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意脚步微微一顿,转头看纪云禾:“我放了你,你好好走。”
纪云禾保证:“你放了我,我好好走。”
水柱撤去,纪云禾双脚落地,在冰面上站稳了,而落下去的水,没一会儿,就又结成了脚下的冰。
长意看了纪云禾一眼,转身继续在前面带路,而纪云禾揉了揉手腕,看了一眼长意的背影,又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纪云禾心底微微叹了一声气。
霎时,纪云禾九条尾巴再次临空飘出,她脚踏冰面,再次转身要跑,可是纪云禾刚一转身,跃出一丈,身前便是黑影闪动,一人银发蓝眸之人瞬间转到她的身前,纪云禾微惊,没来得及抬手,长意便一手擒住纪云禾的脖子,将她从空中拉到冰面上。
他手指没有用力,只是制住了纪云禾的行动。
长意面色铁青,盯着纪云禾,近乎咬牙切齿的说:
“你以为,我还像当年一样,会相信你所有言语吗?你以为,你还能骗我?……”话音未落,长意倏尔抬手,一把抓住纪云禾从他背后绕过来,想要偷袭他的一条黑色尾巴。他直勾勾的盯着纪云禾,眼睛也未转一下,“你以为,你还能伤我?”
不能了。
此时,长意仅凭周遭气息变化,便足以制住纪云禾的所有举动。他们现在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的对手。
或者说,从开始到现在,论武力,纪云禾一直也不是他的对手……
当年她能刺他一剑,是因为那一剑,他根本没有想要挡。
长意手上一用力,妖力通过她的黑色尾巴传到纪云禾身体之中,她只觉胸腔一痛,登时所有的力量散去,她四肢脱力,只得盯着长意,任由他摆布。
“纪云禾,你现在在我手中。”他盯着纪云禾,那蓝色的眼瞳里,仿似起了波澜,变得一如暴雨的大海一般,深沉一片,“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你要自由,我不会给你,你要落叶归根,我也不会给你。”他一边说着,一边微微俯身,唇齿凑到了纪云禾的耳边,“你只能在我手中,哪儿都不能去。”
寒凉夜里,长意微微张开唇,热气喷洒到纪云禾的耳畔边。让纪云禾从耳朵一直颤抖到了指尖,半个身子的汗毛几乎都战栗了起来。
在她还猜不出他要做什么的时候,纪云禾只觉右边耳骨狠狠一痛,竟是被长意咬了一口!
这一口将纪云禾咬得破皮流血,但却在纪云禾的耳朵上种下了一个蓝色的印记。
“你……做什么……”纪云禾哑声道。
长意的手指抚过纪云禾流血的耳畔,血迹登时被他抹去,唯留下一个细小的蓝色符文印记,烙在她的耳朵上。
“除了我身边……”他说,“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都不会给你,容身之地。”
他说得偏执又笃定,纪云禾知道,这事,再无回旋余地。
第六十二章 足矣
纪云禾被带回了湖心小院之中。
再次被关了起来,这一次,禁制严苛得连手也伸不出去了。
所谓的会作死就会真的死,在她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但纪云禾没有后悔。
她一直记得那天晚上从窗户踏出去的那一刻,也记得那晚畅快的狂奔,还有力竭之后,躺在冰面上的舒适开心——寒风是甜的,夜空是亮的,一切都那么美妙和痛快。
那是她一直想要的,自由的味道。
而有了这一夜之后,纪云禾仿佛就少了很多遗憾似的,她看着这重重禁制,有一天忽然就想到,她便是此刻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此念一起,便再难压下。
