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昭对易兰珠的思念也不亚于凌未风,而且因为他年轻,这份热情就更像火焰一样,燃烧起来,显示出来。比凌未风那种深藏的感情,更令人容易触觉,令人替他难过。

  凌未风眼见着张华昭一天天憔悴下去,想起对他的诺言,加上他对易兰珠的那份如同父女的感情,也催他赶快寻找。于是他向红衣喇嘛告辞,要带张华昭到回疆去,红衣喇嘛知道他在回疆,是自杨云骢死后,最得牧民爱戴的人物,尤其和哈萨克人有极深的关系,因此也就顺便托他代为联络,准备清军万一来攻时,有所应付。

  桂仲明这两年来,对凌未风如同对大哥一样,可以说凌未风是除了冒浣莲之外,他最佩服的人,凌未风去回疆,他也一定要同去。凌未风想,带他们去历练一下也好,于是一行四人,穿过大戈壁,越过大草原,经过一个多月的艰险旅程,终于来到了天山脚下。

  雄伟壮丽的天山玉立着,绝世的英雄在它的前面,也会觉得自己的渺小。凌未风等站在山脚,只见蓝蒙蒙的云弥漫天际,雪山冰峰矗立在深蓝色的空中,像水晶一样,闪闪发光,这时朝阳初出,积雪的高峰受到了阳光的照射,先是紫色的,慢慢地变成红色,映得峡谷里五光十色,壮丽斑斓,任是最奇妙的画工,也画不出这幅“天山日出”的景色。桂仲明看得目夺神驰,连连赞叹道:“我只道剑阁绝顶,已经是世上最险要的地方了,如今看到天山,高出云表,万峰错杂,这才真是雄奇险要呢!”

  凌未风道:“我的师父就住在北天山的最高峰上。飞红巾的师父住在南高峰上,两峰相距大约有七八百里。我想先谒见我的师父。”桂仲明等久仰晦明禅师的大名,自然是欣喜莫名。凌未风笑道:“以我们的脚程,攀登至天山之巅,大约要三日时光。浣莲姑娘,你还要多着一件皮袄。”张华昭奇道:“那时你抱着易兰珠上天山,她还只是两三岁的年纪,如何耐得寒冷?”凌未风笑道:“天山之麓,有一种黑泉水(按:即石油原油,以前的人不知,称为黑泉水),可以点火,我到天山之时,时当盛夏,我用大皮袄包着她,每晚就点黑泉水给她取暖。后来晦明禅师发现了,将我们接引上去。”凌未风又讲了一些和易兰珠上天山的情形和学剑的经过,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

  登山的第一日大家还没有觉得怎样,第二天已是在峭壁险峰之间行走了,高峰上经常有雪水汇成的急流冲泻下来,越往上走,寒气越浓,急流里的冰块也越来越多,冒浣莲牙齿震得格格作响,幸得凌未风早有准备,将晦明禅师采天山雪莲配成的“碧灵丹”送一粒给她咽下,又教她调气呼吸之法,这才不感寒冷。桂仲明和张华昭功力较高,倒还顶受得住。

