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里?”
“我到外面去。”
“外面下着雨呢。”
“我到阶前去。”
“你去干什么?”
“你要把湿衣脱下来烘干,不然会凉着的。”方恨少背过去说,“我去替你守着。”
“那你泥?你身上也湿了呀!”
方恨少看看自己:原来真的湿了,湿透了。
他只好说:“我不打紧。”
“可是我怕黑,怕鬼,”明珠温和如这雨夜里的火:“我要你留在这里陪我。”
方恨少高兴极了。
他又转了过来,随即脸上又出现为难之色:“可是——这不大方便吧?”
“方公子,”明珠抽起了一根湿的本条,插入一条干的竹枝,炸起了一蓬星火。她吩咐似地道:“不大方便,是女孩子说的话。女孩于都没开口,男的不许先说。”
方恨少这回倒是应得利落:“哦。”他这才坐了下来,发现明珠看着火堆的神情,真像一只深情的狐狸。
明珠额前的刘海湿了,贴在秀额上,给人一种亲密、可怜的感觉。方恨少一时很想过去,拨开她那湿了的发,轻吻她的额,问她:“你冷不冷?”
方恨少当然没有真的这样做,他只是想了一想。一想已经开始脸红了。幸而趁着火光,脸红脸黑都看不分明。
明珠仍在拨弄着火堆,撬出一串串的火星子,都炫了那么一下即告逝去,“怕什么?我们有什么好怕——”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似笑非笑。
这时候,方恨少的眼光正落在明珠的身上。明珠身上的衣衫是湿透了,直贴肌肤,所以也可以直接看到肌肤的颜色。其实,那也就是火光映在上面的色泽,暖晕晕的,在秋寒的雨夜里更令人兴起烫贴上去的行动。从方恨少那儿望去,明珠自颈肩上一直到乳房凝脂般的肉体都清晰可见,不过、明珠身上的白衣也绣着浮花,有时也因湿皱而浮折了起来,这些摺纹和浮花恰好遮住了她身上几处更美不胜收。
方恨少觉得喉颈渴切,视线一发不可收拾,如果这火能当成水喝他也会一口干尽。
他忽然背起诗来: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明珠懵然,说道:“你干吗背诗?”
方恨少强忍着不去看她,突如其来地一笑道:“在这里,若不背诗,还能做啥?”
明珠仍是不解:“你为何会在这时候背这首诗呢,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谁是豆?谁是豆萁?你这算即兴?谁迫害你了?”
这首诗原是曹丕命令曹植在七步这样短的时间内吟成的诗篇,后人总以这首诗来喻意大家在一起不该互相迫害,是以方恨少这无端一吟,倒令明珠好生不解。
方恨少讪然地笑道:“哪我吟别首好了——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行乐当及时……”
“什么及时!”明珠嗔睨了他一眼,啐道:“你不是说衣服都湿了吗?还是快快脱下烘干才是。”
方恨少愣红了脸:“这……”
明珠又偏了偏头,看着他,美得奇情,敏感得像窜动的火。
他的手已在解衣,一面问他:“你——不脱呀?”
方恨少张大了口,“我——”
明珠嫣然一笑:“你转过背去。”
方恨少转过了身子,听到解衣唏唏簌簌的声音,一颗心直从心坎跳到了喉头,又似从喉头跳出了口腔。
“你背过去,先别回身,”明珠的语音自后面幽幽地传来:“你也除下衣服,递给我,我替你烘干。”
方恨少依言做了,却脱剩下了内服。
明珠噗嗤一笑,“里头的衣服就不湿了吗?好汉还害臊呀?”
方恨少嗫嚅地道:“这也脱?——我看,这不必了——”
明珠笑道:“不必了?你用内力把它逼干不成?”
