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之书》
铃声响过城门的时候,人们知道明荒走了。
叮——叮——明荒的铃声仿佛能勾魂摄魄,当它在人们的耳边清响,时光就慢下步子,一颗心也随之起伏荡漾。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每到一座城市或乡村都会执著探寻那里的奇人异事。他的眼底有一簇火焰妖异跳跃,然后,把一切写在纸上。有时好奇者问他经历过一些什么,他就坐下来烹一壶茶,在茶香袅绕的斗室娓娓道来。
人们大多一笑了之,那些事太过荒诞不经,即使是再好吹牛的人也不能想像。明荒这时会给听者倒一杯茶,他说,人生在世有时不需太认真,权且当去另外的世界活了一回。在满口清香中人们渐渐忘了故事的真假,偶尔记得几处细小的不寻常,和他人闲谈时便有了最好的佐料。那时人们会慨叹明荒是个奇人,而明荒的铃声已经消失在百里之外。
听说明荒曾经去到天之边海之角,远到不能再远的地方。人们的视线仅仅到达宽厚的城门或菜畦的边界,外面辽阔的世界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另一个复制的家乡,并没有奇特可以言说。唯有明荒那厚厚一册书卷记载的故事是绝不相同的存在,在他走后闲人们把不相干的故事拼凑起来,才发掘出更多超乎常情的真相。
【双头】
明荒经常说起一个沼泽双头怪的故事。它是明荒刚开始旅行时遇到的怪物,长了两只头,两头共用一个巨大的身体,每天想着如何杀掉对方,独享那个身体。
明荒看到双头怪时,它正无聊地躺在沼泽地里,庞大的身躯并没有陷落下去。高深莫测的沼泽不动声色地安静吞吐呼吸,不知情的香鼠路过,就失足被它无情地抓紧在怀里,不容得脱身。而双头怪就在此时伸出舌头一卷,从沼泽的嘴里抢夺去它的美餐。
明荒看出它们额头都印有一颗神奇的宝珠,纵然天空乌黑欲雨,黑暗中宝珠依旧熠熠发光。这是世人梦想的夜明珠。明荒这样想着,脚不小心踩进埋伏里,一个结实的绳套立即扣住了他。他回头看,猎人懊恼地躲在树丛中向他招手。
那个绳套被下过咒语,它就在沼泽的边界,只要双头怪想出沼泽它就会静静地在前方咬住目标。明荒俯下身凝视,藤草编织的绳套在夕阳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它越收越紧好像明荒才是它的猎物。明荒听到猎人恼怒的话语传来——难道你想打它们的主意?他微笑摇头,这世上令人惊异的珍宝不计其数,夜明珠虽珍贵可他见过太多。猎人半信半疑,缓缓念动咒语,绳套颓然四散仿佛本来就是个宽松的绳圈。
这动静惊起了双头怪左边的头颅,懒洋洋地打量明荒片刻,它故意扭转肥硕的身躯让另一颗头看不见明荒。它的笑容邪魅贪婪,明荒怔怔地看了两眼就发现肉肉的舌头破空而来,试图缠绕上他的双腿。这是猎人苦候的良机,他大喝一声,在肉舌就要把明荒一骨碌抱起的危急时刻,一箭射中了它的舌头。
呼啸的利箭夹带金色光芒犹如大鹏鸟的翅膀,明荒饶有趣味地凝视着火的舌头上耀眼挺直的金箭,像一支枪戳在胜利的墙头。双头怪嗷叫飞腾,拼命在沼泽摔打舌头,夜明珠安然不动地悬在额头,如一只黄灯笼燃烧得冷静执著。
