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淮生不经意微微蹙眉,揣度甄意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被告在她的供词里说,你对她没有造成伤害,只在刚来的时候,拖着她吓唬她让她跳楼?”

“是。”

“所以,除了那个时候,你一直没有碰过被告?”

淮生拧眉,察觉到甄意的问题肯定有陷阱,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怎么回事。终究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没有碰过。”

甄意再次问了一遍:“你只在拖被告过去的时候,碰过她的肩膀一次?”

“……是。”

“你能演示一下吗?”甄意让助手拿上来一个白色的枕头人偶,淮生脸色微白。

尹铎抗议:“反对,无关问题!”

法官道:“辩护人,请陈述必要性。”

甄意不卑不亢道:“我对警方的有一项证据有疑意,需要借此证明。但为了确保证人证言的真实性,我现在无法说出是哪项证据。”

法官点头:“反对无效,请继续。”

听了甄意对法官的话,淮生更加知道不对劲了,一定有套子,可他怎么也想不出来,他做事根本就没有纰漏啊。

尽管心情忐忑狐疑,他还是示范了一遍:他站在人偶的头这边,抓起它的胳膊,往一边拖,拖到目的地后,蹲下来,在人偶的身边,一只手摁它的脖子。

示范完后,甄意问:“你确定?”

“确定。”

“请你再示范一遍。”

淮生一路都在思考,最终认定她在装神弄鬼,又按照原来的样子示范了一遍。

坐回证人席后,甄意机械式地重复问:“你确定没有再碰过死者,也没有和死者有过肢体接触?”

“……是。”淮生心里再度不安。

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不知甄意在搞什么鬼。

直到甄意拿出一张照片,是淮生的衣服。

淮生一下子明白了,脸色骤然惨白。

那天在九江大桥被捕后,淮生的衣服被拿去当证物了。

投影仪上,他的衣服看上去比之前甄意的干净,由于那天的雨水冲刷,更干净了。

可甄意很快放上去一份资料纸,这一次,那件衣服上用荧光标出了血迹。

甄意指着那件衣服:“法证人员的鉴定结果显示,你案发当天穿的衣服上面有按压型血迹,意思就是在力量的作用下,蹭上去沾上去的。经过化验,那些血迹都是被告的。

更不巧的是……”

甄意停了一下,示意法庭助理往投影仪上塞去另一张纸,这是一份黑白色的模糊过的甄意受伤当天背后的伤痕图。

所有人都看到,有几条大伤痕,和淮生衣服胸口的血痕出乎意料地吻合。法庭助理把两张透明纸一盖……重叠起来了。

“淮生,你在什么时候贴近过被告,也就是我,的背后吗?”甄意神情漠然地问,

“我想一下,会不会是,你在我昏迷的时候,抱着我,拿我的手握住刀,你又握住我的手,把刀刺进了杨姿的胸口!”

此话一出,满座震惊。

如山的铁证也有被推翻的可能?奇迹?

这……究竟是真实,还是说甄律师想象力太丰富了?

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庭上的两人,大气不敢出。

面对瞬间陡转的局势,淮生并没有失控,只是眯起了眼睛,折服:果然她问的问题,没有一个是浪费的!

他一字一句,稳稳道:“我没有,是你杀了她!”

“甄意,是你杀了杨姿!”

两人四目相对,无声地较量着。

而所有人屏着气息,一瞬不眨地盯着听中央的他们。男人坐着,面色无波而镇定;女人站着,背脊笔直而不屈。

一秒接一秒的沉默里,甄意平静到了极点,可无声中隐隐带着势沉如山的力量,掷地有声道:

“不,我不可能杀她。”

“淮生,那天的我,不可能杀得了她!”

她面无表情,高跟鞋走在宛如空旷的法庭上,踏上台阶,手中拿着一份资料,很轻地往投影仪上一放。

近百人的室内,纸张摔在玻璃上的声音竟清晰可闻。

而投影屏幕上出现的画面,叫陪审团,旁听席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一阵阵地倒抽冷气。

这不可能!

