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易行只笑着摇手道,“那句不合你,还有一句,保管合个十足。”
方恨少暂抑制怒火,问:“哪句?说来听听?”
简易行笑时要整冠衣,才能说下去:“便:‘书到用时方恨少’。”
温柔首先忍不住,“嗤”地笑了起来。方恨少通红了脸,简易行忽向诸人团团一揖,扬声道:“俗语有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东天青帝他老人家急隐江湖多年,当年曾为武林正义匡力以扶,今遭人暗杀,诚可哀也,是故,这杀人的凶手——”
用手一指沈虎禅,朗目闪起厉芒:“应该按照武林规矩,就地处决,以祭青帝在天之灵。”
雷肃桐叹了一口气,目蕴泪光,道:“我特请三位来此,便是因为三位在武林中,德高望重,在‘青帝门’里,更是可以拿得起主意的人。”
薛东邻即道:“雷大先生过谦了,其实不论在‘青帝门’,武林中的功勋威望,我们还不及雷大先生和深仇大师。”
雷肃桐微微一笑,算是不敢当之意:“三位认为刀口吻不吻合?沈虎禅该不该杀,如果该杀,诸位大侠在场,可替‘青帝门’的理直理屈作个公证,如果都认为不该杀,沈虎禅的事,‘青帝门’决不插手。”
语音一顿,转目望向薛东邻、简易行、公羽敬三人,沉声道,“请三位为先师遗孤拿个主意。”
简易行与薛东邻相互望了一眼,简易行先道:“证据确凿,杀人者死。”
薛东邻咳了一声,吐了一口浓痰:“刀口伤处,完全一样,凶徒连一个息隐的老侠士尚不放过,罪当立诛。”
忽听公羽敬道:“杀不得。”
在方恨少的心中,觉得雷肃桐请动了“青帝门”下三个供奉来,无非是定沈虎禅之罪而杀之,就算门大纶、丁五姑、徐赤水、鲁山阴、郝不喜、占飞虎、猿青云等人也是这么想。
所以公羽敬说“杀不得”的时候,他们都一怔。
连雷肃桐和简易行、薛东邻也一怔。
公羽敬的脾气他们知道。他要做一件事的时候,无论任何阻挠和挫折,他都一定会做到。在他十七岁血气方刚之时,一个敌人觑准他的脾气,和他打睹,要他赤足走在尖锐的一千三进口狼牙刺上去取一件事物,如果成功,敌人便自刎当堂,若在进行间被狼牙刺戳死,也与人无关。
敌人显然用的是激将法。
但是公羽敬居然眉也不皱一下的答允了。
在尖锐至极的狼牙刺上疾行,非要有渡水登萍的轻功不可,就算是轻若羽毛,也难保不为尖刺所断。
何况当时公羽敬习的是“金石为开”的“大力金刚神法”。轻功甚是低微。
公羽敬贸然答允在狼牙刺上行走,敌人心里嗤笑,以为必逞,可以目观他溅血在自森森的刺刃上。
岂料公羽敬完成了步程。
儿每行一步,以脚趾夹着刺锋,等于是以脚趾夹着利刀尖锋平面上,一步一步地把全程走完。
敌人的讪笑冻结,变成了恐惧:他走完了一千三百口狼牙刺后,再把敌人追杀于七里之外。
公羽敬在武林中和青帝门的位份也比简易行、薛东邻来得高。他不是雷大先生请回来的,而是东天青帝生前之密友。
公羽敬在江湖上被目为一代大侠,使的是万人敌的大刀,据说要三个武夫才使得动,但由他用来,像举柳枝一般自如。
但此刻刀不在他身上。
他的活锋却冷利如刀:“仅仅是两道眉相像,不能作准;留下的血掌更不似周虑谋杀者应有的疏忽,反似故意嫁祸。而且,青帝身上的刀伤,是不是真的为沈虎禅那口刀所伤,我们都不能判断。”
简易行和薛东邻都没有料到公羽敬会如此说,互觑一眼后,简易行强笑问:“公羽大侠认为谁人才能判断?”