  行了半天,忽见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峰,挡在面前。这座山峰,好像一头大骆驼,头东尾西,披着满身白色的绒毛。冒浣莲从未见过冰峰,拍掌叫道:“好玩呀!”凌未风道:“可惜我们为了赶路,只能从这座冰山的旁边绕过,这山上的景色才美呢,上面有一个冰湖,还可能有雪莲,据说是木什塔克的主峰移植下来的。”冒浣莲问道:“什么叫做木什塔克?是山名吗?”凌未风道:“可以说是山名,但本来却并不是特殊的山名,‘木什塔克’是一句维族话,‘木什’是山,木什塔克便是冰山,本来回疆高原上所有的冰山,都可以称做木什搭克,但因我匀目这前这座冰山,它的主峰最高,比我师父所居的北高峰,据说只低一千多尺,所以‘木什塔克’便成了它的专名,你看这座斜插出来的骆驼峰也很高了。”凌未风刚刚说完,忽然峰顶上雪块滚滚而下,有如巨石,发出轰轰之声,凌未风等左右趋避,过了好一会,声势才减弱下来。凌未风皱了皱眉头,冒浣莲道:“凌大侠,你在想什么?”凌未风摇了摇头,冒浣莲抬头望上峰顶,忽见有一丛红花,一丛白花,在积雪中挺露出来,极为可爱。冒浣莲道:“啊,我真想上去,摘两朵下来!”凌未风忽然说道:“我给你们说一个故事好不好?就是关于这个骆驼峰的故事。”冒浣莲拍手道:“好呀,故事里也有这雪中的鲜花吗?”凌未风笑道:“有的。”他指着山峰说道:“相传在好几百年之前,山上没有冰,也没有雪,满山是绿茵茵的草地和闪着光芒的宝石,在山顶上有股清泉,透明的泉水里滚动着五光十色的珍珠,泉边丛生着奇异的花草,有一丛像朝霞一样的红花,有一丛像月光一样的白花,就是山脚下的行人也可以闻到花香。据说拿这两种花调冰嚼下,年老的可以变成年青,年青的会变得更美。那时,山下住着一个勇敢的塔吉克的青年,他将要和一个漂亮的牧羊姑娘结婚,青年想摘几枝神仙的花朵赠给他所爱的人,于是带着足够的粮食和马奶爬上山去,爬了七天又七夜,终于来到了山顶的泉边。正巧守护花草的仙女睡着了,他便摘下一束红花,一束白花,当他走到山腰的时候,看花的仙女醒了,仙女看见青年手里拿着放出彩霞的花朵,便命老雕来夺,老雕被青年打败了。仙女又命人熊来夺,人熊又被青年推到悬崖底下去了。最后,仙女自己变成了一个狰狞的巨人,拦住青年的去路,青年知道战不过她,便和她说:‘我要把这两束花带给我所爱的人,如果你不放我过去,我便抱着这两束花跳下悬崖……’仙女的心软了,就允许青年把这幸福的花朵带到人间,但是仙女却因为让仙花落到凡人手里而犯了天条,被永远困锁在山顶上。她流下的眼泪结成冰,覆盖在巍峨的山岭,山上的积雪,就是她在苦难中熬白了的头发!”

  凌未风说完了,冒浣莲赞叹道:“这故事真美!”张华昭道:“那个青年真勇敢,为了他所爱的人,他什么危险都不怕。”这时,一阵风来,吹来一股清香,冒浣莲看着那两丛鲜花出神,桂仲明忽道:“你喜欢那红花和白花吗?我替你去摘?”张华昭也道:“易兰珠最爱花,可惜她不在这儿,要不然我也陪你上去!”冒浇莲道:“你们两个真孩子气,赶路还来不及,你们却嚷着要去摘花。”凌未风忽然笑道:“君子坐言起行,你们既然都想上去摘花,就上去吧,我和冒浣莲姑娘在这里等你们。”桂仲明极爱那些花,问道:“凌大侠,你不是说笑?”凌未风道:“我几时和你说过笑来?”桂仲明大喜,拉着张华昭往山上便跑,冒浣莲奇道:“凌大侠,你怎么也这样孩子气了?”凌未风笑而不答,双眼注定山顶,目光中似含有深意。

  过了一阵,骆驼峰上忽然传出了几声怪啸,摇曳长空,骇人心魄,跟着是桂仲明呼喝之声,磨盘大的雪块又滚滚而下,冒浣莲惊道:“那上面还住得有人?”凌未风道:“快上去看!”拉着冒浣莲腾身便起,攀上山顶。这座冰山极高,但斜插出来的骆驼峰,离凌未风立足之点,却不到百丈,两人手足并用,没多久便上到山顶。

  且说桂仲明和张华昭攀登上去摘花,两人两样心情,桂仲明就像个孩子似的,远远望着“仙花”又笑又嚷,心想:摘了下来给浣莲,她不知要多高兴呢!张华昭却是默默无言,耳边响起易兰珠以前的话:“我死了之后,你愿意摘一朵兰花插在我的墓旁吗?”易兰珠现在是救出来了,但却横里杀来一个飞红巾,把她抢去,这回若找不到她,她不会死,却要轮到自己憔悴而死了。

  两人攀到上面,忽觉眼前一亮,山顶果然有一股清泉,透明的泉水中有闪光的冰块和零落的花瓣。桂仲明拍手笑道:“好美呀!那传说中的仙境莫非竟是真的?”那两丛“仙花”开在泉水旁,张华昭跑去摘花,忽见花丛中有一朵极大的红花,竟有海碗那样大。张华昭用剑拨开花丛中的荆棘,忽然“咦”了一声,叫道:“仲明,你快来!”桂仲明学他的样,用腾蛟宝剑拨开荆棘,走进去一望,也惊奇地叫出声来!

