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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意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在百尺崖边,纵身一跃,向着下方覆盖了冰层的海面跳去,在他即将落入海面之前,数道冰棱从天而降,铿锵两声,海冰应声而破,海冰裂缝裂开出去数百丈。一袭黑袍的长意从缝隙之中,一头扎入了海水之中。

冰冷的海水霎时没过全身,在幽蓝海水瞬间将他包裹,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长意在水中怔愣了片刻。他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双腿,再没有让他在水中来去自如的鱼尾,冰蓝的眼瞳轻轻闭上,再一睁眼,他抛却所有犹豫,聚气凝神,身型似箭,径直向幽暗的海底行去。

越行越深,四周光线越是稀少,他幽蓝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四周的一切,在他眼中霎时有了不一样的风光。

脚下海底的细沙是白色的,礁石是黑色的,而礁石之上的藻类,五彩缤纷,光芒微弱却足以让他看清海底的一切。

除了已经失去的尾巴,他身体里的所有感官都在告诉他——他是属于这里的。

而只有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抗拒一切理智,告诉他,要上去。于是所有感官的感受,都再一次被他抛诸脑后。

他在海底游走,寻找着海灵芝的所在,越行越是幽深,终于,到了四周连藻类都没有的幽深地界。在更深的海底,涌出一道暗流,他在海里更加敏锐的五官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他追寻着味道而去,忽然间,在幽深的黑暗里,看见了一道微弱的光。他知道就是他要找的海灵芝。

他向那处而出,渐渐的,他能看到海灵芝的轮廓了,他伸出手,在即将采到海灵芝前一刻,一只巨大的触手从长意面前挥舞而过,触手荡出的水波将他推开数丈。

他没有鲛人的尾巴,在水中到底是添了几分不便。

他望向干扰他的妖怪……

在海灵芝的背后,十只并排而上的如灯笼一般的眼睛睁开,眼睛诡异的眨着,妖怪触手在水中凌乱的挥舞,十只眼睛盯着长意不停的眨着:“割尾为腿的鲛人王族,愚蠢……”

海妖声音浑浊低沉,声波散在海水之中,推荡着周遭的水,形成水波,水波震荡,传到海面,令沉寂已久的冰封之海,激荡起来,海水裹挟这碎冰,撞击着峭壁。

长意飘在海水之中,面上神色不为所动,他双手结印,两掌分开之间,拉出三尺与长的冰剑,握于掌心,他的银发在海水中飘散,显得那般柔软,但他手中的冰剑,却锋利的直指海妖。

“让开。”

海妖触手狂舞:“虽贵为王族,但既已开尾,便是舍弃大海,叛离者如何能再取海中之物!?”

还要一声嘶吼,触手疯狂的向长意攻来。

而一片黑暗之中,长意冰剑一转,寒冽的冰剑背后,是他更加冷漠的蓝色眼瞳……

……

冰封之海上方的冰层尽数被激荡的海水撕裂。巨大的海浪裹挟这冰块撞击这峭壁,发出轰隆之声,听起来令人心惊胆战。而巨大的浪撞在峭壁上,力量之大,使巨浪散去之后,甚至有冰冷的海水落在这数十丈高的峭壁之上,将三人淋了个通透,好似下了一场大雨一样。

瞿晓星和洛锦桑被海面突如其来的大浪惊住,两人全然不知海面之下是什么情况。洛锦桑抱着纪云禾,不宜走动。瞿晓星便大着胆子去悬崖边探看情况,可他刚在悬崖边忘了一眼,只看见了下面的惊涛,便忽见一条粉红色的巨型章鱼触手从海里伸了出来,径直往峭壁上而来。

“啊啊啊啊!”瞿晓星吓得哇哇大叫,连滚带爬的往后面爬,“大妖怪!海里的大妖怪!”

还没等他爬上两步,那粉红色的章鱼触手便“咚”的一声,落在他身前,还在他身前扭了扭……却是……竟然只有半截?