公羽敬沉声道:“天下间凭伤口判断为何种兵器所伤者,除‘神判’祖浮沉外,只怕再无第二人了。”
祖浮沉是个奇人,据说他可以蒙着眼避开七十三种暗器的同时,可以一件无误的判断其名称形状及出处来;他也可以凭呷一口药材熬成的浓汁,可以识别出这口浓汁里有多少不同的药草和名称。有一次他掘着一具骸骨,已经死了十一年,但还叫他一眼看出死者的小腰上一根骨节上有个小小的伤口,从中判断出为什么武器所伤,而逮到凶手。
这就是“神判”祖浮沉。
祖浮沉也是东天青帝的后辈。别的事可能请不动他,但东天青帝的事,只要通知到他就一定不会袖手不理。
所以公羽敬说出租浮沉的名字,虽是人人都不悦,但却无可驳之处。
“不过,”薛东邻道:“沈虎禅杀死青帝,乃是至为明白不过的事,又何须劳师动众,要那么多佐证作什么?”
“如果不需要服天下人心,雷大先生又何心请了门、郝、徐、鲁,丁、温六位,以及还有我们三人,并且连青帝遗骸也移米验尸作证?”公羽敬反问。
薛东邻无言。
简易行小心翼翼地问:“那么公羽兄有何打算?”
公羽敬道:“依我说,把沈虎禅一千人扣押回去,待租浮沉印验过后,在青帝门及武林同道前开坛议定。”
简易行笑道:“古之有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我说,公羽兄这样做法,不嫌麻烦一些了吗?”
公羽敬突然逼视简易行,问:“你的意思不是不叫我既然在雷大先生荫庇下,就应该草率大意,判定此案?”
雷肃桐即道:“公羽大侠误会了,我相信简公子没有这种意思。”
“我也相信简公子不会说出这种话:”公羽敬依然迫视简易行道:“因为我既然投身入青帝门中讨口饭吃,这口饭就一定吃得光明正大,一丝不苟,方才对得起青帝他老人家。”
只听两声大喝,一声如雷乍起,一声如琴韵清扬:“好!”喝的是唐宝牛和温柔。
方恨少也忍不住大声道:“公羽大侠持正秉公,明镜高悬,这才是真正的大侠。”
方恨少的赞语引起简易行的冷笑,薛东邻橘子皮般的脸上看不出表情,雷肃桐道:“依公羽大侠高见,是先把人犯带回,侦察后才能定罪?”
公羽敬道:“是。”他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旁人的赞许及冷笑。
雷肃桐扬起了半边眉毛:“公羽大侠这样建议,未知当事人看法如何?”
沈虎禅道,“既然如此,我愿随公羽大侠返青帝门。”
简易行截道:“你是待罪之身,理当受缚前往。”
沈虎掸目注公羽敬,一字一句地道:“如果公羽大侠能保我不受人暗算、伤害,受缚又有何难?”
公羽敬在思考,没有立即回答。
因为这是一个不易回答的问题。
如果简易行、薛东邻等人真的要杀沈虎禅,公羽敬是否能以个人之力阻挡得住?
却就在这时,那个出现时曾以一掌震碎本屋,刹那间,于半空中切断鲁山阴、占飞虎、猿青云身上牛筋绳的枯瘦僧人,忽然开口说话了。
“不必了。”
他的声音如同干柴撕裂,沙哑难听。
“我们决一死战,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第九章 深仇大师修罗掌

世间原是按照律法的,什么人犯了罪,查明真凭凭实据,经过探究会审,便可以依照罪行轻重,施以刑法。
但江湖上有江湖上的规矩。
江湖上的规则不外还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以牙还牙,以血洗血,百不离其宗,江湖上仍然讲究恩怨分明,只不守更粗率一些,但也更直接一些。
武林中刀头敌血的英雄好汉、土匪强盗还有一种自形的律法:以决斗定生死。万一技不如人,输了,因而送掉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这样子的决斗,介平于世问王法之外,只要武林双方愿意。谁也阻止不了。
僧人说出这种话,已经不是还恩报师仇,而是明挑生死战。
这个僧人形如槁木,头挂一百零八颗玉一般的念珠,灰色净衣,头上长有一蓬钢载似的短发,口中念念有词,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个僧人就是东天青帝第三名弟子,雷大先生的师弟,脾气如霹雳燥雷,掌力摧金碎铁,在武林中和青帝门俱极有地位又疾恶如仇杀人如草芥的深仇大师!