  花丛的后面是一面石壁,石壁上凿有一个窄窄的洞窟,洞窟里有一个人盘膝而坐,面容枯削,全无血色,就如一具骷髅一样!

  张华昭定了定神,向石窟深深一揖,道:“晚辈无知冲闯,惊动前辈,尚望恕罪!”那骷髅似的怪人仍是盘膝闭目,不言不语。桂仲明有点心怯,也有点生气。拉张华昭道:“咱们走吧!”

  那怪人忽然张开双目,冷森森的目光直射到两人面上,张华昭停下步来,只听得那怪人叫道:“你这两个娃子既然知罪,我也可放你们出去,只是你们得留下点东西!”桂仲明怒道:“你要什么?”怪人道:“把你的剑留下!”忽地一声怪啸,也不见他怎佯作势,人已飞掠到桂仲明旁边,伸出鸡爪般的怪手,朝桂仲明当头便抓!

  桂仲明大吃了一惊,横里一跃,腾蛟宝剑刷地往上撩去,那人身法古怪之极,在方寸之地,竟自盘旋如意,桂仲明剑方刺出,手腕忽地一阵辣痛,宝剑几乎掉地,急得大吼一声,左掌猛的发出,那怪人身影一晃不见,接着是张华昭大叫一声,整个身子跌入了花丛之中。

  原来张华昭见桂仲明猝被攻击,长剑一招“神龙入海”,斜侧刺去,那怪人本将得手,也顾不得再夺桂仲明的宝剑,身形略闪,闪到张华昭背后,一掌把他推倒,回过头来,桂仲明已施展绝顶轻功,跳过了花丛。怪人又是一声怪啸,跟着飞跃出来。

  桂仲明这回学乖了,腾蛟宝剑一个旋风疾舞,护着身躯,展开五禽剑法中的精妙招数,紧紧封闭门户,那怪人在剑光中穿来插去,无法夺到宝剑。但桂仲明也感到掌风劈面,迭遇险招,越打越奇,竟不知这人的掌法是什么家数。

  再说张华昭猝不及防,被怪人一掌推人花丛之中,忽闻奇香扑鼻,精神顿爽,一看那朵大红花正在鼻尖,急忙摘下,收进怀中,拨开花枝,跳出外面,只见剑光闪烁,掌风呼呼。桂仲明和那个怪人打得十分激烈。

  那怪人打到分际,忽然双腿齐飞,连环踢出,桂仲明退后几步,大声喝道:“你这鸳鸯连环腿是从那里学来的?”怪人一手抓去,桂仲明侧身闪过,那怪人磔磔怪笑,问道:“你这娃儿是石天成的什么人?”桂仲明横剑当洞,紧密防备,问道:“前辈莫非是家父的同门么?”怪人又是一声长啸,说道:“啊!原来你是石天成的儿子!你的眼力不错,你的父亲正是我的师兄!”桂仰明急忙抱剑作揖道:“那么你是我的师叔了?可否请示姓名,容晚辈请教?”那怪人忽然又是一掌劈出,笑道:“你既尊我为师叔,把你的宝剑拿来,你师叔要用。”桂仲明一个筋斗倒纵翻出去,朗声答道:“你虽是我的长辈,要强抢那可不成!”腾蛟宝剑霍霍展开,又和怪人恶斗。

  桂仲明父亲石天成,二十多年前,曾三上天山,跟晦明禅师学剑,晦明禅师不肯收留,把他荐给自己的好友,武当名宿卓一航,学了九宫神行掌和鸳鸯连环腿两样绝枝,桂仲明虽没学过,但却知道。只是这怪人的掌法却又不是九宫神行掌,他虽然自称是桂仲明的师叔,桂仲明却还是不无疑惑。

  张华昭见怪人如此不讲道理,甚为愤恨,又见桂仲明打得吃紧,不假思索,刷的一剑刺出,怪人忽地旋身,双手迎着剑锋便抓,张华昭剑锋斜划,往后一拖,用的是无极剑中攻守兼备的精妙招数,怪人微噫一声,身子一挫,不敢硬抓,转身又接上了桂仲明的招数。

  张华昭是傅青主师侄,无极剑法也颇有造诣,只是刚才猝出不意,才给怪人一掌击倒,如今加意防备,虽然刺不着怪人,却也助了桂仲明一臂之力。张华昭武功仅在桂仲明之下,两人联手合斗,那怪人顾此失彼,一时间倒奈何他们两人不得!