这是被砍下来的?

瞿晓星摔坐在地,惊骇的看着面前的触手,耳边倏尔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一看,黑袍鲛人浑身湿哒哒的从海里出来了,此时正站在他的身后,自己拧了拧垂在身前的头发。而在他手里拿着的,还有一朵发着微光的灵芝。

“海灵芝!”瞿晓星欣喜一笑,鲛人没有理他,径直向前,往纪云禾的方向走去。瞿晓星又指着面前还在蠕动的触手问,“这个东西又是什么?”

“晚饭。”长意冷漠的答了一句,“章鱼脚。”

瞿晓星嘴角抽了抽,看着面前恨不能比自己人还粗两倍的章鱼脚有点害怕……

这个鲛人……或者说他们鲛人,在海里,搞不好比在岸上,要可怕个千百倍呢……

第九十四章 对面相逢不相识

巨大的章鱼脚被烤得“滋滋”作响,不用刷油,它自带的油脂便已足够丰富,在火焰的燎烤下,粉红色的章鱼脚缩了水,变得白里透红,散发着阵阵诱人的奇香。

瞿晓星摇动着木棍,已经不知道咽了多少口水。旁边的洛锦桑也巴巴的望着这章鱼腿,不停的催促:“能吃了吗?能吃了吗?怎么还不能吃?”

瞿晓星转头看了眼正在照顾纪云禾的长意,长意已将海灵芝喂纪云禾服下,纪云禾周身的灼热已经减轻了很多,只是她还没有苏醒,所以长意一直守在她身边。瞿晓星试探着问:“那个,尊主,你照顾护……照顾云禾一天了,不如先吃点东西?”

长意这才抬头瞥了他一眼:“能吃了。”他话音一落,洛锦桑拔了身侧的长剑,径直削了一块肉穿在自己的剑上,猴急的吹了吹,就吃进了肚子里。

“啊……好香!”洛锦桑一声喟叹,“好吃!这到底是哪里找的大乌贼!怎么这么香!”

瞿晓星也迫不及待的割了一块,嚼吧嚼吧吃得开心,嘴里还含混的应着:“对的对的,这乌贼好好吃。”

“不是乌贼,是海妖。”

长意淡淡的说了一句话,正愉快吃着肉的两人倏尔动作一顿,神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呆滞:“海妖?”洛锦桑呆呆的,“妖怪?”

瞿晓星也呆呆的:“会说话的那种?”

两人看着长意,长意点头:“嗯。”

瞿晓星:“……”

洛锦桑:“……”

他们齐齐回过头,看着自己手里还滋滋冒着油的香肉,一瞬间神情都枯萎了:“是妖怪。”

“活着的。”

“会说话……”

“我们是不是吃人了……”

两人陷入了难以自持的惊恐之中,开始不停的念叨了起来。

而长意的心思却没有放在两人身上。他只看着昏睡不醒的纪云禾,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照理说,服过海灵芝,火毒已经解除,她应该苏醒了,但为什么……

外界的吵闹与长意的目光阿纪此时都感觉不到。

自打因灼热之气昏睡过去之后,她便陷在了一片混沌之中。

好似掉进了炼狱里,她被锁在了那岩浆之中,浑身的皮肤都在不停的被灼烧着,将她整个人都烧化了去,皮也掉了,肉也烂了,整个人一片模糊。

而在这难受的灼烧当中,她偏偏还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因为双唇也像被火焰融化了一样,粘在一起,怎么也无法张开。

只有偶尔一道清凉的寒气传入之时,她才能在这灼热之中得到片刻的安静。

不知时间在混沌里过去了多久,她感觉自己的双唇被人打开了,一股清凉的东西灌进她的嘴里,流入喉间,这冰凉的带着苦味的气息顺着她的喉咙,流过胸膛,及至落入胃里,而后在肠胃里慢慢散开,驱逐了她四肢灼烧一般的疼痛。

