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侯,沈虎禅说话了。
他一直没有说过什么。
自梁四消失在“落井竹”后,李商一只挥手道:“走。”
沈虎禅也没谢一句,只示意蔡可饥和徐无害先行,他则殿后。姚八分、谭千蠢等人眼瞪瞪的望着,谁也不敢贸然动手。
他们不但怕沈虎禅。
他们同时也惮忌李商一。
——李商一不许他们动手。
如果他们硬要向沈虎禅动手,就等于是同时向两个人动手∶沈虎禅与李商一!
——这两个人,无论是那一个,都是动不了的人,就算他们已受了伤,也还是惹不得的他们都清楚李商一的脾气。
至少,在李商一面前,他们还不敢妄动。
于是,沈虎禅带同蔡可饥、徐无害,直奔了十二、三里地。
如果一切无碍,只要再一个半时辰光景,大概就可以进入将军的势力范围了。
就在这时,他们来到了这遍山枫叶亮且丽的山坡上,幽林深处有泉鸣,美到了极点,也静到了极处。
就连空气,也清爽得似一场开朗的梦。
蔡可饥看得迷醉了。
他一直都认为自己其实是一个诗人。
只是他学书不成去学武,写诗无成去拔剑而已∶他一向都是很重感情的人。
他自己也曾反省过:他的剑法一直不能登峰造极,同时也做不好一个杀手,便是因为太重感情之故。
可是舒映虹却会告诉他:一个人要是连自己的性格也失去了,怎能当一个好杀手?
一个人要是连感情也没有,怎能对剑有感情?要不是对手上的剑没有感情,又怎能擅于用剑?
这几句话使蔡可饥大为省悟。
——与其把感情全然抹煞,不如把情感注入剑法中,这样才能练成自己的剑。
蔡可饥年纪虽轻,但总共失恋了十一次,共次都是感情受创,他无可宣泄,只有把这一腔凄伤,转注于剑理之中。
他的剑法就叫做“伤心”。
他的兵器便叫“伤心剑”。
——不过伤心归伤心,他的剑法仍无大成。
大成虽无,小功却是有的。
他成为“将军府”里年轻一代中出类拔萃的剑手。
然而他总觉得自己写诗之手去提剑,以创宇宙万化之手来杀死活着的生命,无论如何,却难以获得使自己感觉到美满的成绩。
——可是他已弃了笔,握住了剑。
——人只要一天握住了剑,就很难放得下来。
当你要放下剑的时候,剑不一定肯让你放手。
更要命的是,当你的手离开了你的剑,别人就可能拔了你的剑来杀了你。
故此,人一日一要役剑,很可能反而终生为剑所役。
蔡可饥只好安心去作一名剑手。
直至今天。
他看到了遍山枫红。
他为这情景感动莫已。
他知道这是一种诗的感动。
甚至还有写诗的冲动。
他这才明了,这些年来他说写诗,并不是代表他已忘怀了诗。
正如已多年没跟那女人在一起一样,不是他已忘记她了,而是把她藏在更深的心里。
一旦忆起,连根拔起牵枝攀藤的,更加痛苦。
他觉得很有点悲哀。
——多年来的拔剑,以为握住了依凭,原来只是一场易碎的梦。
甚至抵不住一叶枫红的诱惑。
他根本没有拒抗的能力。
他觉得徐无害也是这样想。
——也许大家都累了,都想在江湖风霜险途上歇一歇。
可是他想错了。
徐无害也是想止歇在这里。
他却不是因为诗。
也不止是因为眼前的美景。
而是眼前枫红如胭脂泪、留人醉,使他想起了人。
——真正的美色。
——令他崩溃受辱的美丽女子。
——狄丽君。
就在他们的步伐都有些迟缓之际,沈虎禅便说了话。
他看着不远处飘来一朵白里翻铅、迟缓的云朵,低沉的说:“大美丽的都是场灾害。”
“美丽绝对是场灾祸。”
“我们一定要在那朵云未飘到我们头上之前,离开这座枫林。”
“一定要。”
沈虎禅这样说。
他的话,很低沈,但很有力。
如果徐无害的神思正坠入了故梦里,蔡可饥的心思正沈缅在美梦之中,那么,沈虎禅的话就是一场梦醒。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纵尚未暮,黄昏也快降临了罢!