猎人惊慌地发现它竟有一对折叠的双翼隐藏在身后,展翅时比整个沼泽更宽阔可怖。双头怪飞翔在空中,火舌如蛇乱舞,劈啪击打在沼泽地里,泥浆如雨点落下。明荒舔了舔唇边的泥,竟有股清香仿佛药的味道,与此同时,他看见金箭在最后一摔时从舌头上夺路而出,双头怪痛苦地嘶叫,把受伤的舌头深深插入沼泽里。
低下头的它背脊上赫然有一道伤口,仿佛是闪电劈成,从后颈蜿蜒到尾椎。缓缓扭动身躯,双头怪粗重的呼吸有如千万匹骏马咻咻地喘息。右边的头颅发觉了异样,强力逼迫身子移转,争执了不久后,它把血红的眼睛径直挪到明荒跟前。
两边相差仅仅一丈,那双眼里立即渗出邪恶的馋意,深紫色的瞳孔一下子放大。
明荒听到风声从耳际擦过,天地瞬间变暗,头昏目眩中人已乒乓敲击在粗厚的肉壁上,缠粘的液体从手上溅过,从脖子里滑过,沾湿他努力维持清洁的身体。不知道身在何处,整个人在乌黑的窄道里穿梭滑落,迎面是刺鼻、枯朽、死亡的气息。他感觉直落到了某个井底,扑通,最后扬起很大的水声,浑身湿透地从一个及膝的沼泽里站起,难忍恶心的腐败腥臭味从四面八方涌来。
定了定神,他耳朵里传来空洞的轰鸣声。大概被吃掉了吧,明荒这样想着,掏出火石擦亮了,看见斑驳的肉壁皱襞上淡红色的黏液如蛛网悬挂。像是嗅到食物的可口味道,饥饿的胃响亮地咕噜了一声,明荒被汹涌没膝的黏液推动,重心不稳跌坐下来。禁不住浓烈难闻的熏鼻味,他逼迫自己扶了皱襞用力站起。
恍惚中踢到硬邦邦的物体,明荒移过火石,从汁液中捞出一只残缺的胳膊。他烫手地扔掉胳膊,后退一步,撞在了半截没有脑袋的尸身上,背后的木弓森然断裂。这里是多少猎人的坟场呢,明荒不愿再深思,火石恰在这一刻黯然失了颜色。
你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没有化成一滩泥。有沉闷的声音从脚下传来,隔了一堵墙似的沙哑。明荒吃了一惊,按住欲飞的心镇定地回答,我是一个寄生的妖怪,专吃别人肚子里的美食。他努力让颤动的身体不要抖动出害怕的痕迹,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里面,听到谎言在肉壁上反弹,如张开一面护身的网,安慰他绝望的处境。
那声音许久没有回音,明荒忧戚地等待,直到它呜咽着感叹。那我不是死定了吗?这句单纯的对白落在明荒耳里,他抑制住喜悦悠哉地回答说,是啊,你从一数到百,我就会把你肚子吃完,再吃你的心、你的肝、你的肠子。
那声音立即回应,你这么急着吃掉我?尖锐紧张,明荒听出了它的慌乱,哦,原来你是双头怪的心。它忧伤而遗憾,发出了一声叹息,是的,我每天不知道为了谁而跳动,如今也不知道为了谁而牺牲,如果你要吃掉我,请告诉我,外面两个头颅我究竟听命于谁?谁才是真正拥有我的主人。
明荒完全忘记了惊惧。你不曾问过它们吗?心忧郁地说,我问过千百次,每一次它们都会因此互相撕咬,从不顾忌同在一个身子而斗到遍体鳞伤。明荒说,那你为什么要问,为什么要一个解答,你同时属于它们俩,为了它们俩跳动,如果死也是为了它们俩牺牲,这样有什么不好。
心激动起来,咚、咚、咚,震得肉壁一颤颤地晃动,我厌倦了,我不想在它们争执的时候苦思冥想要听谁的才好,不想在它们抢夺食物时胡思乱想到底是谁养活了我。我为什么要同时属于它们俩,我只想安静地有一个好归宿,不用每日烦神谁和我更亲,我的血又要为谁而流。
明荒想了想说,你这么想知道答案,那我就不吃你,送我出去,或许旁观者清可以看透事实的模样。那颗心喜出望外,你真是好人,不,好妖怪,我这就想办法送你出去。