她终于有了片刻的舒适,身边炼狱一般的火焰褪去,她这才来得及去关注自己以外的世界。

她发现自己飘在空中,赤着脚,未沾地,火焰彻底消失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脚下,竟然是一片白云,风吹过她的耳畔,一道女子的声音倏尔在耳边响起。

“纪云禾。”

陡然听到这三个字,阿纪倏尔心头一惊。

她回过头,想要找到说话的人。

“纪云禾……”

但这声音只随着风声而来,风过则停。阿纪对这三个字有莫名的熟悉感,每听到一次,她就心惊一次。

“我叫阿纪。”她张开了口。对着面前的白云长空沙哑道,“纪云禾是谁?”

“是你。”

又是一阵风声划过,阿纪这次追随着声音,猛地回头,终于在极远的云端处看到了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她皱眉看着她,觉得这人有些熟悉,但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又是谁?”

“宁悉语。”那人遥遥的站着,身影忽隐忽现,声音似近似远,“找回你的记忆。”她道,“找回你的记忆。”

“为什么?”阿纪向那人而去,但不管她怎么向前走,那女子都永远在远方,好像无论她怎么跑,都到不了她身边一样。

白云在她身侧流转,将她身型盖住:“我的力量,可以给你……”

“什么力量?你将话说清楚呀,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事?你……”

阿纪还欲继续往前追去,但忽然之间,她只觉额头猛地一凉,肌肤的触感径直将她从那白云之中拉了出来。

阿纪猛地睁开了双眼。

眼前,朝阳初生的晨光打在破木屋里,给她的眼前罩上了一层朦胧。四周静谧,破败的房顶外还有小鸟唧唧叫着,飞舞掠过。

她抬起绵软无力的手,将搭在自己额头上的冰布条拿了起来。她左右看看……

这是哪儿?

她一转头却见身侧,银发鲛人撑着头,在她床边静静闭目休息。

她想要坐起身来,只轻轻一动,鲛人便睁开了眼睛,待得目光转到她身上,那初醒的朦胧很快就消失了,他看着她,盯着她的眼睛,好似要从她眼睛里挖出什么东西来。又好似……要将她整个装进自己的眼睛里。只要一合眼,就把她锁在自己的脑海中。

阿纪却有些不明所以的挠了挠头,被鲛人这般盯着,她有些不自在的挪开了眼神,还开口岔开了话题:“啊……嗯……岩浆呢?控制住了吗?”

她没留意,所以也不知道,在她挪开眼神开口说话之后,那冰蓝色的眼瞳中的光,霎时黯淡了下来。

长意眨了下眼,也略显落寞的转开了目光。

阿纪转头,这才看见屋里竟然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她没见过,这个女生到算是认识,之前在南方,她和姬宁就是被她和空明和尚抓来了北境。

只是现在这两人趴在地上,神色有些枯槁,好像受到了什么沉重打击一样,在她开口说话之后,都没有第一时间转头来看她。

“呃……”看着这两个怪异的人,这怪异的处境,阿纪浑身上下都是满满的不舒适感,“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你……你们为什么也在这儿?”

“这是冰封之海。”鲛人垂着眼眸,终是沉着声音,答了她的话,“你被雷火岩浆灼热之气伤了心脉,需要海灵芝祛除火毒。”

阿纪眨巴了一下眼,看着长意:“多谢尊主了。”

长意唇角倏尔抿紧。他没给出下一个反应,他俩说话的动静,终于惊醒了旁边,还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两人。

两人转过头来,看见纪云禾,登时灰败的目光一扫而光。

洛锦桑率先扑了过去,一把将阿纪抱住:“云禾!你终于醒了!你不知道!你睡觉的时候这个鲛人做了什么!他让我们吃人!”