  只是怪人的身法实在古怪,攻势连绵不绝,险招迭出不穷。桂仲明和张华昭仅能自保,无法进攻,时间一长,势必落败。正在吃紧,那怪人连连怪啸,掌法更见凌厉,叫道:“贤侄贤侄!为师叔的不忍伤你,还是把宝剑乖乖地献给我吧!”

  桂仲明十分气愤,一招“鹰击长空”,宝剑反挑出去,那知正中了怪人诱敌之计,剑一刺出,露出空门,怪人一抓便抓到他的胁下!

  桂仲明一个“细胸巧翻云”,倒翻出去,这一招轻功乃是川中大侠叶云苏当年模拟空中飞禽翻腾之势所创出来的,那怪人一击不中,和身扑去,桂仲明已先落地,腾蛟宝剑一个盘旋,正待出击,忽觉背后有人一扯,桂仲明回时一撞,没有撞着,已给那人扯过一边。那怪人凝身止步,叫道:“你还有几个帮手?”桂仲明这时才认清背后来的人乃是凌未风。再一看时,冒浣莲也即将爬至山上,狂喜之余,又不禁面红过耳。要知高手搏斗,讲究的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背后有人来到,自己尚未知道,岂不要糟?不过这也怪不得桂仲明,这怪人是他生平第一次碰到的强敌,比楚昭南好像还要厉害,他全神贯注在怪人身上,而凌未风轻功又比他高,他身然觉察不到。

  凌未风道:“这是怎么回事?”桂仲明道:“他自称是我师叔,却又要抢我的宝剑。”凌未风指着那怪人笑道:“你做长辈的不给见面礼也还罢了,怎么反向小辈要东西?”那怪人道:“你是什么人,替他出头?”不由分说,搂头抓下,凌未风引身避过,叫道:“天山之上,岂容你这野人撒野!”左手一掌,强力还击。那怪人身形一矮,从凌未风掌下钻过,伸出三指,反扣凌未风脉门。凌未风骤遇怪招,却不慌乱,沉腕一截,左掌向上一挑,连消带打,怪人身形一晃,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倏地分开,在这电光石火间,凌未风已撤招换招,使出“排山运掌”之式,怪人叫声“好厉害!”不敢硬接凌未风的掌力,双臂一抖,平地拔起一丈多高,斜斜向西首一落。这个身法名为“黄鹊冲霄”,十分难练,凌未风见他用得如此精纯,不禁也暗暗佩服。

  桂仲明在旁观战,看得目眩神摇,更是暗暗叹服,心想,凌未风毕竟是个大行家,自己骤遇怪招时,几乎哈了大亏,而他却从容化解,只这一份镇定的临阵功夫,就非自己可及。

  凌未风大为奇怪,这人的身法掌法,从未见过,到底是哪一派的?而且天山之北,有自己的师父,天山之南有白发魔女,这两人武功盖世,他若与这两人没有渊源,又怎敢在天山之麓的骆驼峰停留?若他是桂仲明的师叔,那么当是川中大侠叶云苏的门下,但叶大侠和自己师父可素无往来,难道是白发魔女的后辈?这样一想,凌未风倒不敢冒昧进招了,扬声喝道:“你是白发魔女的什么人?”怪人怒喝道:“什么白发魔女,看掌!”忽然手舞足蹈,如醉如狂,双掌乱打过来,看来似不成章法,其实每一招式,都含有极复杂的变化!凌未风凝神运掌,片刻拆了十数招,心念一动,恍然大悟,猛然喝道:“你好不要脸,把韩志邦的书骗了,在这里现世!我要捉你这个骗书的!”