他们在林中疾行。
叶落。
落叶。
叶落如雨。
——飘下来的,巴掌大小的枫叶,有的嫩黄、有的深绿、有的直比情人的血还红,无风,为何落叶?
——是因为秋已近晚、苍天无情?
——还是因为大地上隐伏着的肃杀之气?
枫林愈来愈幽黯,越走越幽深。
——如此说来,是那朵云已飘到树林之上了罢?
蔡可饥心中忐忑。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
——为啥会飘到枫林上就不可以?
但他信任沈虎禅。
他觉得沈虎禅说的话想必是对的。
林愈走愈深,林子里的色泽就愈来愈深丽;浓绿化不开,郁红露不住,像一团红的火绿的火自各人内心里燃烧了出来。
沈虎禅陡然止步。
他的手已扣住了刀柄。
徐无害和蔡可饥也连忙搭住了剑。
杯中除了泉韵,什么声息也无,连鸟鸣虫啡也没有——是不是太静了一些,静得有异常?
“剑也是有感情的。剑的感情和人的感情是对流的,不是单向的。你只对剑有情,轻则玩物丧志,重则为物所役,正如你对女人的感情一样,如果完全是单面的,那么徒招苦痛而已。”沈虎禅也不知是对蔡可饥还是徐无害说,但两人都听得心头一阵阵震荡,“如果你的剑轻若蜻蜓点水,那么蜻蜓是俏巧地挂在花瓣上,如果连着所有的感情,那就太沉重了,花会落,而且蜻蜓也飞不起了。如果以伤心为剑,人之决战气势尤先于剑法制人,一个伤心的人,就好像是一个负伤的人,未战已先落了下风,用什么来求胜?”
徐无害亮了眼神。
蔡可饥不住点头。
他们都希望沈虎禅多说一些。
沈虎禅却说:“如果我在此战死,你们记着我的话,发挥你们的剑术,或可杀出一条生路。”
——他这句话一说,就拔了刀。
动了手。
杀了人。
杀人的第一条件,就是先要有杀人的能力。
其次是要“有人”。
——“有人”才能给人杀。
可是这林子里除了沈虎禅自己,就只剩下徐无害与蔡可饥。
而今是沈虎禅拔刀。
难道他杀的是蔡可饥?
还是徐无害?
都不是。
沈虎禅纵身而上,挥刀。
只见刀光起。
叶落纷纷急下。
树与树之间、枝与枝之间、叶与叶之间、桠与桠之间,尽是兵刃交击之声。
还有人低沉的呼喝,在树与叶间。
落叶士都沾了血。
鲜血。
血沾在红叶上。
血染在黄叶上。
血溅在绿叶上。
叶子都纷纷落了下来,被刀气还是杀气逼落了下来,血也滴到地上的棕色残叶上。
——树上有人!
——敌人!
——埋伏!
而且还是极其厉害的敌人,极其厉害的埋伏,以沈虎禅的身手和刀法,居然也抢不上树、落不下来。
并且不止是一个人。
而是一群人。
徐无害忽然省起了什么似的,恐惧的向蔡可饥(也只有能向蔡可饥)叫道:“黛绿嫣红一泼风!”他畏怖的张大了口:“是黛绿嫣红一泼风!”