明荒摸索凹凸不平的肉壁,拉到一块厚厚的皮肉,他悄悄解下腰带,轻绕了那块突起的皮肉打了一个结。把腰带紧紧地缠在手中后,他听到心说,忍一忍,你就要出去了,记得帮我确定谁才是我的主人。
死死抓牢腰带,明荒被一股潮水捧着冲出了食道,冲出了咽喉。他的手几乎要松脱,拼命以意念坚持,直到眼前大亮,路过舌尖时他仰头望到那颗高悬的夜明珠。宝珠柔和的清光映在明荒身上,周遭的痛苦瞬间被抚平了,他情不自禁甩出鞋子,在将要脱离双头怪时丢了出去。咔哒,似乎有细微的声响自天边传来,双头怪额头的夜明珠就势飞出,落在沼泽的中央。
守候多时的猎人飞出套索,念动咒语,温柔地围住了夜明珠。只是它太圆太光滑,套索竟挽不上它的壳,猎人一面低声咒骂,一面费力地重复飞索的技巧。
双头怪右边的头颅吃惊地目睹它吞咽下的腹中餐完好无损地回到嘴边,被肚子里一阵恶心给吐了出来。更让它难受的是明荒拉出了它的胃,血淋淋的一大块肉落在了沼泽中,淡红色的黏液挂满嘴角,欲断还留。昔日被双头怪吞吃而没有消化的断肢七零八落地掉落,明荒如同残骸站立在血泊中,忍不住被眼前的景象逼得想呕吐。
沼泽没有嫌弃明荒的狼狈,依旧决然地张开口想吞没他。猎人的套索离他很近,近到仿佛救生的绳,伸直了手就可以拉住。但是明荒只是凝望一心想勾住夜明珠的猎人,对方根本没有丝毫意识要救人,一味地收绳、飞索,不中,再套。咒语在此时失却了效用,反而更使猎人深信神奇的宝珠有排斥咒语的力量,套索一次次擦了明荒的面颊掠过,一次次证明了夜明珠无双的价值。
浓重的血腥气令左边的头颅敏锐地发觉了异样,它不知为什么觉得肚子疼如刀割,仿佛一下子空落落没有了依托,但眼前惊喜的食物让它遗忘了一切不快。它强迫身体挪开一个位置,使刚受过伤的舌头准确卷起明荒身边的那团血肉,多么美好诱人的腥气,咽下口水,它不假思索地把到嘴的美食吞进了肚子里。
可是它已经没有了胃,火辣辣的食道空虚地承受撩乱的痛楚,这时右边的头颅哇哇惨叫,怪异的兽语终使左边的头颅明白已发生的惨剧。它吃了它自己。两颗头颅愤懑仇视地对望,那么多年它们相争,它们恨对方又摆脱不了,好在在这一刻,一切都要结束了。
它们张开嘴,不分彼此地互相撕咬对方的头颅,混乱中另外一颗夜明珠被撞落下来,而双头怪已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怪物,分不清左与右。遗失了夜明珠的它抵抗不住沼泽危险的力量,开始缓慢地下沉。明荒呆呆地望着它,想到那颗心的嘱托,他知道,无法给心一个确切的答案。此刻的心也许在漆黑的肉身里呐喊,如果两颗头颅都不是它的主人,又该何去何从。如果最初它就明白,只是为了自己而跳动,为了自己而活,它是自己的主人,或许双头怪不会是如今的样子。
泥浆吞食了明荒的双腿,这时他看见猎人的套索终于向他招手。第二颗夜明珠就在明荒触手可及的地方,猎人的眼睛仿佛在说,你帮我取宝珠,我就救你。很公平很简单,明荒没有犹豫,拣起夜明珠握在了手心。奇事发生了,有了宝珠的明荒轻易地浮出了沼泽,他不需要猎人的套索,轻松地走到了另一个夜明珠的面前。猎人落魄且嫉恨地盯着他的所作所为,手持两颗宝珠的明荒像长了羽翼的少年,在清润的光芒下飘然欲仙。
往往故事说到这里,明荒就会停下,撇过头对正在聆听的人微笑。听者总是追问夜明珠的下落,明荒知道每个人都挂念那对宝珠,忘了陷入沼泽的双头怪。可是双头怪算得了什么呢,它死了,身无宝珠,不值一顾。