明珠本意是调侃,不意方恨少却像在激湍里抓住了根浮本,一叠声地道:“是是是,我就是以内力把衣逼干。我练的内功,叫做‘一气仙’,只要运转一大周天,垂帘、收视、止观、回光,以下丹田培气,中丹田运气,下丹田发气,以‘运车工法”蕴蓄神气,吐纳之精,自能转为元阳火力,烘干件衣服嘛——很简单的事耳——”
明珠忽道:“方公子。”
方恨少“嗯”了一声,几乎要回过头去,突然想起,马上强柠了回来,眼里已烙下一个如火柔丽的女体。
明珠笑了笑:“你别老是想回头嘛。”
方恨少脸红耳赤,分辩道:“我——”
明珠不待他说下去便问:“公子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方恨少怔讼松地道:“我只有一个老母,住在杭州……”他没忘了加一句:“我还没有娶妻——”
明珠扑哧一笑,不说话了。
方恨少心里也怦怦地跳着。
只有火舌跃动的微响。
还有庙外的雨声。
方恨少一直在心里不断的念念有词:无欲、无欲、无欲……无欲、无欲、无欲!
可是这一番沉吟,本来只是爱欲,却确确切切的升腾了起来,成了性欲……
方恨少禁止自己的欲念。
可是这种需求,既然起了就不能禁。
越禁越急。
明珠忽然说:“方公子——我——不是个好女子,你却是个好人。”
方恨少不解,他不明白明珠为何要这样说。在他心目中,明珠是他所有的疼爱,为了她,他可以不怕一失足成千古恨,也不惜一失足成千古笑。
这种突然生起的感情,甚至不去企求有深情的回报。
真正的深情,都是不求回报的。
“我——不是个正经女子,在进‘南天门’之前,品流复杂,我出身下好,早已跟男人——入了‘南天门’,我出身卑微,也常受人欺,幸得钟天王照顾我们,可是,后来家父逝世,我母女贫弱无依,都是四少爷阵恤帮忙,——他对我很好,所以我就跟他——”
方恨少一拳打在墙角上。
轰地一声,大地一亮。
大地乍亮起冷的灰色。
墙塌了一大块。
方恨少的拳头又在流血:“那家伙——我去杀了他!”
“不要,”明珠恐惧他说,“不可以。”
方恨少霍然回身,咬牙切齿地道:“他这样对你,你还护着他,你……!”
“我当然护着他!”明珠的深情使方恨少犹觉千支针齐刺在心之痛:“我是心甘情愿的。我到现在仍不悔。四少爷——他是个人杰,我配他不起。”
方恨少握紧了拳头。
他发现除了捶打自己,已没有什么事物能使他泄愤。
“后来,我转去‘五泽盟’卧底。情况也恶劣危险极了,幸得——王公子照顾我——”
明珠这样说着的时候,方恨少心里一直在狂喊:“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但明珠说的显然是真的。他一面听也一面在心里抵抗:“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下去——”结果他还是残忍地残酷地听了下去。“——我说过,我是个浪荡的女人,所以,我跟王公子也——我要报答他们,可是我没有这个能力,我只有用我的身子……”
方恨少如雷地一声断喝:“不要说了!”
明珠顿时静了下来。
方恨少指着他,手指颤抖着:“你——你这个——”
明珠仰着脖子:“我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方恨少发出一声浩叹,垂下了手:“罢了,罢了!”
“我告诉你这些,”明珠如明珠般的两行泪,白玉颊挂了下来,似这滂沦大雨千点万滴里最珍贵的两串水珠。“就是要你对我死了心。”
方恨少平息下来了,只黯然道:“这——都是为环境所迫,也——怨不得你。”
明珠一听,大为讶异。
这回,换她颤声道,“你听了这些——你不介意?”
“介意什么?”方恨少苦笑道:“那时候你还没认识我,而且也不是你想要的——”
“你这句话说得好骄傲,”明珠笑了,笑得很妩媚,一个原本那么清纯的女子,在脱下衣服以后,完全变成了令瞎了的男子也动心的女人,这变化只有在这么美丽的女子身上也会彰显。“不过,我却是自愿的。四少爷是我心目中一直慕恋的人。至于王公子——他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爱慕他们。”
原以为说了这番话,方恨少就得要梦碎,对她的好感便会完全破灭。
没料方恨少一听完,却喝起彩来:“好!我果然没看走眼。你虽然只是个小女孩,但敢爱敢恨,敢作敢当,我也——很喜欢!”
明珠愣住了。她力图改变“航向”:可是,后来,我进了‘金陵楼’——也并没有守身——我——像我这样一个女子,你还——!?”
