拉傻了眼。
甄暖愣住:果然……
她追上去,嘴唇都咬疼了,才张口,蚊子般小声地打商量:“队长,她还小不懂事,算了吧。”
言焓点头:“好。”
甄暖没想他这么好说话,简直太感动了,刚要说谢,他道:“看在你的份上,我就不用警棍。”
甄暖立刻闭嘴。
纪法拉瞠目结舌,竟也安静不闹了。
走廊两边好多围观的客人,她不能丢纪家的脸。
她瞬间背身站好挡住手铐,眼睛里委屈愤怒却昂首挺胸,脸上挂着僵硬的笑。
好你个小火,居然这么对我!
还是,
他忘记她了?
甄暖回头见她那规矩样,不知为何,一番紧张之后,竟突然有点想笑。
董思思看看纪法拉,没兴趣幸灾乐祸,更没心思埋汰她。
她转头对言焓道:“警官,门外有伴郎的,他们应该知道,我和泽天走后,姜晓还活得好好的。”
几个伴郎点头:“是的。他们走后,姜晓还一个人在闹呢,隔间里还有声音。”
言焓黑眸幽深,似乎含着凉笑:“谁说这里是案发现场了?”
甄暖也在同一时间脱口而出:“这里不是案发现场。”
第5章 chapter5
目光齐刷刷投来,甄暖抢了boss的话,好窘。
言焓微微低头回看她,表情平静半刻,缓缓笑开。从甄暖这边看,灰色围巾挡住了他的嘴唇,只看到那漂亮的桃花眼弯了弯,流光溢彩。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好似被电了,赶紧垂下眼。
对甄暖的抢话,言焓很捧场,摊开左手做了个隆重介绍的手势,道:“犯罪实验室,病理学研究员甄暖,请她给大家解释。”
……
众人下了楼,姜晓仍陈尸坠楼地,医生已确认死亡。
甄暖蹲下,掀开死者脚边的白布:“她的鞋底有很多泥点,是摔落后溅上去的。鞋后跟的纹路里有泥巴,糅杂着彩色纸屑。”
她盖上白布:
“彩色纸屑是否来自7楼的房间还说不定,但鞋是新的,细雨刚刚下,进酒店前不会有湿泥,酒店里也不会有泥土。我想,这很可能来自楼顶。为了确认,痕检员会采集回去检验对比。”
董思思不同意:“为什么不是摔下来后溅上去的?”
“溅上去的泥土不足以把彩色纸屑糅进纹路里。死者从有彩色纸屑的地方走过后,去了有泥巴的地方。”
董思思仍然质疑:“也有可能是她从楼上掉下来,脚跟先着地。掉下来力量那么大,把泥巴踩进纹路里轻而易举。”
围观群众纷纷点头,死者脚边的水泥地上就有几处车辙留下的泥巴。
北风呼啸而过,甄暖没戴围巾,冷得缩一下脖子,她坚定地摇摇头:
“不是,她不可能脚跟先着地。”
她深呼吸,成团的热气蓬蓬地呼在空气里,衬得眼睛雾气蒙蒙的。
她蹲着,仰头看众人,
“如果脚跟先着地,巨大的冲击力会沿身体往上造成连锁骨折。力量从腿骨冲到脊椎,最后落到头部。严重会全身骨折;轻一点,最常也会造成枕骨大孔骨折。”
她说完一大串,呼了口气,见董思思等人疑惑不解,解释:“枕骨大孔在脑勺后边,就是颅脑和颈椎的连接处。”
她站起来,翘起脚前掌,脚跟使力,狠狠蹦一下,演示:“明白了吗?”
她突然孩子气般笨笨地一蹦,面前两个男人都愣了愣。
她演得太真,脚后跟和水泥地一撞,力量自上而下冲上头脑,脑后筋骨一扯,痛得耳朵像被人拧了。她轻轻地“嘶”一声,赶紧揉揉耳朵和后脑勺。
言焓看她一眼:“不错,很可爱。”
“……”
甄暖微窘,也觉得刚才的动作有些幼稚。
申泽天看她的眼神多了丝趣味,董思思则隐约不爽。
刚才一蹦,发髻稍微松散,几缕碎发从鬓角悬下来,甄暖并未在意,继续认认真真解释:
“像我演示的那样,后脚跟着地,力度会往上冲。可我初步检查过,死者并没有出现我说的那一类骨折。而且,”她指死者的头部,
“从伤情看,头部是着力点,很可能是倒立,至少平躺,而不是站姿。当然,具体情况要等尸检才知道。”
大家都明白了。
“尸检?你的意思是解剖吗?”申泽天问。
“是的。”
“我不同意。姜晓很爱美,她不会希望被解剖。”
甄暖抿抿唇,声音不大:“抱歉,你的前男友身份,无权向我们提要求。何况刑事案件,是否解剖,你无权置喙。”
申泽天稍稍抬眉,俯身迁就她的身高,笑:“好,我听你的话。”
甄暖面对他放大的脸,猝不及防,立刻退后一步拉开距离,琥珀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胆怯和讶异。
他得逞般勾了勾唇角。
董思思看在眼里,表情不动声色:“自杀也是刑事案件吗?”
甄暖没说话,言焓道:“是否自杀会由警方判断。现在请你们配合做笔录。”
两人离开。
言焓瞥他俩背影一眼,低头对关小瑜说:“鞋子。”又对另一位刑警谭哥说,“鞋子。”
一样的词,两人心领神会,给了个“OK”的手势,各自跑了。
刑侦队的人多年磨合过来,默契不是外人能领会的。
痕检员在坠楼地取证完毕后,警察把姜晓的尸体收走。
甄暖准备跟着离开,却听言焓吩咐:“一起上楼顶看看。”
甄暖不解,她是搞病理学的,细节侦察并不是她的职责;但她不敢反驳boss的话,只得跟着大伙儿一起上楼。
楼顶的北风刮得更大;
甄暖冷得浑身发抖,牙齿乒乒乓乓打颤。
刚才下去一楼忘了拿围巾,风从脖子里钻进去一路透透地吹到肚皮,她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肩膀里。
细雨停了,楼顶还是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