那么,就说说夜明珠的下落,它们自然在猎人手里。啊,为什么要给猎人,他又不想救你。为什么不给呢?明荒合上他的书卷,悠然捧起了茶。听者看着他轻便的行装,理解地点头,你出门在外的确不亦多带宝物,可是,夜明珠啊,不要是多么可惜。
明荒说,不要紧,你走得越远经历越多,光怪陆离的奇珍异宝也就越多。他翻开书卷的另一页,一个活色生香的故事穿透纸背,在茶香中袅袅向世人走来。
【怼镜】
丽姬是个很美的女子,绝色倾城。
听者打断明荒的话,为什么故事中是女子必定绝色倾城?嗯,非绝色也自有她们的故事,但你确定爱听?故事好就听得,若不好,美女也无趣。只是今趟,须是个容颜姣好的女子,因其丽容无双,才会有后面的故事。
听者无可无不可地耸肩,又是个烂俗的开头,但环顾四周,没有比这个烂故事更吸引人的存在。勉强分出一点空余,日子就这样打发过去,听语声的空响如风击在铃上。叮,咚。
丽姬虽美,却寂寞。
她自小母亲就没了。母亲也是个美人,嫁得却不大好,一嫁刚过门对方就出了意外,守寡一年。再嫁有了丽姬,可惜长到六岁父亲不幸得了急症,很快就去了。母亲没多久有了第三任丈夫,一个做生意的中年汉子,整天不着家。时日长了,母亲渐耐不住家里的寒清,出门找三姑六婆寻乐子。剩下丽姬与佣人在家里,对了豪奢的摆设与呆滞的四壁无所事事。
每天倚了碧纱窗,她落寞地眺望楼下穿梭如水的行人。他们步履匆匆,每个人似乎都有做不完的事,在将踩踏的脚印里等待完成。而丽姬没有,锁在深宅高楼里,她很久会转动一下眼珠,看跌落在沙漏底部的细沙,没有动静地沉寂。华衣美食填补不了她空虚的影子,孤零零地游荡在家里,像迷路的灵魂。
丽姬长到十八岁,男佣人难免为之心神摇簇,不敢多抬头看她,女佣人则嫉妒她的美貌,偷偷在背后贬低她如婴孩般白痴。而她整日站在窗前俯视众生,期冀那些黑压压的身影中,会有人抬头,留意到她长长的影子。
人间没有奇迹。丽姬既没有失落叉竿寻着心上人,也没有纵身一跃成全婆娘们闲嗑的谈资。清晨与黄昏时分,她会独坐在螺钿黄花梨的妆台前,对了一面不知年月的古镜怔忪地凝望,直到看进古镜的心里,她才松了一口气,喃喃地讲述前晚的梦,当下的事。
古镜是很好的听众,它永远无法开口,默默聆听。不知不觉地,它感应到丽姬年轻苦闷的心声,荧荧地闪进了镜里。镜中有一个真实无虚的世界,现实给它怎样的面容,它就如实地展现这面容。丽姬絮叨的梦境与琐碎,一点点构筑古镜自身的血肉。它从无知无欲,慢慢地有了些许智识,慢慢地明白如何汲取怨怼中的力量。
世间的事往往是这样邪门。丽姬明明是个凡人,她积年累月地述说却使古镜有了生命,点镜成精。但她终没有因为这面奇特的怼镜而交上好运,她被继父许给了生意场上的伙伴,那人大她三十岁,聘礼摆满了闺阁中每个角落。母亲扯着笑,一一指给她看。喏,这个价值几钱,那个稀世罕见,说到动情处,摩挲珠玉的手便无法放下。丽姬不作声地听,珠玉是不会呼吸的,像镜子一样冷静。她在这些发亮的首饰中,闪见自己枯败生锈的命运。
出阁那天凌晨,她在镜前梳妆完毕,安静地用刀割破手腕,深红的血液染在了怼镜上,洇在它狰狞的饕餮纹路里,一丝丝渗进去。她感觉不到痛,正如日渐消磨了的年华缓钝地流逝,心若麻木了,也就无所谓。
人类执念中隐含惊人的爆发力,像埋在地心里的火种,一旦燎原势必成灾。怼镜目睹主人痛哀的低嚎,把心灰意冷的绝望洒在它身上,它却有微弱的欣喜,感应到渐行渐远的生命是怎样一种境况,仿佛丽姬舍弃的正被它所拾起。你的地狱是我的天堂,怼镜按耐不住欢喜,镜面在夜色中闪闪发亮,月光、鲜血,凝结成莹净虚丽的世界。