方恨少这次说得更坦荡。
“像你这样一个女子,才值得我欣赏。”他宣称,“才值得我爱。”
明珠觉得有些发晕。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像个小孩子的男子。恐怕是她一生以来,遇上的最可爱的一个男人。
她只有发出一声荡人心魄的呻吟:“好,那么,你要我吗?”
她原来还用外袍裹着身子。
现在她掀开了袍。
袍内已没有了衣服。
在火光映照下,方恨少甚至看见,她因感微寒而在凝脂的冰肌上,浮起一点一点的小点,但最美最大最柔最显著的点,是玉峰上的两点红梅。
她冷。
——除了去拥抱她、呵护她,还能做什么?还有什么可做?
“你要我吗?”明珠幽怨得像在风里在枝上一朵快落的花,“要我就温暖我——”


第三章 布 局

要接近将军,得要有藉口。
完美而且重大得足够打动将军的藉口。
任笑玉为报沈虎禅之情,自荐要以他为引,让沈虎禅得以接近将军。
——他杀了宓近秋,将军必欲食其之肉、啖其之骨、枕其之皮。
如果沈虎禅能替将军“杀了”任笑玉,将军对沈虎禅必“另眼相看”。
当然,以将军之谨慎多疑,“杀”一个任笑玉,恐怕还不足以取信于他。
至少,还得要多办一件事。
将军“志在必歼”的“对象”当然就是“青帝门”:东天青帝任古书、神判祖浮沉、电侠雷唇。
恰巧,“东天青帝”也欠了沈虎禅的情义,他曾利用沈虎禅承担恶名,替他除去几名谋叛的逆徒。
沈虎禅于是求助于东天青帝。
东天青帝与将军、万人敌为敌已久。他深知,如果不靠沈虎禅,单凭他自己的实力,既灭不了将军,而且要在长期对抗之下,极可能为万人敌所灭。
他乐于“成全”沈虎禅。
——沈虎禅的作为,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复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过,单止任古书身死,将军或还是会有起疑的。
任古书需要“陪死”的人。
他也要藉此来试探一下身边的“吉儿”。
他一直都对这“吉儿”的身份存疑。
“青帝门”有两个大将军,一是精通谋略、阵法和易容术的“神判”祖浮沉,另一是“电侠”雷唇。
雷唇在三个月前被万人敌的部下谭于蠢的“旱天雷”震碎了心脉。自分心死,便想在死前,再为“青帝门”尽最后的一点心力。
但他也有一个要求:
——他要沈虎禅务必要格杀千蠢和尚,替他报仇。
至于祖浮沉,一向精檀易容,要把正处于匆忙惊惧中的舒映虹、楚杏儿等骗上一骗,还不是大难的事。
于是“将军行动”开始。
任笑玉知道将军的义弟“飞声剑客”沐浪花,有个很不像话的儿子沐利华,成天流连在“金陵楼”。
任笑玉有个红粉知音。
裴翠。
她知道这个“纨绔子弟”的臭事。
方便从这儿先下第一子。
翡翠知道沐利华倚仗权势,必定闹事。
——就算沐利华不自动闹事,翡翠也一定有把握让沐利华闹起来。
——骄纵惯了的少爷就是骄纵惯了的,正如狗改不了吃屎。不管黑猫白猫都爱吃腥是一样的道理。
果然,经翡翠一激,沐利华便闹了起来。
沈虎禅一早便藏于柱中,待机而发。
任笑玉也早在那儿,准备出手。
可是干算万算,算漏了正好方恨少和唐宝牛也来找侯小周,而侯小周也恰巧带他们上“金陵楼”来消遣。
其间,侯小周又刚好把方恨少叫了出去,所以就更没有人能制得住唐宝牛的牛脾气了。
唐宝牛挺身护花,大闹金陵楼,力搏司马兄弟,决战沐利华,这一闹,有人已去通知沐浪花了。这出戏,已不能久唱下去。
任笑玉只好出头。
沐浪花也出现了。
沈虎禅只好按照原定计划,裂柱而出,任笑玉假意败走——但却真为沐浪花“飞声剑影”所伤,伤得还真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