旁边的瞿晓星也红着眼眶点头:“对吃人,不……其实是吃妖怪,但会说话的妖怪,也差不多是吃人……好恶心,但终于又见到护法……不是,终于见到你了,终于!终于……”

阿纪看着激动的瞿晓星,又看看神色落寞的鲛人,一脸茫然。

若是她没记错,此前……她见这个女子的时候,如果不是她隐身偷袭,她也不至于被抓来北境吧?这一睡一醒间,差别竟然这么大……为什……

没等她自己在心里问出原因,忽然之间,她昏睡前的一幕倏尔撞进脑海,她以九尾之力,撑出结界,护住了鲛人……

九尾!

阿纪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自己的屁股。

尾巴不在,但是,她下一瞬摸到自己脸上……

完蛋了,她恢复本来面貌了。那鲛人……!

阿纪又立即望向鲛人,瞬间也理解了她初醒过来,鲛人那复杂且具有深意的眼神……但是……

她推开身前的洛锦桑:“嗯,是这样的。”她正经的看着洛锦桑道,“我或许是你们认识的人,但我……并不认识你们。”

洛锦桑和瞿晓星当场愣住。

阿纪又转头看向旁边的鲛人,默了片刻,叹了声气:“抱歉,关于过去,我都忘了。”

长意黑袍广袖之中的手紧紧攥成了拳,而声色却还是尽力维系着平静:“我知道。”

第九十五章 不是

纪云禾的遗忘让洛锦桑与瞿晓星有些措手不及。

但洛锦桑想想,便也点了点头,当初她与空明在南方治疗中毒的双脉孩子们,抓住了纪云禾,那时候,她变幻成了男子的面容,洛锦桑不认识他,但她应该识得洛锦桑的,而那时候,她只当他们是陌生人。

“没……没关系。”洛锦桑重新打起精神,抓了阿纪的手,对她道,“忘记了也没事的,我都记得,我,哦还有瞿晓星,他也在你身边呆了很长时间,还有鲛人,鲛人也记得,我们把过去的事情都一点一点说给你听。”

闻言,瞿晓星连连点头:“对对,我们都说给你听。”

阿纪默了片刻,道:“你们是我朋友。”不是疑问,而是观察之后,她肯定的陈述,洛锦桑与瞿晓星立即吵闹附和,甚至开始掰着手指头算他们认识了多少年。阿纪听了片刻,他们俩的叙述实在含糊,让阿纪脑中什么画面都没有。她只得她看向两人身后的鲛人。

他沉默的站在后面,目光微垂,不知在沉思什么,阿纪张了张口:“那我们……是朋友吗?”

洛锦桑与瞿晓星停下了嘴,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长意。

长意抬起了眼眸。

四目相接,破木屋内静默下来。

“不是。”

长意落了两个字。

洛锦桑与瞿晓星都不敢搭话。只有阿纪想了想,随即笑了:“我想也是。”她道,“先前,被灼烧昏迷之前,我好像隐约想起来一些关于你的事,但现在记得最清楚的,是我刺了你一剑……”

长意齿间微微咬紧,当她若无其事的提起这件过往之事时,他心口早已好了的伤,此刻却忽然开始有些隐隐作痛起来。

是啊,悬崖上,月夜下,她刺了他一剑。

阿纪叹了声气,她心想,所以这就是林昊青不让她来北境,不让她露出真实的面目的原因啊……

“你该是恨我的吧?”她问。

短暂的沉寂后——

“不是。”

长意又落了两字。

不是。

这次,不止阿纪,连洛锦桑与瞿晓星都惊得抬头,愣愣的看着长意。三个脑袋,六双眼睛,同样的惊讶,却是来源于不同的理由。

洛锦桑心道,这鲛人终于说出来了!

瞿晓星却震惊,都把护法囚禁到死了居然还说不是!?

而阿纪……

她是不明白。

她刺了他一剑,将他伤得很重,他的眼神,甚至穿过时光与混沌,她还能感受到其中的不敢置信与绝望。

但现在的鲛人却说……

他不恨她?

为什么?