濒死的丽姬讶然伸出手去,她身上有幽幽蓝光争先恐后涌入古镜,意识里最后一念空明,丽姬知道她的魂魄已经去了。
怼镜吸取完主人的精魂,满足地发出嗡嗡振动声,梳子看见了,簪子看见了,月亮看见了,乌云看见了。乌云很快遮挡住月亮洒下的清辉,把郁黑的丧衣披在丽姬身上,送她最后一程。
不祥的怼镜被转卖给了一个古董商。悬挂在店中的当天,某个贵妇纤手一指看中了它,与瓷碗、玉尺、石砚、字画一起堆砌在车上,运回了另一所豪宅。沿路它们互相碰撞,肌肤相亲,唯有怼镜沾沾自喜,它冷眼望其它没有知觉的名贵玩物,身价并不能阻挡它们的无知。而它将纤毫毕现地映出世间百态,以独有的冷漠。
怼镜喜欢安逸的住处,那些流金溢彩的繁艳陈设,能嗅得见铜臭的味道,而它是一面饥渴的铜镜,渴望更多的不忿给予它营养。
贵妇每日睡到午后,懒洋洋起身,喝一杯当天运到的山泉水。杯子由整块碧玉打制,鲜妍翠色映照她白皙的手指,是怼镜爱看的风景。接下来梳妆打扮,她竟有十数面镜子,壮观而逢迎地围拢主人,争先恐后奉上她娇艳的姿容。怼镜混迹于这些平庸的镜子中,高深莫测地冷笑,快了快了,当你想起人生里的不如意,就会来交出你自己。
她略略用过餐,就有一队女佣牵了七、八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进屋,亲热地凑上去叫她。贵妇这时现出和蔼的神色,搂搂这个,抱抱那个,抽出一箱的玩具陪她们玩耍。怼镜安然凝看,它知道美丽的表象会退后成背景,最终浮出的真实绝不会光鲜。
当太阳西斜,贵妇脸上呈现倦意,小女孩们一个个走过来,抱住她柔美的脖子。她像受伤的天鹅,把头弯在女孩们的肩上,怅惘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听者陡然捂住了脸。明荒轻描淡写地看透他们的心思,不用怕,她不是会吸血的女鬼,故事里贪得无厌的只有那面镜子。听者松了口气,茶凉了,添些热水,接着往下说。
太阳落山,院外有一群翘首等待的家长,从女佣处领钱,妥帖地收在衣服里,眉飞色舞地带走自己的孩子。她们中的新来者从旁人口中听说贵妇的故事,说她如何的继承了大笔遗产,如何的有钱没处花,猜测她有过夭折的孩子,才会有如此心结,每日搜寻别人的骨肉以叙天伦。
夜色弥漫之时,贵妇珍重地抱出一个绢丝娃娃。怼镜意识到蹊跷,特地放低了身架,折射一块银白的月光,像娃娃亮白的纱裙。她望见这面体贴的镜子,将娃娃挪到它面前。来,你看,又买了一面顶好看的镜子,等你长大,它就能影出你的样子。你喜欢这花纹么?摸上去有铜锈的味道,大概照过几百年间的人。
怼镜无声地发散它的气息,孤芳自赏的幽怨累积起的气味,会吸引同样的人。不快乐就如血缘,根深蒂固地扎在某些人的心底,也唯有这些人,能明白它无双的价值。
真的,今天好像开心一点。贵妇抚摸娃娃的身子,喃喃自语,有很多你的姐妹来看我。不过她们没你听话,也没你生得标致,我只要有你一个就够了。
她忽然猛地抬头,盯住怼镜里青灰的身影,人前砌成的面具轰然坍塌。怼镜纤毫毕现照出她支离破碎的容颜,白发,皱纹,浮肿的眼皮,干枯的笑容,身心俱疲地躲在冷傲化妆之后。她老了,心也累了,使她眷恋生命的是一个无生命的娃娃,但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这人生,有时想起来,真是意兴阑珊。