  凌未风以前曾听韩志邦说过失书之事,这时蓦然想了起来。原来韩志邦入藏之后,一日与几个喇嘛到日喀则游览,当晚在西藏著名的扎布伦寺投宿,韩志邦午夜练拳,把从石窟中学的掌法一一操练。操练完毕,忽闻旁边有人笑道:“你的掌法很好,可惜没有学全!”韩志邦愕然回顾,只见一个清瘦老者,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自己的身边。韩志邦在云岗石窟小,因画像剥落,一百零八个招式,只学到十六式,耿耿于心,总想能够学全才好。听得这个老者如此一说,不禁狂喜,无暇问他是什么来历,便道:“前辈敢情是熟识这套掌法?如蒙不弃,弟子愿列门墙!”那老者笑道:“你何必求教于我,你怀中不是还有一本怪书吗?剩下的掌法、剑法,全讲得清清楚楚,你认不得字吗?”韩志邦大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这一本书?”老人道:“我不但知道你有那本书,我还知道那本书是唐朝的无住禅师传下来的,是不是?”韩志邦记起那本书后面的汉字小注,点了点头。老人继续说道:“老实告诉你,我就是元住禅师这一系传下的第四十二代传人。”韩志邦急忙拜下去道:“弟子学艺不全,万望前辈指点!”老人道:“我没有那么多工夫,但我可以教你照书上的方法练习。”韩志邦道:“那书上文字古怪至极,弟子一个也不认得,如何练习?”老人道:“你把书拿出来,我教你好了!”韩志邦是个极老实的人,如何料得那到老人使诈,当下把书取出,老人揭开几页,双目放光,大喜叫道:“是了!是了!”忽然冷笑一声,伸手在韩志邦胁下一点,点了他的麻眩穴,携书长啸,扬长而去。韩志邦后来靠喇嘛解了穴道,问起此人,全都不识,只知道他是前天来的一个香客。

  那老者便是此刻与凌未风对掌的怪人,他说是元住禅师的第四十二代传人,倒是不假。原来他名叫辛龙子,乃是晦明禅师好友、武当名宿卓一航的弟子,他入门在桂仲明的父亲石天成之前,但石天成是带艺投师,年龄也比他大,因此卓一航要他叫石天成为师兄,武当派是从少林分出来的,少林派的祖师是南北朝梁武帝的时候,自印来华的高憎达摩禅师,韩志邦所获的那本书便是武学中著名的“达摩一百零八式”真本(作者注:根据正史,达摩本来不会武功,相传达摩所著的“易筋经”和“洗髓经”都是后人伪作。但武侠小说似乎用不着那么认真考证,当裨官野史看可也)。这部真本自元代中叶起忽然不见,少林武当两派门人四觅无踪,于是代代传下遗言,要后世弟子寻觅此书,同时这一百零八式真本虽然失踪,但少林武当两派南北分支名宿,因故老相传,还大略记得几个招式。卓一航自达摩禅师算起第四十一代,石天成当年投他门下,因急于报仇,只学了“九宫神行掌”和“鸳鸯连环腿”两样绝技,便跑回四川去了。因此辛龙子虽是二徒弟,却是卓一航的衣钵传人,知道“怪书”的来历。

  辛龙子那年从回疆来西藏,扮成香客,去扎布伦寺进香,本来他听说扎布伦寺的大喇嘛精于西藏的天龙掌法,招数甚怪,因此想去窥探一下,看是否和达摩的掌法有相通之处,不料却碰见韩志邦午夜练掌,他认得有三个招式,正是自己的师父卓一航留下的达摩掌法,师父临终时说过:“达摩一百零八式”,在武当北支传下来的只有五式,虽然这几个招式无法连续运用,但还是要他精心研习。因此他一见韩志邦操练的掌法,立刻猜到就是达摩真传,当下便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段,把书骗到手上。

  再说辛龙子被凌未风一口喝破达摩掌法的来历,怔了一怔,猛然怒道:“你这小子懂得什么?那书本来就是我们遗失的,怎容外人拿去?”呼呼的接连几记怪招,搂头盖顶,捶肋捣胸,切脉门,按穴道,忽拳忽掌,忽劈忽戳,拳法掌法点穴法,纷然杂陈,看来似全无章法,但如极难应付。凌未风仗着功力深湛,闭了全身穴道,用天山掌法中的“须弥掌”,带攻带守,又挡了他二三十招,兀是无法占到便宜。凌未风心想:天山掌法剑法,是师父采集各家之长创出来的,他这掌法虽然路道甚怪,但总不至于一点也看不出其中的变化趋势,他眉头一皱,忽地掌法一慢,只求自保,不求进攻,辛龙子大喜,如醉如狂一样乱打过来,但凌未风掌法虽慢,每一招都运足功力,掌风激荡,有如金刃挟风。辛龙子和他碰了几次,双方都给掌力震开,虽然没有受伤,也各自惊异。辛龙子有三十多年功力,和凌未风在伯仲之间,但功力悉敌的对手,攻方所用的力度,要比守方为大,凌未风只守不攻,无形中在气力上占了便宜。