没等阿纪将话问出来。

长意倏尔转过了身去,离开破漏的木屋前,他道:“雷火热毒要完全祛除还需在五日后再服一株海灵芝,这期间不要动用功法,否则热毒复发,便无药可医。”

他兀自出了门去。只留下依旧呆怔着的三个人。

长意走出屋外,纵身跃下冰封之海,在大海之中,他方能得到片刻的沉静。他放任自己的身体滑向幽深的海底,脑海中,尽是纪云禾方才的问题与他自己的回答——

“你该是恨我的吧?”

“不是。”

——长意闭上眼,他也没想到,自己竟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面对死而复生的纪云禾,一个对过去一无所知的她,她询问他是否对杀他的事怀有恨意。

他脱口而出的回答,却竟然是一句否认。

……

京城公主府,暖阳正好,顺德公主面上带着红色的纱巾,从殿中走出,朱凌一直颔首跟在她身后,顺德叹了一声气:“这抓回来的驭妖师,双脉之力倒是差了点。”面纱之后的红唇微抿,她脸颊上依旧残留着被火烧过的伤疤,那双眼睛里的目光,比以前更多了淡漠与寡毒。

“可惜了,动不了国师府的人……”

顺德公主话音刚落,忽见天空之上一片青光自远处杀来,青光狠狠撞在笼罩京城的结界之上。

京城的结界,是大国师的杰作,预防的,便是现在的情况。

青光撞上结界的声响大作,惊动了京城中所有的人。

顺德公主仰头一望,微微眯起了眼睛:“青羽鸾鸟?”

朱凌闻言眉头狠狠一皱:“北境攻来了京城?”

顺德公主摆了摆手:“早便听闻青羽鸾鸟只身去了南方驭妖谷,在十方阵残余阵法上呆了一阵,她来,不一定跟着北境的人。”

“她只身来京师?”

两人对话间,忽然,京城结界在青光大作之下,轰然破裂,京城之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之声。未等众人反应过来,空中一声鸾鸟清啼,鸾鸟身形变化为人,成一道青光,径直向国师府落去。

顺德公主神色微微一变:“师父……”

她迈了一步出去,却又倏尔止住。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朱凌。”她说话间,国师府内,忽然爆出巨大的声响,斗法的风波横扫整个京城,甚至将公主府院中树的枝叶尽数带走。仆从一片哀嚎,顺德公主立在狂乱的风中,任由狂风带走她脸上的红色丝巾,她一转身,却是往殿内走去,“给本宫将门关上。”

她走回殿内,朱凌紧随其后,帮她将身后的殿门阖上,外面的风波不时冲击着公主府大殿的门,朱凌不得不将门闩扛起来,落在了门上,饶是如此,外间狂风仍旧撞得整个大殿都在颤抖,人们的惨叫不绝于耳。

顺德公主却一步一步,走向自己殿上的主座,随后端坐在了她殿中的椅子上。

顺德公主目光看着被狂风撞击得框框作响的大门,神色却是极致的冰冷:“待得两败俱伤,我们再收渔翁之利。”

朱凌俯身行礼:“是。”

顺德公主抬起了自己的手,她的掌纹间,尽是红色的光华流转,这是她练就了大国师给她的秘籍之后,她学会的术法——将他人的双脉之力,为己所用。

“若能得了师父的功法。”她看着自己的掌心,嘴角微微弯了起来,“到时候,我让师父做什么,他便也得随我。”

掌心握紧,她尖利的指甲,直接将掌心戳出了血来,但顺德似丝毫未觉疼痛一般,唇角的笑,竟是越发疯狂放肆了起来。

……

林昊青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烛火摇曳间,他笔上的墨在纸上晕开了一圈。

“青羽鸾鸟只身闯了国师府?”

“是。”思语答道,“……京师大乱,国师府被毁,但鸾鸟终究不敌大国师,而今已被擒,囚于宫城之中。”

林昊青将笔搁下:“思语,准备一下。回京的时机到了。”

第九十六章 两面

是夜,冰封之海吹来的寒风,令破木屋中沉睡的人都忍不住缩了缩胳膊。

洛锦桑和瞿晓星在角落里席地而眠,长意不见踪影,而阿纪躺在床上,风过间,她眉头倏尔皱了皱。

“纪云禾。”

有人在梦里呼唤着。

“纪云禾……”那人声音一阵急过一阵,“青姬被擒,快想起来!我把力量借给你!去救她!”