她仿佛听见镜子里传来的叹息。放下娃娃,捧起怼镜,久远的年月让她忆起前尘旧梦。刹那芳华老,她的一生不过在弹指一念间完成了,多长多曲折,也只须一个怔忪,残酷地闪回到当下。
这时她认识到依赖娃娃的错误,这份执著让她固守在过往的遗憾中,倾尽了将来。她像被邪灵附了体,突然拿起娃娃用力撕拉,扯不断的,用剪子费劲地乱剪一气。爱有多深怨就有多浓,沉重地负担了太长的时间,她有理由要求一个偿还。娃娃不哭也不喊,怼镜倒有些扛不住了,偷偷藏起了光,让贵妇看不清剪刀的方向。
剪到后来手指流血,疼痛叫她停下,叫她清醒。她把手移向窗口,月亮的银辉如一缕细绢裹住了受伤的指,瞥眼看去,娃娃的断头匍匐在脚下,想起意外身亡的女儿,悲从中来,呀地一声哀号几欲气绝。
怼镜悄悄地收集她滴落的泪,人是软弱的生灵呵,轻易就能榨出辛酸的泪。怨气越多越好啊,直至淹没了自身,把心灵交给它控制。
女佣发现贵妇时,她已疯疯癫癫,偶尔会像小女孩咯咯地笑,长时间不停。笑到人毛骨悚然,她又呜呜地哭起来,捧了一堆绢丝碎片泣不成声。家里值钱的器物,被女佣们暗地里偷了出去,怼镜也不例外,被重新估价卖到了当铺。不多时,又流传到其他人的手上。
每到一地,怼镜泰然地寻找它的猎物,总有些人会与它相遇,恋上它,倾出自己。怼镜里积聚的人的怨气,仿佛滋养着镜华美的色相,流丽光泽一波波折进人的眼,如琉璃通透,令人爱不释手。男男女女站在镜前,会无端想起前尘旧事,叹一声,哀一句,把这面镜当成最爱的知己。
最后,怼镜辗转流落到一个高官手上,他家藏的珍宝不计其数,并没有把它当作一件奇物,随意地丢在旮旯里混同于其它俗器。有个识货的人知晓了这件事,托人安排和这高官见面,想收购怼镜。不巧的是,那天高官家里正好来了一个窃贼,他躲在暗处一直没有下手。而高官带了那人浏览了所有珍藏后,骄傲地宣布那面怼镜永不出卖。
在高官去送收购者的间隙,窃贼把他家里值钱的小件古董一扫而空,其中包括了怼镜。听说那个贼在天亮前藏在屋顶没敢走远,但高官一口咬定收购者和窃贼是同谋。他派人追出去,很快抓到了收购者,可惜怼镜从此失去了下落。
听者释然地说,那种妖异的镜子丢了就丢了,留下来说不定会有祸事——你看,不是所有拥有过它的人都很不幸?
明荒微笑,突兀地说,可是,我就是那个想收购怼镜却被错认成窃贼的人。
听者讶然起立,指了他说,那你此刻应该在牢里。
明荒神秘地一笑,是的,我坐过牢,只是罪名不足以让我关很久。何况我多少有些朋友,他们有些手段,叫高官最终放过了我。我很想找到那个窃贼讨回怼镜,不过天大地大,一个心怀不轨的人遇上了那样一面镜子,估计也是无法善终的罢。
听者感慨,但愿如你所言,让恶人终有恶报。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么?
故事永不会结束。明荒继续他平缓的语调,不紧不慢地说,在牢里我遇到一位狱友,他的白头发白胡子垂过腰际,而他犯下的罪行令一生将在铁窗里耗尽。纵横的皱纹模糊了他苍老的面容,那时我心头有一丝恐惧,害怕这是我未来的模样。因此我立下决心,要在牢狱改变我之前脱身离去。
同住七个日夜后,老狱友开口说话,讲了一个离奇的故事。
听完那个故事,我就被放了出去。明荒忽然低低地轻叹。据说,他没有熬过寒冬,那个故事是他最后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