而长意留在她耳朵上的印记,纪云禾研究了两天,实在没研究出它的用途,于是便也不研究了。
她做驭妖师多年,知道有的妖怪会在自己捕获的“猎物”身上做各种各样的标记,来表示这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或许长意只是想通过这个东西告诉她,她已经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人了,她是附属与他的所有物。
尽管在所有人看来,目前事实就是这样。但纪云禾不认。
就像以前,顺德公主认为长意是她的,而纪云禾绝不承认一样。
事至如今,纪云禾也不认为她是长意的人。
她是属于她自己的,在驭妖谷的时候是,在国师府的时候是,现在,在这湖心岛小院的阁楼之中,也是。
她这一生,做了很多身不由己的事,也被迫做了许多选择,或悲伤,或痛苦,艰难隐忍的走到现在,被命运拉扯、摆弄、左右。
但宿命从未让她真正臣服。
林沧澜用毒药控制她,她便一直在谋划夺取解药。顺德公主以酷刑折辱她,她也从不服软。
她一直在和命运争夺她生命的主导权,有赢有输,但没有放弃。
一直争到如今。
纪云禾看着镜中的自己,一脸枯瘦,眼窝凹陷,面色苍白,她和命运争到如今,可谓惨烈至极。而从前,她在争“生”,如今,她想和命运换个玩法。
她想争“死”。
她想要决定自己在何时,于何地,用什么样的方式,走向生命的终章。
骄傲的,有尊严的,不畏惧,不惊惶的结束这一程逆旅。
而今的纪云禾,没有杂事要繁忙,于是她用所有的时间来思考这个事情,设计、谋划,思考,然后做取舍和决断。一如她从前想方设法的在驭妖谷中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同伴一样。
这湖心岛的阁楼禁制,靠现在的纪云禾是怎么也打不破的,所以她唯一能死亡的地方,就是这阁楼的几分地里。不过没关系,做谋划,总得有舍有得,她的最终目的是死亡,时间地点用哪种方式,都是可以妥协的,达到最终目的最重要。
且她现在的这个目的,只要瞻前,不用顾后,可谓是十分的简单直接,毕竟……善后是活人的事情。
她唯一需要思考的,就是怎么达到这个目的。这个事情有点难,因为她和长意的目的相冲突了——长意不让她死。
纪云禾在独处的时候,将阁楼翻了个遍,没有找到任何武器。
自刎是不行了,跳楼又撞不出去,想饿死自己吧,每天定点送到的三餐还得被人盯着吃进嘴里。
难不成闷口气,憋死自己吗?
她倒是试了试,日出睡觉的时候,她把被子都闷在了自己头上,紧紧的捂住,没一会儿是气闷,但气闷之后她的手就没有了力气,竟然就这样趴在被子里呼哧呼哧的睡了一天。
醒来的时候,除了觉得鼻子有些不舒服,也没其他不适。
纪云禾还把目光放到了房梁上,想着用床单拧根绳,往房梁上一挂,吊死也行。
纪云禾觉得这法子可行,但是找来找去,愣是没找到剪子。
这才想起,竟然是上次她用剪子将床帏捡了,做成披风逃出去后,长意将她的剪子也给没收了。拆不了褥子,她便把床单个扒拉了下来。可床单一抖,布料飘然落下的时候,背后忽然出现了一个黑脸煞神。
长意一脸不开心的负手站在纪云禾面前。
床单软趴趴的垂坠在地。
纪云禾呆呆的看着突然出现的长意,一时间还以为这个床单是个什么道具,突然来了一出大变活人。
“你……什么时候来的?”纪云禾看了看自己房间的大门,“这不是饭还没送到吗……”
长意黑着脸,像是没听到她的问话一样,只道:“你又要做什么?”
“我……”纪云禾又把床单抖了两下,“我觉得床单有些脏了,抖抖。”
“抖完了?”