第十七章 黛绿嫣红一泼风
万人敌手上有两大精兵:一是“蛇鼠一窝”,一是“黛绿嫣红一泼风”。
“蛇鼠一窝”负责暗夜行动。
“黛绿嫣红一泼风”则负责白天任务。
在前个黑夜里,他们已遇上“蛇鼠一窝”。
那是一场残酷的斯斗。
是令他们毕生难忘。
而在此际,他们就遇上了:“黛绿嫣红一泼风”。
看情形,像一阵风的倒是沈虎禅。
烈风。
狂飙。
沈虎禅一直从树与树之间飞跃跨越,他始终未曾飞身上树,但也足不沾地,他掠起了一阵阵猛虎掠扑般的烈风,更锐烈的急风却来自他手上的刀光。
刀光过处,有人轻呼,有人嚎。
被削断的兵刃纷落。
血也洒落。
——但就是没有人摔落下来。
这使得蔡可饥心里不觉升起了一个疑问∶究竟在树丛间的,是不是人?
——虽然不肯定是不是人;但已可确定是敌。
——又是一些“看不见的敌人”。
然后蔡可饥又发现了一个事实。
一个不幸的事实∶
沈虎禅纵高伏低,但他身上的伤口,包括被张十文暗器所伤、谭千蠢、姚八分暗算所伤之处,全渗出了血迹。
不仅是渗出,而且是淌出。
不仅是淌出,更且是流出。
伤口显然因剧烈的动作而崩裂,更加严重了起来。
他因而又看到了另一个事实∶
沈虎禅不是不想停下来。
而是他停不下来。
他既不能停下来,而且也无法纵上树去,更不能落到地面上来,他就像单枪闯入敌阵的大将军,已陷于敌人的重重包围里,前后均无去路,只有强敌,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冲杀。
不停的冲杀。
——一停,只有花。
——死也不能停。
蔡可饥终于明白了沈虎禅的处境,也等于了解自己所身处的险境。
可是他不知怎样才帮得上沈虎禅的忙。
——是帮忙,而不是愈帮愈忙。
他连敌人都认不清,这使得他更不敢贸然出手。
徐无害的情形,似乎也是这样。
就在这时,沈虎禅的刀势忽然变了。
他大吼一声,一刀就砍倒了一棵大树。
那是长得特别茂密、亮的红鲜的绿美得像整棵都在燃烧着绰约风姿的树。
这枫树响起一声坍落了呻吟,断了、折了、倒了。
倒得像一个英雄。
倒的时候似一位美人的轻吟。
第一棵树倒了,第二、三棵树也相继而倒,惊呼叠着惊呼,树叠着树。
然后是四五六七八棵……
刀光飞掣。
刀似铲除巨人的电殛。
树是巨人。
树叶似巨人的飞血。
血是白刃的飞洙。
才不过是转眼功夫,战斗已止息。
树已倒了十来棵。
那么美丽的树。
这般残狠的摧折。
沈虎禅立在当中,已可见一片天光。
他的刀在他背后,刀柄依然高他一个头。
“煮鹤焚琴……”沈虎禅浩然道:“是你们要逼我出手的。”
然后他跟徐无害和蔡可饥说:“你们一个在我前面,一个在我后面,我说走就走,不要回头。”
他再次的说:“记住,不可以回头。”
蔡可饥曾经听过一个童话故事,那是她妹妹蔡嘉绯告诉他的:英勇王子要救美丽公主逃出魔窟,但在逃亡的过程里决不可以回头。他几乎要问:为什么不可以回头?难道同头就会变成一颗石头?
他还没有问出口,徐无害就说话了:“我一向贪生怕死。”
沈虎禅回首,看着他,心平气和。
他知道对方一定会说下去的。
“我当然也很想能活下去,不过,我也知道,你一个人闯出去,还有希望,如果你带着我们两个人,到头来可能三个都活不下去;”徐无害果然说了下去,“你为我们做的已经够了。我们只是无名小卒,你犯不着为我们丧命,不如你活着回去,请将军替我们报仇,或者,你还记得咱们的话,杀万人敌的时候,多替我俩砍多一刀。”
蔡可饥忽然觉得很感动。
他一向都不了解徐无害。
他知道徐无害是舒映虹的部下。
他一直都以为徐无害只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将军府”里人人称他为“徐四哥”,彷佛除王龙溪、沐浪花、楚杏儿、宓近秋之外,这“徐四哥”也是一个特别值得敬重的人。
蔡可饥本来并不怎么明白。
也不如何服气。
现在他明白了∶
——一个人的武功不算太高、胆子也不算太大、智谋也不算太高明,只是,为大局可以不惜牺牲,临大义可以不怕死,办大事可以无私,这种人,就算是个不会武功的白痴和懦夫,在大关节上,仍算得上是名汉子!