这样逆转取胜的官司,怎么可能?

图像上是X扫描的一只断裂的右手手骨。

诊断书上医生的字迹很清晰,甄意脸上不起波澜,一个字一个字,淡淡地念出来:

“掌骨ⅡⅢ骨折,月骨小舟骨粉碎,手指肌腱断裂……

获救那天诊断为旧伤。这只手的主人在受到虐待的时候,挣扎过猛,这只手废了,不可能抓握得了任何东西。握刀杀人,是不可能的。”

满座的法庭上一片死寂,静得像只有她一人,微昂着头,从容,淡然。所有的伤痛都和她无关。

淮生很久都没有说话,想起那天甄心倒水拿枪开车门都是用的左手……

他并不像淮如,被拆穿后会跳脚疯狂,他和甄意一样静得出奇,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甄律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淮生从容道:“我依旧认为,甄心就是你自己。她想害人,想杀人,这就是你自己的阴暗面。她的负面情绪是从你这里吸收的。她所有阴森的怨毒的想法,其实就是你潜意识里的想法。你想杀人,她才会想杀人,你想发疯,她才会发疯。你根本控制不了她,因为你根本控制不了你自己的恶念。”

他像是过招的高手,不迫地一笑:“你觉得呢?”

这个问题,甄意这些天一直在想。

她知道,这也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即使她今天证明了自己没有杀人,陪审团们,旁听者们也会想知道,这个人真的就不危险了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淮生的问题,而是从证据袋子里再次抽出了几张照片,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表情静如止水,递给助理呈上去。

“这是警察们把我送入医院时拍摄到的照片。这是医院的诊断报告,高烧40.9℃,皮肤大面积创……”

投影仪上的图像出来,人群中一片惊恐的哗然,甚至有人抑制不住地尖叫起来。

那血肉模糊的身体叫所有人心惊胆战,这绝对是恶魔所为!

怎么会有人被折磨成这样?

而那个人居然熬了过来,此刻完好无损地站在他们面前,面容消瘦,苍白,却平淡如水。还能如此从容不迫,思维缜密地试图逆转这个不可能取胜的官司。

法庭上一片喧嚣,她却风淡云轻,等议论声渐小了,她说:

“我列举这些证据,并不是为了让你们认为,我有杀掉杨姿的理由。”

她让人把那张看了会做噩梦的照片撤下来,换了另一张,

“这是当天看押人质的一位绑架犯,他肩上的枪伤是我打的。

在你们刚才看到的那种情况下,我受了那么重的伤,却坚持着,伪装成另一个人格,救出了人质。而且我并没有给绑架犯以致命的一枪,并没有危及他的生命,虽然我很清楚,就算当时我杀了他,也会是合法杀人。”

“我列举这些证据,是为了向你们证明,即使在生命受到极端威胁的情况下,我也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杀人。”

“你们会像淮生那样质疑,说我的另一个人格就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阴暗面,是我潜意识里的腐败和坏思想。这种理论,我不知道对不对,你们没有证据可以支撑,而我也没有证据可以反驳。

但我认为,这就是人生的苦痛和选择,是我们每个人都会面对的问题。”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语气依然平静无波,眼中却浮现出了一丝泪雾,

“我认识一个模特,她遭人轮.奸,她一度想亲手杀了那群人,可她最终选择去走法律程序;我认识一个演员,她精神病发杀了人,可以打官司免除罪罚,她却说杀人偿命,跳了楼;

我认识一个女商人,她憎恨嫉妒自己的妹妹,想毁了她,却最终决定还是拯救她;我认识一个外科医生,她受人威胁,一度想听命,神不知鬼不觉地治死一个病人,但她最终拒绝;

我还认识一个警察,她得知自己的爱人是罪犯,她有了他的孩子,她想包庇他,想和他远走高飞,可她最终选择遵从正义把那个人缉拿归案……

这样的人很多很多。有时候,你觉得老板开除你,断了你的经济来源,你想炸了公司;有时候,她觉得男朋友劈腿辜负了多年的感情,想约他出来杀了他;