  辛龙子久战不下,把心一横,将达摩一百零八式全部施展出来,怪招连接不断,如波翻涛涌,咄咄迫人,凌未风仍是神色不变,冷静应付,拆到五六十招左右,凌未风竟给他点了两处穴道,幸好早有防备,早已闭穴,得以不伤。桂仲明在旁看得大为焦急,腾蛟剑刷的一指,正待上前,凌未风忽然喝道:“仲明,你不要来,他不是我的对手!”说罢掌法更慢,但门户封得更严。

  辛龙子连连冷笑,掌法中又杂着刀剑路数,把一百零八式几乎全用上了,仍打不倒凌未风。但见凌未风的脚步却是渐显迟滞。辛龙子大喜,心道:我第一遍扫你不倒,再使一遍,谅你抵敌不住。掌法越使越疯狂,不知不觉已把一百零八式使完全,正等从头来过,凌未风忽然大喝道:“看我的!”飕飕飕,双掌翻飞,倏地撒开势子,猛如雄狮,捷若灵猿,一派凶猛犷厉,手脚起处,金带劲风,辛龙子刚想从头换掌,给他一阵强攻,被迫倒退几步。辛龙子大为惊异,趁凌未风抢攻之际,展开怪异身法,反扑他的空门。拳家有云:“敌不动,己不动,敌一动,己先动。”讲究的便是“制敌机先”的奥妙,因为敌一动,必是向己方某一点进攻,他的全部精神就集中在一点上,若自己比他出手更快,避开了他的攻击点,便可以攻人他的空门,“达摩一百零八式”全部的精华,就是教人怎样攻击敌人的弱点,以变化复杂的步法手法。使敌人不知从何方防御。所以常能以弱胜强,甚至如韩志邦这样功力甚低的人,也可拔掉齐真君的胡子。因此辛龙子见凌未风猛烈攻击,虽然吃了一惊,可是随即就镇定下来,想道:你这一攻,空门四露,如何挡得我的怪招?

  不料凌未风不但挡得了他的怪招,而且辛龙子每一出手,都感受到牵制,与以前大大不同。凌未风身法展开,倏进倏退,忽守忽攻,恰如行云流水,挥洒自如,真个是静如山岳,动若江河!辛龙子想攻他的空门,掌未到,而他已先迎上来,竟好像熟悉了他的怪招,预知他的出手一样!

  你道凌未风何以一下子会反弱为强,扭转形势?原来他刚才的死守,正是存心要看辛龙子的全部招数。潜心细察之下,发现辛龙子的基本步法是武当派的,又发现他的怪招,虽然极为厉害,但却好似并不十分纯熟,在细微之处,变化并不自如,料知他偷书之后、只有一年多工夫,掌法刚刚练成,还不能心掌合一,因此在出手攻击之时,总露出一点痕迹,例如他想走右翼偏锋扑攻,肩头必先微微右倾,向左攻时,也是如此,凌未风乃是一个大行家,把他的路道摸熟之后,于是着着反制机先。

  其实,辛龙子还有一点吃亏的地方,凌未风并不知道。原来“达摩一百零八式”扎根基的功夫是“九图六坐像”,即韩志邦在龙岗石窟中所见的,图中最前面的六种打坐法,当时韩志邦没有学,而辛龙子无法学(因怪书中只有说明而无画图,扎根基的功夫是最精微的功夫,无法意会),因此达摩一百零八式虽然练成,却总欠缺一点火候,碰到武功极高的人,就被看出来了。

  攻守势易,两人又拆了一百来招,旁观的人看得眼花撩乱,只见两人忽分忽合,打到疾处,犹如两团白影,打到慢处,却又像同门拆招,连桂仲明武功那么高的人,也不知道凌未风已稍微占了优势。忽然间,猛听得凌未风大喝一声,辛龙子身子飞掠出去,叫道:“一掌换两指,彼此都没吃亏!青山常在,绿水常流,后会有期,欠陪欠陪!”身形再起,翩如巨鹤,从花丛上掠过,凌未风叱咤一声,天山神芒电射而出,辛龙子半空打个筋斗,身子似流星殒石般向山下落去。