他几乎要为徐四哥喝采。沈虎禅却缓缓的吐出了三个字。
“你错了。”
“第一,我杀人,一刀了事,杀得了就杀,杀不了就人杀我,从不为人、也不为己多砍一刀。”
“第二,在我眼中,没有达官贵人,也没有无名小卒,人人都是人,你是、我是、他是,人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伤我,我就伤人。”
“第三,我不带你们走,也未必走得了。带你们走,就算走不了,我也可以无憾。我一生能够无悔,就是因为我从不做使我遗憾的事。一个人于其寄望将来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倒不如现在就不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我不喜欢与我一起逃出来的朋友,不能跟我一起走,所以一起走,就是我们现在要做的事。”
“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明白了。”徐无害吞下了一口唾液,狠狠的道:“承你盛情,咱们就一起去拼条活路吧。”
“出得了这林子,就有活路。”
“如何离开这林子?”
“只有闯;”沈虎禅道,“人生有许多局面都必须要咬牙闯一闯,闯了再说,冲了再算徐无害又问:“如何闯?”
“在那朵云,”沈虎禅指着那朵已经接近他们头顶上的沈甸甸的铅云,说,“还没到我们头上遮住了阳光之前,我们要从最靠近我们的一棵树,杀到最后一棵树去。”
“好!”
“你呢?”沈虎禅霍然盯住蔡可饥。
“我!”蔡可饥觉得浑身的意志鄱在沸腾了,被奋亢斗志烧得每一根骨骼都在呐喊∶我这儿有热血有人头有肝胆,随便你取那样去!”
沈虎禅厉目看了蔡可饥一眼,又锐目瞪徐无害一眼,忽然叹道:“像你们这样子的部属,将军到底有多少个?”
他自行笑了一笑,用手搭住脑后的刀柄,喃喃地道:“张炭、宝牛、恨少,咱们都在一起说多好!”
话一说完,他已冲了出去。
闯了过去。
冲了前去。
杀了上去。
这是一场惨烈的战争。
因为看不见敌人。
——看不见敌人,并不等于没有敌人。
——相反的,看不见的敌人,比可以看得见的敌人更可怕。
沈虎禅一动,自然带动着一股力、一股气、促使蔡可机和徐无害一前一后的随他杀出去。
像杀入颜彩里。
杀入仙境里。
一阵风吹来。
风起长城远。
风吹落花香。
风中有刀声。
风过不留痕。
风甫至,沈虎禅就变了脸色。
如临大敌。
——仿似那着不见、摸不着的风,就是他最大的敌人似的。
就在这时,漫天落叶纷纷下……
黄的、绿的、棕的叶子,轻柔而曼妙的徐徐落下…∶这一阵风,把万叶千树的艳丽颜色全混在一起了。
何止于风情千万,简直是比死亡更美,美得令人想到死,如等待再生,彷若等待一场美丽的惊喜……
美丽的令人等待死亡温柔的复盖。
沈虎禅挥刀舞鞘,兀地虎喝道:“别让树叶沾着——”
徐无害和蔡可饥这才想到闪躲。
闪不了的便用剑去搪格。
——这才发现,剑碰上了叶子时,发出了“叮”、“乓”的声响。
——这才看见,美丽的叶沿,闪着锯齿一般的厉芒。
沈虎禅凌厉的功势突然变了。
他抱刀归元,岳停峰峙。
风掀起,万树千叶摇,黄和绿,红和郁,沈虎禅一刀一步,每一刀,重若千斤,但他又举重若轻,每一刀砍出,只走一步,有时候,只是一小步,小小的一步,一步一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