青姬……

阿纪恍惚间又落到了那白云之间,她还没有弄明白身处的状况,忽然间,长风一起,阿纪只觉一阵杀意刺胸而来,这来意来得凛然,令阿纪下意识的运起功法想要抵挡,但当她运功的那一刻,她只觉心头平息下去的热毒火焰霎时之间再次燃烧了起来。

一瞬间,只一瞬间,她登时只觉身处烈焰炼狱之中。

阿纪猛地一睁眼,她双目微瞠,瞳孔变大,眼白霎时被体内的热度烧成了赤红色。

长意特别嘱咐让她不要动用功法,她……她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在梦里感觉到杀气,在梦里动用功法,却竟是身体真的用了这功法!?

阿纪只觉火焰从心里灼烧,让她疼痛难耐,她感受到了屋外冰封之海的气息,想要翻身下床往屋外走去。但一下床,却立即腿一软,她立即跪在了地上。

“噗通”一声,惊醒了洛锦桑与瞿晓星。

两人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只见阿纪已经趴在了地上,头发垂地,呼吸急促,两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屋外一道黑影倏尔冲了进来,径直行到阿纪身边,将她一把抱起。

“怎么了?”洛锦桑只得含糊的问了一声,便见鲛人将阿纪打横抱起,一言未发,几步便迈出了屋外。

似乎感觉到了情况的不妙,洛锦桑立即拉起了瞿晓星,两人一同追了过去。

“怎么了?”瞿晓星被拉得一脸茫然,洛锦桑声色低沉:“云禾好像热毒复发了。”

“复发!?”瞿晓星震惊,“不是好好的在睡觉吗?为什么!”

言语间,两人追到了屋外,正巧看到那银发黑袍的背影抱着浑身通红的纪云禾行到了峭壁边缘,没等两人多说一句,长意抱着阿纪纵身一跃,径直跳入了冰封之海的黑色深渊之中。

……

深夜里,海水里更加冰冷幽深,四周一片漆黑。

入海之后,长意随手掐了一个诀,阿纪脸上身体上微微泛出了一层薄光,待光华将她浑身包裹起来之后,长意便带着她,如箭一般向冰封之海的深渊之中游去。

海水流逝,所有的声音在阿纪耳边尽数消失。

没有人再叫她纪云禾,没有人与她再说青姬的事,在冰冷的海水之中,时间好似来到了她从来没有来过的时刻。

她看见了那个湖底被冰封的自己。

她看见一颗黑色的内丹被林昊青取了出来。

“纪云禾……”她呢喃自语,声音被急速流淌的海水带走,长意并没有听见。而在这混乱之中,阿纪脑海中出现了更多混乱的画面,她在雪山之间,冰湖之上,被长意冰封的画面,她脸上被落下了一滴泪珠的触感,还有小屋内,她望着屏风上的影子,斑驳的烛光,与窗外永远不变的巍峨雪山。

慢慢的,更多的画面出现。

三月间,花海开满鲜花的驭妖谷。

地牢里,她被顺德公主折磨鞭笞的痛苦与隐忍。

房间内,林沧澜坐在椅子上的尸身与形容沉默的林昊青。最后的最后,她还回忆起来那玄铁牢笼中,满地的鲜血,被悬挂起来的鲛人,他那条巨大的莲花般的蓝色尾巴……

霎时间,无数的画面全部涌进脑海,她听见无数的人在唤“纪云禾”,洛锦桑,瞿晓星,林昊青……长意……

她也终于知道,他们唤的,都是她……

“长意……”