……

可更多的时候,你不会这样做,她不会这样做,我也不会这样做。

因为我们都知道,这就是活着。”

一世界的安静里,她吸了吸鼻子,手指轻轻抹去脸上的泪水,平缓地说道:

“活着,真是这世上最不容易的事,可我们都在努力。

活着会很累,很苦,很痛,与这个世界和周围的人总是有摩擦,有无法纾解的矛盾,有些时候,我们会恨不得想杀人,想报复。可我们不会这么做。

因为我们能正视自己的阴暗,知道这是生命里必然要经受的痛苦和挣扎。我们能在挣扎后,让自己选择正确的路。

更因为,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纯粹的圣者,有的不过是,在同内心的黑暗斗争后,能保守本心的人。”

很朴实而不加修饰的一段话,叫法庭内外都没了声音,有人眼中含了泪,却不知为何。

“所以……”甄意深吸一口气,昂起头颅,泛着泪光道,

“被告人甄意并没有杀害淮如和杨姿,虽然患有严重的精神病,但请陪审团相信,她会在医生的帮助下,渐渐得到控制。

请你们相信,她会好好活着,她会保守她的本心。

也请……

驳回控方‘囚禁入精神病监狱’的判定。”

天地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那样一个消瘦的人儿,却仿佛有一根压不弯的脊梁。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在想,我很喜欢球员穿白色的球衣。因为踢球到一半湿透了之后会半透明,还会紧紧地贴在身上。只可惜,我喜欢的几只球队里,除了德国队,其余的主场球衣都是彩色的,客场球衣白色又不太幸运。哎……色心难以满足……咳咳,说正事。看了很多妹纸的建议,谢谢各位,在字句啊,对话啊,表述方式啊,描写手法啊,各个方面,我都会好好揣摩揣摩的。不过就是,我和大家解释一下,在甄意对言格的追逐这方面,就只能是这个样子了,因为她又有多动症又有精神病么,确实不太能像正常人那样恋爱。细水长流,或者水到渠成的爱情不适合她,咳咳,她就是挖渠和开船的性格。性格和人生经历决定她的爱情不会平淡,只会轰轰烈烈,就像拼命工作拼命生活那样,她恋爱也是拼命地爱。细水长流不下去,囧。不过有些妹纸提到的一些点,我虽然不知道怎么描述,但我其实是懂了的。哈哈,文里有些地方的确是强调过多了,可以缓和一些。我好好体会体会,再修改,谢谢妹纸们啦……你们的建议很有用。miumiu继续提建议,像昨天说的,越具体越好,具体到章节段落就更好了。为了表达我对你们森森的爱意,让我唱一支歌儿吧:永远……不!离!不!弃!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

chapter 102

……

控方没有新的提问和异议了,法官宣布退庭,容陪审团商议。

众人起身退下,旁听席上议论纷纷。

谁也没料到,就在这时,法警带着淮生要走时,始终沉默的淮生突然抓住了空当,出其不意地挣脱开法警,冲到甄意身边,抓起桌子上的钢笔就抵在她的喉咙上。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法庭里顿时混乱成一片。旁听席上一片尖叫声。

“甄意!”言格瞬间起身,就见淮生一手掐着甄意的脖子,另一只手中的钢笔尖抵在上面。

“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捅死她!”淮生拖着甄意,用力地叫嚣。

而持枪的警察很快冲进来,瞄准了淮生,身后旁听席上的人尖叫着四下逃窜。

甄意被他勒得死死的,呼吸不畅,忽然听他在她耳边说:“甄意,对不起。”

她猛地一愣,瞪大眼睛。

“这是杨姿死的时候对你说的话,你没听到。今天,我也和你说一次:甄意,对不起。”

他手中的钢笔刺得甄意的喉咙生疼,说不出一句话来。

“甄意,你喜欢的男人,虽然撒网害了我,但他真的是一个好人。还有你,很谢谢你。但迟了,我已经无法被拯救……”

他掐着她的脖子,不断往旁门拖,贴在她耳边,“拜托,把我的骨灰一半和姐姐放在一起。一半和……”

话没完,他猛地推开甄意,转身就跑。

可他哪里跑的是人多的旁听席,而是一个人也没有的侧门。这是摆明了让警察毫无压力地开枪啊。

甄意浑身骤冷,尖叫:“别开枪!”