“嗯。”
“铺回去。”
长意背着手,盯着纪云禾将床单又规规矩矩的铺了回去,然后一脸不高兴的走了。和来时一样,无影无踪。
纪云禾往床上一坐,觉得自己出师不利。但通过这件事,她也明白了,这个鲛人,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能很快的洞察她的一举一动。这次还好没有漏出要自尽的马脚,不然之后的事办起来更加麻烦。
看来……不能用缓慢的方法自尽了。
纪云禾摸着下巴,愁得长叹一声。
她看向屋内的炭火,这拿碳烧屋子的方法怕是也不行。指不定火还没燃起来呢,大冰山就瞬间赶过来了……
不过……纪云禾看着屋内无声燃烧的炭火,倏尔想起了先前,她被关在国师府地牢的时候,大国师曾给她看过的书,大国师曾经喜欢的人游历天下,写了数本游记,游记中,除了一些天文地理,山川湖泊的记载,还有一些闲散趣闻。
她隐约记得,其中有一章曾写过,北方某贵胄家中,曾用一种名叫“红罗炭”的木炭来取暖,此种木炭用名贵的硬木制成,灰白却不爆,可用时间也极长,且十分温暖。但贵胄家中幼子常常早夭,女眷寿命皆不长,男子也常罗患疾病,甚至在一夜里,家主与夫人尽数丧命。
而家主与夫人死亡之后,据说面色安详,犹似还在梦中,并无狰狞之相,当地的人认为是此宅风水不好,有妖怪作乱,家主与夫人皆被妖怪吸取了神魂。
但著书之人探究之后却发现,是他们用的木炭和房屋不通风造成的惨案,著书人将其称为“炭毒”。
而纪云禾之所以对这件事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她在看完这文章之后还曾与大国师探讨过一番。
纪云禾说世间很多人,都将自己不理解的事归类为妖怪作乱,是以对妖怪心生嫌恶,难得还有一人愿意如此费力不讨好的去查明真相,写在书中,虽然这书最后没什么人看见……
大国师闻言只道:“她较真。”
当初纪云禾只感慨大国师是个情深的人,他喜欢的女子也甚是可惜了。
但如今,纪云禾想起这段事,只觉欢欣鼓舞得想要跳脚。
她这屋里的窗户,她想开也没人愿意给她开,本就是常常关着。而她身体弱,大可称自己畏寒俱冷,让仆从多拿几盆炭火来,甚至可以点明要名贵的红罗炭,仆从就算奇怪,也只会当她矫情。而长意便是知道了也不会起疑心。
多烧几盆炭,憋他一整天,第二天悄无声息的去了,面色安详,犹似在梦中……也不会有人觉得她死得蹊跷,因为她本就体弱,众人只会觉得她是在梦中寿终正寝。
这可谓是最妙的一个死法了。
纪云禾为自己的记忆力感到欣喜雀跃。
她期待的往桌子边上一坐,等到仆从送了饭来,纪云禾叫住她没让她走,待得长意来了,她便给长意许愿:“我这屋子太冷了,这一盆炭火还是让我手脚冰凉,待会儿,便多给我送几盆炭火来吧。”
长意没有疑心,淡淡的“嗯”了一声。
侍女领命,正要离去,纪云禾唤道:“院里有红罗炭吗?我以前听说,那种炭火是最好的。”
侍女恭恭敬敬的回答:“有的。”
纪云禾点头:“多拿几盆过来吧。这日子越来越冷了。”
侍女没有应是,直到长意点了头。她便恭敬的离开了。
纪云禾心满意足的捧起了碗,她看了一眼坐在桌子对面的长意,长意今天似乎事务繁忙,手里还拿着一封长长的文书在皱眉看着。
察觉到纪云禾的目光,长意目光错过文书,看向纪云禾。却见纪云禾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她笑得温和且平静,长意本因文书而烦躁的情绪微微缓了缓,他眉头渐舒,将文书放下。
“有事?”他依旧冷冷的问着。
“没事。”纪云禾道,“只是觉得你如今越发有威严了,和以前相比,这变化,可谓天翻地覆。”
但凡纪云禾提到“以前”二字,长意便心情不会好。他冷哼一声,再次拿起了文书:“拜你所赐。”
纪云禾笑笑,乖乖的吃了一口饭,宛如在闲聊家常一般,道:“但你的面容,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甚至比以前更有成熟的味道了。”
目光聚焦的地方又从文字变到了纪云禾的脸上。