  凌未风一掠而前,在花丛中采下一朵碗大的白花,交给张华昭说道:“你好好收藏,对你也许很有用处。”张华昭将刚才所摘的大红花取出,与白花放在一处,红花如火,白花胜雪,清香沁人,尽涤烦虑,张华昭笑道:“这两朵花可爱极了,但不知还有什么用处,要请凌大侠指教。”凌未风道:“现在还很难说,等我见师父之后再问,我也拿不定是否就是这两朵花。”张华昭听得话中有话,甚为疑惑,但凌未风不说,他也不便再问,心想:“不管它有没有用处,拿给易兰珠看,她一定非常喜欢。”

  桂仲明独自站在山边凝望,辛龙子的身影已沓然不见。桂仲明忽道:“凌大侠,敢情他真是我的师叔?”凌未风道:“谁说不是?”桂仲明道:“他到底是坏人还是好人?”凌未风笑道:“我也不知道呀!”桂仲明道:“那你在他败逃之时,还用神芒打他做什么?”凌未风道:“我不许他采这朵白花!”顿了一顿又道:“你不用替他担心,他的武功极高,不会跌死的,我的神芒也并未打中他,只是把他吓走而已。这次对掌,幸在他偷来的怪招,还未练到炉火纯青,否则我也难于对付。”冒浣莲问道:“他说的两指换一掌是什么意思?”凌未风笑道:“我被点中两处穴道,他也给我用大摔碑手劈了一掌,你们看不出来么?这次是打个平手,下次再打,他就没有便宜可占了!”

  一行人说说笑笑,翻过骆驼峰又向天山绝顶行进。到了第三天,北高峰已魏然在望,只见那座高峰如巨笔般矗立在云海中,朵朵白云在山顶峡谷问飘浮,真像成群的羊在草地上吃草。四人再行半日,黄昏时分,攀上峰顶。

  山顶上豁然开朗,奇花异草,遍地都是,冒浣莲奇道:“想不到在天山绝顶,竟然还有花草!”凌未风道:“这些花草都是惯耐霜雪的了,在五六月间,雪中还开出花来呢!天山绝顶,花草反而容易生长,你知是什么道理吗?”说罢向下一指,在北高峰稍低处,有一个小湖,湖光云影,景色清绝。凌未风说道:“这便是著名的天池了!听师父说,那里原是个火山口,火山死了,化为湖泊,大气却是暖的,花草在死火山口旁边,又有湖水滋润,自然容易生长了。”四人边说边行,凌未风又向前指道:“这间石屋便是我师父的住所了!”桂仲明、张华昭等一齐垂手肃立,凌未风道:“且待我先进去替你们通报。”上前敲了几下石门,石门开处,走出一个僧人来,喜道:“未风,你回来了?”凌未风道:“悟性师兄,你好,师父他老人家好吗?”悟性是服侍晦明禅师的香火僧人,却非入室弟子,凌未风因他先自己上山,所以尊他为师兄。悟性摇了摇头,凌未风大急,问道:“师父云游走了!”悟性道:“师父正坐关呢!”“坐关”就是较长时间的打坐。晦明禅师已有一百一十二岁,他过了百岁之后,经常一打坐就是两三天,在打坐的时间,对一切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当然更不能接见外人。

  凌未风问道:“师父坐关多久了?”悟性道:“大约有两天了吧。”凌未风道:“我先到静室外面遥参。你替我招待几位朋友。”说罢走过弹堂,到了西首一间静室,忽然眼睛一亮,那室门并不关闭,师父端坐在正座蒲团之上,垂首闭目,慈祥如旧。蒲团下却跪着个红衣少女,似在低声禀告,凌未风大为奇怪,那少女忽然回过头来,面貌竟似曾相识,但怎样也想不起是哪儿见过的。少女手上持有一卷东西,凌未风想起辛龙子偷书之事,想道,难道她趁我师父坐关人走之时,来这里偷盗拳经剑法?于是双眸炯炯,看她怎样。那少女见了凌未风,盈盈一笑,行了出来,凌未风不敢惊动晦明禅师,退后几步拦在甬道上,那少女悄然到了他身边,忽然低声说道:“凌大侠,让我过去。”凌未风一怔,那少女身形一拔,也不见她怎样作势,身子已飘飘地飞出墙去,这份轻身功夫,竟似不在自己之下。凌未风凛然一惊,忽听得晦明禅师叫道:“徒儿,你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