可她的声音瞬间淹没在“砰砰”的一连串枪响里。

她眼睁睁看着那个瘦弱的大男孩倒了下去,趴进血泊里,剧烈地呼吸着,撑着手,很艰难地翻了个身,望向天空。

甄意疯了般扑过去:“淮生……淮生……”

他没有看她,只是望着天空,似乎看到了什么让他幸福的画面,眼睛里有笑意,却流了泪水,

姐姐……俏俏……对不起……下辈子,都不要认识我。

他的眼神,恢复到了一开始之初,甄意见到他的纯净清澈。那时,那个躺在透析仪上的瘦弱的大男孩,面容清秀,揉了揉眼睛,便纯净地对他心爱的女孩微笑,说:

“我也刚醒。”

……

如果淮如没有杀人,如果淮生没有变成他口中的“过街老鼠”;

如果淮如救了徐俏,没让她死;

如果许茜的父母同意把肾给了淮生;

如果慈善基金会给他们更多的关注和帮助;

如果淮生没有生病;

如果……

……

没有来由的,甄意突然就想起了唐羽跪在宋依墓前的哭诉:

来的时候,一个一个都好好的,怎么,就都回不去了。

甄意的眼泪直打转,想伸手去阖上那双澄澈的眼睛,可身后被人陡然一扯,下一秒,她被人提起来,撞进一个呼吸不畅而极度紧张的怀抱里。

她被他箍得那么紧,张了张口,唤了声“言格”,眼泪便汹涌地砸了下来。

……

(结局章)

干净而简约的复健房内,只有一对人在做康复。

“右手握住拉环,调整呼吸,拉一下,不要太用力。很好。”康复训练师的声音轻巧而温柔,掺杂着甄意缓缓的呼吸声,衬得室内更加空旷无声了。

言格插着兜立在窗户边,静静地看着甄意做恢复训练。室内很温暖,她只穿了一件T恤和修身运动裤,身子仍是很纤瘦。

T恤的后领口有点低,露出了光洁白皙的背部和修长莹润的脖颈,背上的伤已经恢复得很不错了。

他看了一会儿,垂下眸去,遮住了眼底纷繁复杂的情绪。

有时,记忆力好真不是什么好事。自两个月前她入院,看到医生给她做的伤情鉴定手骨X光……那时的每一个字每一张图像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一想起,心里就一刺。

一个星期前,她在法庭上拿出来做证据时,旁听席上都有人哭了。

陌生人看着都心疼,更何况他。

那场官司最终以陪审团9票全过的一致票数,驳回了检控方提出的将危险分子甄意收押入精神病医院的诉求。

但同时也指出,甄意必须长期接受心理治疗,且定期做精神鉴定,法庭会派专人负责监督。

那场官司过后,甄意的结案陈词,以及她说的那句话登上了HK众多媒体的头版头条,网络论坛电台全都在效仿她说的话:

“活着,真是这世上最不容易的事,但我们都在努力。”

又一次,她成了公众眼中的焦点和奇迹,无数次打破常规绝地逢生的典范。

连娱乐八卦都开始关注她,想挖掘她的私生活,可除了她是个孤儿,外带和戚氏的边缘关系,并没什么大来头。

仍有小报挖出了她中学时代的传奇故事,从初中到高中,追一个男神学长追了3年。据说12年后的今年才在一起,而这位男神学长正是她的心理咨询师外加精神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