纪云禾今天非常的乖巧,吃一口饭,吃一口菜,细嚼慢咽,半点不用人催。他心头有些奇怪的感觉,但却说不上来是如何奇怪。
直到纪云禾将碗中的米饭和菜都吃完,长意也阖上了文书。他起身要走,往常这时候,纪云禾都是催着他离开的。他的目光对她来说像是监视。
长意心里明明白白。
但今天,纪云禾却忽然开了口:
“长意。”
她留住了他的脚步。
长意转回头,但见纪云禾眉眼弯弯,笑容让她苍白的脸色变得红润了几分,恍惚间,长意好似又一次看到了十方阵中,深渊潭水边上,那个拉着他的手,笑着跃入黑暗的女子,她是那么坚韧美好,又充满诱惑。
同样的笑容,同样的让人猜不透她笑容背后的心绪。
“长意,你是我见过最美也最好的人……”
她的话,让长意袖中的手攥紧了文书。
她接着道:“也是最温柔,最善良的人。六年前,如果不是那般场景,我或许会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她故作轻松,笑了笑,“或许,还会想做你们鲛人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双人。”
长意看着她,并不避讳她的眼神,四目相接,谈不上缠绵,也说不上厮杀,这瞬间的静默宛如深海暗流,将他们两人的情绪都吞噬带走,流向无尽的深渊。
烛光斑驳间,长意竟依稀觉得,纪云禾眸中,似有泪光。
一眨眼,她的黑瞳却又清晰可见。
长意默了片刻,只好整以暇的打量她:“事到如今,再言此语,你又有何图?”语调坚硬,犹似磐石。
“我只是想告诉你而已。”
“好,我知道了。”
再无纠葛,长意转身离去。
房中又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纪云禾坐在椅子上,静静等着两三侍女,将她要的红罗炭送上来。
她坐了很久,直到侍女来了,将炭放下,又收拾一番,问她:“姑娘,炭火够了吗?”
纪云禾看着屋子里的炭盆,嫣红的炭火迷人得像少女的脸颊,此时仍是寒冬,而纪云禾却仿佛来到了三月春花渐开的花海。
春风一抚,携着春花与暖阳,酥了眉眼脸颊,便令这寒冰般坚硬的脊梁骨也化了水,柔软了下来。
纪云禾看着这嫣红,倏尔笑出了声来。
够了够了,想说的话也都说出口了。
“足够了……”
第六十三章 激将
纪云禾好似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了小时候的林昊青,她在驭妖谷的花海当中折两个花帽子,一个给自己,一个给林昊青,她和这个哥哥一样的少年一起在明媚阳光下笑闹。
而后她跑向花海深处,又看见了开满紫藤花的树下,雪三月在轻轻亲吻离殊。
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转过头,而这一转头,却看见身边从隐身慢慢显出身形的洛锦桑,还有咧嘴笑着的瞿晓星,这两个活泼得像孩子一样的人一人拉了她一只手,一路跑过花海,奔向远方的一个山头。
跑到山头上,所有人的消失了,纪云禾眼前只看到了一片浩瀚渺茫的大海。
有鸟鸣,有鲸吟。
她远远望去,只见辽阔的大海之中,一条巨大的蓝色尾巴在海面上出现,又潜下。
纪云禾看着那巨大的尾巴在海面上渐行渐远,终于完全消失,她对远方挥了挥手。忽然间,天空之中光华轮转,纪云禾向着那白光闪烁之处迈出了一步,一步踏出,踩在空中,宛如有一道无形的阶梯在她脚下铺就。
她一步一步,往上走着,纪云禾觉得身体是从未有过的轻盈,那些病痛都已远去,她向上方而去,却在离开地面许久之后,忽然间,一阵风吹过纪云禾的耳边。
寒风带着与这梦境全然不同的凉意,将她微微一刺。
“你还不能走。”
有个女人的声音陡然出现在纪云禾耳边。
她侧过头,往身边看去。在她身侧四周皆是一片白光,而在风吹来的方向,纪云禾隐约觉得拿处白光之中似乎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形妙曼,一袭白衣白裳,她头发披散着,对纪云禾道:“你再留一会儿吧。”
“你是谁?”