深仇大师用火焰一般的眼神盯住沈虎禅,踏前上步,道:“你知道老僧是谁?”
沈虎禅双眉一扬,如两柄漆黑的弯刀,向上挺了一挺,没有回答深仇大师的话。
深仇大师又踏前一步,“我叫深仇,深仇大恨的深仇。”
沈虎禅道:“我跟大师无仇无怨。”
深仇道:“你只有两种选择,说真话,我叫你死得干脆一些,不承认的,我保证要你遍尝一百零四根骨节被捏碎的滋味。”
沈虎禅淡淡地道:“其实我根本没有选择。”
“哦?”
“我只有一条路,承认是杀青帝的凶手然后乖乖的受死。”
深仇大师冷笑:“算你聪明。”
沈虎禅叹道:“可惜你却很笨。”
深仇怒道:“你——”
沈虎禅截道:“说不定你才是谋杀青帝的人,故意诬陷我,逼我于死地,好让有人替你顶罪!”
深仇大师气得全身骨节格格作响,目中爆出精光,“你、你、我、我为什么要杀我的师父,你才——”
沈虎禅悠悠然道:“理由么?你杀青帝,便可夺得‘青帝门”大权!”
深仇气得咬牙切齿,呼喝道:“胡说!胡说!师父他老人家仙逝,青帝门的大权,是落在师兄和三位供奉手里,怎会轮到……”说到这里,陡然住口。
他住口的原因,可以说是至为明显的,那就是因为他讲到一半,猛然想起,师父死后,的确是对大师兄雷肃桐与三大供奉甚为有利,对自己确是一无利处。
深仇大师疾恶如仇,好杀成性,以除魔降妖为名,着实开了不少杀戒,后来虽被迫入空门,但一样无法戒杀,后为青帝收录门下,传予掌法,才功力大进,无惧于仇家追杀。他对“青帝门”的一切,可说是志不在此,也意不在此。
而今给沈虎禅这么一提省,倒令深仇大师心底里微震了一震。
但他只是在心里震荡了一下,立即向沈虎禅吼道:“你这恶贼,杀我恩师不算,还要来抵毁青帝门!”
沈虎禅苦笑道:“诋毁?你也知道被诬陷的滋味!”
深仇大师咆哮道:“拔你的刀!”
沈虎禅双眉一剔,脸上杀气陡现,但一抹而这,随即平和地道:“大师,亏你是出家人,妄造杀孽不怕入地狱堕入轮回么?”
深仇双掌微一合十,道:“我这是斩妖降魔,为人世除恶务尽,正是执行佛法!”
沈虎禅冷笑道:“天下人杀人,总会捏造一些名目,秉大义之名而杀人。你这佛,已经不是佛了,不要被魔降了才好!”
深仇咆啸:“拔你的刀!”
沈虎禅冷冷地道,“我的刀锋一现,生死都无法掌握。”
深仇冷笑道:“你没有信心?”
沈虎禅道,“我是不想杀你。”
深仇怒喝:“可是我要杀你!”
沈虎禅道:“我不能因为你要杀我,我就先杀了你。”
他顿了顿又说,“你行事心狠手辣,但仍是正道中人,我不能杀你,你不要逼我。”
深仇怒笑道:“说得倒好听!今天下管你拔不拔刀、杀不杀我,死的是你!”
他蓦然跨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