深海之中,黑暗之渊,长意终于停下身形,却不是因为纪云禾的呼唤,而是因为他到了他的目的地,一片发着微光的海床,海床上,长满了海灵芝,海床的光芒,便是被这大大小小的海灵芝堆积出来的。

他想将纪云禾放到海床之上,但当他放下她的那一刻,却看到了纪云禾在他术法之内的口型:“我想起来了。”

她的声音被阻隔在了他的术法中,为了让她能在海底的重压与水中呼吸生存,他不得不这样做。对于他来说,纪云禾的这句话是无声的、静默的。但就是这样用口型说出来的一句话,却在长意内心的海底掀起了惊涛飓浪。

长意望着纪云禾,在海床的微光下,他冰蓝色的眼瞳宛如被点亮了一般,闪闪发亮。

而纪云禾的身体还是顺着他之前放下她的力量,在水中飘着,落到了海床之上。

眼看纪云禾身体里自己远了,他立即伸手,一把抓住纪云禾的手腕。

纪云禾后背贴在海床上,微光将她包裹,一时间身体内的热度褪去不少,她绵软的四肢也终于有了些许力气,她微微蜷了手臂,同样也抓住了长意的手,她拉拽着他,让他飘到了她的身体上方。

四目相接,隔着微光,隔着术法,隔着海水。

“大尾巴鱼……难为你了……”

无声的唇语,长意读懂了。

长意不曾料,这样一句话,却触痛了他心里沉积下来的千疮百孔和无数烂了又好的伤疤。

纪云禾,就是这个纪云禾,即使已经到了现在,她也可以那么轻易的触动他内心最深处的柔软与疼痛。

但为什么就是纪云禾呢?

这件事情长意一直没有想明白。

为什么是她呢?

她的生与死,病与痛,守候与背叛,相思与相忘,都让他感到疼痛。

就连一句无声话,也足以令他脆弱。

纪云禾望着他,微微张开了唇,她松开长意的手,却在海水里抚摸着他的脸庞。而后,她的手越过他的颈项,她在海水里,将他拥住。

这人世间的事,真是难为这条……从海里来的大尾巴鱼了……

……

京城,亦是深夜。

一场大战之后,京城遍地狼狈,一场春雨却还不知趣的在夜里落下,窸窸窣窣,令整个破败的京师,更加肮脏混乱。

无人关心平民的抱怨,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国师府内,大国师走到他已残败不堪的书房前,手一挥,术法之后,一本书从废墟之中悄然飞回他的手里。

书被雨水打湿了一部分,他用纯白的衣袖轻轻沾了两下书上的水,却倏尔气息一动,剧烈的咳嗽起来。

雨声中,他的身影难得佝偻了起来,不一会儿,一把红色得近乎有些诡异的伞撑在了他的头顶。

他一转头,但见顺德一身红衣,配着面巾,赤脚踩在雨水冲刷的泥污里,一双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师父,你受伤了。”

大国师点了点头:“嗯。”

“青鸾前来,汝菱未能帮上师父,是汝菱的错。”

“你没来是对的。”大国师将书收入袖中,又咳了两声,“好好休息,伤寒感冒会影响你的身体。”

大国师说了这话,顺德公主的眼神微微一动,她唇角微颤,但大国师却又道,“此后服药的效果,会受影响。”

顺德唇角一抿,握紧红伞的手微微用力。

大国师却未看她,只道:“快回去吧。穿上鞋。”言罢,大国师倏尔剧烈的咳嗽起来,一时间几乎连腰要直不起来,直到一口污血吐在地上,他立即手中凝了术法,将术法放在心口,闭上眼,静静调息。

扇柄之后,顺德公主上挑的眼睛慢慢一转,在红伞之下,有些诡谲的盯着大国师:“师父。”

大国师没有回应她。

他重伤,调息之时,最忌讳的就是他人的打扰……

顺德眸光渐渐变冷。

春雨如丝,这伞下,却并无半点缠绵风光,忽然之间顺德五指凝气,一掌便要直取大国师的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