纪云禾开了口,却没有得到回答。
忽然间,纪云禾只觉脚下无形的阶梯倏尔开始震颤,紧接着,一声轰隆巨响,阶梯坍塌,纪云禾毫无防备,眼看着四周白光骤然褪去,她再次坠入黑暗的深渊之中。
轻盈的身体坠下,宛如撞入了一个人形的囚牢之中,这个囚牢又湿又冷,捆在她身上,像是一个生铁枷锁,锁住了她每一寸皮肤。
纪云禾陡然睁开双眼
她感觉那个囚牢和自己融为一体了,纪云禾动动手指,抬起手来,却原来……这个囚笼,竟然是自己的身躯。
驭妖谷,国师府,湖心小院的囚禁算什么,这世上最坚固的牢笼,却原来是自己的这个肉躯。
纪云禾勾唇笑了笑,还未来得及做别的感慨,忽然在自己抬起的手指后,看见了一个黑袍人影。
他站在纪云禾的床尾,一直在那儿,但没有说话,直到纪云禾醒来他也一声不吭。他盯着纪云禾,那双蓝色的眼瞳里,好似隐着千思万绪,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一丝凉风撩动纪云禾的发丝,纪云禾转头一看,却见那常年紧闭的窗户此时大开着,外面虽是白日,但寒风呼啸,鹅毛大雪纷纷而落,并见不了日光,不少雪花被寒风裹挟着吹进屋中,落在炭盆上,发出滋滋的沸腾声,化为白烟,消弭无形。
原来……风是从这儿来的……
“长意……”纪云禾呼喊他的名字,却像是在叹一声噫吁兮,“何必……”
何必不放过她,又何必不放过自己……
长意没有回答她,他身上穿的衣服比素日来见她时,要显得正式一些,他银色的头发还盘了发冠,仿似是从非常正经严肃的场合赶来的一样。
长意走上前一步,在她床榻边侧坐下,却没有看纪云禾,他看着窗前的炭盆,看着那白烟,似在发呆一般,问:
“你想求死?”
“我这身躯……”纪云禾虚弱的坐起身来,她整个身体绵软无力,蹭了好一会儿,靠着床头坐稳了,“生死无异。”
长意确定了她的想法:“你想求死。”他呢喃的自语。
难得,纪云禾摸不准他的想法和意图,她伸出手,握住长意的手腕,长意微微一怔,却没有立即甩开纪云禾的手。他侧过身来,看着面色苍白的纪云禾。
纪云禾道:“长意,你不是想报复我吗?”她盯着他的眼睛,那蓝色的眼瞳也紧紧的盯着她。
而便在这相视的瞬间,纪云禾陡然凝聚起身体所有的力量,一只手抓住长意的手腕,另一只手陡然拔下长意头上发冠上的玉簪,电光火石间,纪云禾便要将那玉簪刺进她的喉咙!
而却在这时!长意另外一只未被握住的手却是一抬,掐住纪云禾的脖子,将纪云禾身子摁倒在床上,他自己也俯身于纪云禾身体上方,而那根簪子,则插入了他的手背之中。
纪云禾这一击是必死之举,她没吝惜着力气,长意这一挡也是如此的出其不意。
那玉簪几乎将长玉的手背扎透了,鲜血直流,将纪云禾的颈项,锁骨,全都染红,鲜红的血液流入纪云禾衣襟里面,她的领口,便也被鲜血晕开。
纪云禾惊诧非常,她看着压住自己的长意。
他的手挣脱了她的桎梏,此时反压着她的手腕,将她手腕摁在床榻上,他另一只手在她颈项处,插着玉簪,鲜血直流,而那银色的长发则如垂坠而下的流苏,将他们之间,隔出一个暧昧到极致的细小空间。
“你凭什么了结自己的性命?”
长意盯着纪云禾,那双眼瞳,暗流汹涌,一直隐藏压抑的情绪,酝酿成了滔天大怒,他质问纪云禾,“谁给你的胆子?”
纪云禾狠下心肠,不去管长意手背上的伤口,她直视这长意,道:“六年前,崖上寒风,不够凉,是吗?”
长意怔住,眼中的蓝色开始变得深邃而浑浊。
纪云禾嘴角挂着轻笑,道:“当年我利用你,却被你逃脱,我道你此举之后,如被抓住,必定面临不少责罚,看在过往相处的情分上,我本对你动了恻隐之心,不欲将你送到顺德公主那方活受罪,于是便想杀了你,了结你的痛苦。”
长意放在纪云禾脖子上的手,慢慢收紧。
纪云禾继续道:“没想到,你竟然逃走了,我也因此受到了顺德公主的惩罚。而如今,你让我这般活受罪,却让我连求死都不能。”
那手收紧,让纪云禾开始有些呼吸困难,但她还是咬牙道,“长意,你真是有了一副比我当年还狠的心肠。”
言罢,长意眼中的颜色好似变了天,如那狂风暴雨的大海,漩涡一般厚重的蓝黑色。
他的掌心用力,玉簪制造的伤口鲜血汹涌而出,他不觉得疼,纪云禾也闭上了眼睛。
直到纪云禾面泛青色,终于,那手离开了她的颈项。
空气陡然进入胸腔,纪云禾呛咳了起来。
长意却坐起身来:“纪云禾,你说得对。”他看着纪云禾,“我不杀你,就是让你求死不得。”他推门出去,屋外传来他冰冷的声音,“来人。多余的炭盆撤掉,只留一个,房间窗户叫人守着,只开一丝缝隙,门口也派两人看守,没有我的命令,都不准离开。”
外面的声音消失,纪云禾这才缓过气来,她看着屋外的大雪,又看着畏畏缩缩走进门来的侍女。
侍女将炭盆一个一个端走,又将窗户掩上,只留一点通气的口。
她们各自忙着,目光半点也不敢在床榻上的纪云禾身上停留。
纪云禾长叹一声气,这次真的完蛋了,死不成了,意图暴露了,想法也被看透了,连翻旧账的激将法都用了,还是不管用。纪云禾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手掌又沾上了一手黏腻的血。
她闭上眼,捶了一下床榻:“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拦了我登天的路……”
侍女们浑身颤了颤,还是不敢看她,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加麻利了起来。纪云禾又叹息,也不知道在他们这些仆从的眼中,她和长意到底是个什么样别扭的关系。
接下来的一整天,纪云禾屋里都是人来人往的,一会儿有人将桌子抬来换了,一会儿有人放了个柜子来,仆从们忙上忙下的忙活了一天一夜,纪云禾终于找了个机会,逮着一个看起来像是管事的人问道:“要拆房子吗?”
管事的恭恭敬敬的回她:“姑娘好福气,以后主上要住过来了。”
纪云禾一愣,一时间竟然没有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啊?”她眨巴了两下眼睛,“谁?住什么?”
“主上,主上昨日下令,此后他的公务,都要到这湖心小院来办了。”
纪云禾身子晃了一下。
管事道,“不过姑娘放心,主上吩咐了,白日不打扰姑娘休息,他会给姑娘加个隔帘禁制,一点声音都漏不进去。”
“隔……隔帘禁制?”纪云禾一脸不敢置信,“隔哪儿?我床上?这楼不是有三层吗!?”
“对,主上就喜欢姑娘在的这一层。”
言罢,管事的福了个身,规规矩矩的退到门口,又去指挥工作去了。
纪云禾呆呆的往床上一坐。
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又作了个大的。
她的地图……竟然只有一个床榻了。
第六十四章 生死簿
纪云禾本以为,长意怕她再造作,于是便将公务搬到这湖心小院来处理,顺带监视她。
但当纪云禾看到几个苦力嘿咻嘿咻的抬了一张床进来时,纪云禾觉得事情有点不妙了。
“他莫不是还要住在这儿吧?”纪云禾好不容易又逮住了管事的询问。
“主上说住过来,就是住过来。”管事的态度很好,毕恭毕敬,“自然是白天住过来,晚上也住过来。”
纪云禾这下彻底傻眼了。
“这不是个湖心小院吗?不是很偏僻吗?他住过来干啥?”
“姑娘说笑了,主上在哪,哪儿自然就是中心,何来偏僻一说。”
纪云禾看着管事的,被话噎住了喉咙。她没想到,不过几年时间,这四方驭妖地当中,最为苦寒的驭妖台,当真被长意变成了这天下另一个权力中心。这规章制度一套一套的,恨不能将京师那些驭人权术的东西,都学了过来。
又忙了一日,及至太阳落山,纪云禾从床榻上睡醒过来,转眼一看,屋里各种东西都已置办好了。
她住的这里,之前虽然不缺物件,但总的来说布置还算简单,而现如今,这地上铺了软垫,桌山搭了织物,甚至杯与壶也换了品类。
长意来时,纪云禾别的没说,就坐在床榻上,指着这满屋金贵对他道:“你这鲛人,上哪儿养的这些金贵喜好?外面在打仗,你一个领头的如此奢靡浪费,这位子怕是坐不久。”
长意闻言,并未辩解,只道:“这位子我能坐多久,与你何干?”
纪云禾笑了笑:“自然是有关系的,你被人赶下去了,我不就正好跑了吗,我可希望你能多奢靡浪费一些。”
长意眸光微微一冷,还未来得及说话,屋外倏尔传来一道冷笑之声:“纪姑娘怕是想得太好了。这个鲛人,我还没见他在别的地方奢靡浪费过。”
纪云禾微微一转头,但见一个和尚手卖过门槛,走了进来,站到了长意身侧,一愣倨傲的看着纪云禾。神色间,难掩的纪云禾的厌恶。
纪云禾将他上下一打量,一串骨白佛珠被他拈于手中,一身黑色袈裟更称得那佛珠醒目。纪云禾目光在那佛珠上停留了一瞬,便确定了来人的身份——空明和尚。
那佛珠材质不是珍贵名木,也不是珠玉宝石,而是骨头。
传闻空明和尚嫉恶如仇,誓要管尽不平事,杀尽极恶徒,他每杀一个人,则会将那人头皮掀开,取天灵盖之骨,做成胸前佛珠。
纪云禾曾经数次从洛锦桑的嘴里听到过这个人的名字。但却怎么也没想到,当终有一日她见到这个人的时候,竟然不是通过洛锦桑引见……
“空明大师,久仰大名。”纪云禾道。
空明和尚:“不敢,纪护法的名字,才是令某久仰了。”
许久没有人用驭妖谷的身份来称呼她,纪云禾一时间还觉得有些陌生。她看着空明和尚,觉得有些好笑:“初初谋面,大师为何对我火气这般重?”
空明和尚看着纪云禾,直言不讳:“我嫉恶如仇。”
纪云禾也没生气:“这么说来,我在大师眼中,却是个大恶人?”
“没错。”
空明和尚能在这里,想来这些年和长意的关系不会差,她纪云禾作为驭妖谷护法时,如何对待长意的,想来他应该是从长意口中有所听闻了,也难怪这么讨厌她。
“好了,我不是让你来与人闲聊的。”长意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他走到纪云禾床边,空明和尚便也踩着重重的脚步,在纪云禾床榻边拉了个椅子来坐下。
“手腕给我。”空明和尚不客气的说着。
纪云禾也直爽的将手腕伸了出去:“我只听闻过大师嫉恶如仇杀人如麻,却不想大师还会治人看病?”
“六年前,有人身受重伤,跌落悬崖,坠入湍急河水,河中乱石砸断了他所有的骨头,几乎丧命,便是我救起他,治好的。”
纪云禾闻言,心头微微一抽,把住纪云禾脉搏的空明和尚眉梢微微一动,瞥了纪云禾一眼。
纪云禾不动声色,微笑着看着空明和尚:“如此说来,大师的医术,还很是精湛?”
“不敢,只能救个濒死的妖怪而已。”言罢,空明和尚将手收了回去,他站起身来,“而你,我救不了。”
“她怎么了?”长意终于开口问。
空明和尚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碰过纪云禾手腕的手,声色刻薄:“一脸短命相,还能活月余吧。”
月余……
都这样了,还能活月余。纪云禾心道,自己还真是命长呢。
“空明!”长意却皱了眉头,“我是让你来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