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玄问,“大爷的意思是——”

唐惜春叹道,“我怎么听说翠柳自幼在乡下跟着打渔的舅家长大,水性好的很。只听说过不会游泳的人投水自尽的,没听说会游泳的人去投水淹死的。黄嬷嬷,你确定没弄错吧?”

黄嬷嬷顿时目瞪口呆,“大爷,这,这——”

“好了,你是太太身边管大事的,不知翠柳的底细也寻常,只是太太何等人物,这要传出去竟给个丫头戏弄了?叫太太的脸往哪儿搁哪!”唐惜春上辈子跟罗氏不对盘几十年,俩人其实都没能真正出什么大招,就是死不对眼。

罗氏但有机会都会找唐惜春的不痛快,唐惜春亦是如此,这几乎成了一处本能。重活一回,唐惜春也没见心性有所改变,他有说不出的快意,道,“行了,太太着嬷嬷来问我这一遭,倒也没问错。阿玄,你就跟嬷嬷走一趟,与太太说明这其中原由,别叫太太再受了蒙蔽。”

阿玄脆生生的应了。

黄嬷嬷脸色就格外的精彩了,她将脚一跺,厉声道,“亏得有大爷指点咱们,这可恶的贱婢,险被她蒙蔽了去!”又声柔气和地,“麻烦阿玄姑娘了。”

阿玄冷冷道,“大爷吩咐,奴婢份内之责!”与唐惜春立场相同,阿玄也不大喜欢罗氏!倒不是如唐惜春那样自来对罗氏有所偏见,两人命中八字似是不和,阿玄恼怒罗氏就是因为罗氏从来都不会真心为唐惜春着想。像这回翠柳的事,若罗氏真有心,怎会闹的这样人尽皆知,还叫黄嬷嬷来问唐惜春的意思!要是事情搁在罗氏的亲生子唐惜夏身上,罗氏不定遮着掩着就把翠柳处理掉了!

阿玄冷冷的随黄嬷嬷去了,唐惜春继续趴在床上养伤兼等信儿。

重生后遗症已经在唐惜春身上体现无疑,对于一个记性不怎么好的重生者来说,譬如唐惜春,他也只记得上辈子比较凄惨的部分,而今生的事,近期发生的事,他都迷迷糊糊的,并不大清楚。

因为,如果唐惜春样样清楚的话,哪怕他是重活一辈子,他也不会这样直接揭翠柳老底。

因为,这实在太贱了。

翠柳投湖之事以一种喜剧的效果划上了句号。

罗氏一怒之下将翠柳一家子都撵出府去。

但实际,这件事的后续并没有因为翠柳一家被撵而结束。唐惜时从街上回来还碰个正着,具体情形是这样的,唐惜时一脚刚走到府衙后门的巷子口,正碰着翠柳一家子哭哭啼啼的大包袱小行礼的被撵出府。

要唐惜时说,罗氏算是不错的了,撵他们出府还允准他们一家子将东西带走,其实就是外放做平民。虽然这年头寻常平民的日子并不如大户人家的奴仆好过。不过,罗氏并未绝了翠柳一家的生路。

翠柳一家如丧考妣,见着唐惜时一行,翠柳浑身湿嗒嗒泪人儿一般的扑了过去。幸而唐惜时武力值较高,高大的身形柔软一晃,已妥妥的避开了翠柳的投怀送抱,倒是他身后的小厮比较倒霉,正好跟翠柳撞个正着。翠柳唉哟一声,身子如风中嫩柳一般,一扭一摇又一歪,就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抽抽咽咽的哭了起来。

这女人哭其实很讲究,跟厨子做菜一般,做菜讲究色、香、味俱全,女人哭的话则要声、色、情俱全。声要悦耳动听,色要楚楚动人,情则哀婉动心,这三样都全了,才叫会哭。

原本,翠柳颇精此道,以往惜春公子还曾赞她:泣如杜鹃啼血,喜若孔雀开屏。

好吧,这就是惜春公子的可怜文采了,而且惜春公子不知道,开屏的都是雄孔雀…

但总之,在惜春公子这样的花丛老手看来,翠柳起码是个很会哭很会笑,仪态很不错的女子。

实际上,能把惜春公子从自己的妖精窝勾搭得外出觅食,翠柳的确有几分姿色。不过,此时翠柳浑身湿透,深受打击,蓬头垢面,眼如烂桃,双颊还肿着两个红红的巴掌印,仿佛半个女鬼。说句老实话,这个时候,她就是真的哭出血来,也没哪个男人会心动的。

何况,唐惜时不禁人生的如钢似铁,那心也不比钢铁软活多少、他根本就当没翠柳这个人一般,脚步未有半刻停留,视而不见的从翠柳一家身畔从容经过。任翠柳啼血一般哭嚎着,”二爷——二爷——二爷——”唐惜时没有半分动容。

唐惜时施施然回府,门房下人纷纷向惜时少爷请安问好。忽然自府里跑出一个青衣小仆,那小仆跑的太急,看到唐惜时脚步未有丝毫停留,只是侧脸匆匆一瞥唐惜时,就脚底生风的奔向翠柳而去。

唐惜时眼力极好,他看出那小仆正是唐惜春的贴身小厮——鹤云。

他哪怕不是唐家的正牌少爷,也是上了唐家族谱的。唐府下人见到他的确不够恭敬,不过大多也会如门房这般似模似样的与他见礼,如鹤云这样直接当他空气的,也只有唐惜春身边的狗腿子们了。这个鹤云,便是唐惜春身边第一号的狗腿子。

唐惜时对着自己的小厮绿瓜使了个眼色,对几个小厮道,“我去书房找几本书,你们随意。”他常年在山上习武,屋里的丫环他不大经心,小厮里正经也只有绿瓜一个心腹。

唐惜时虽不是正牌少爷,不过,他脾气好,也好伺候,故此,能做唐惜时身边的小厮,也勉强算得上一桩不错的差使。

落日西沉,晚霞将半边天烧成流火一样的金红色,终于清风送来一丝清凉,吹散了些许暑气。

绿瓜在傍晚时分才将事情来龙去脉打听清楚,到书房一脸惨不忍睹的跟唐惜时回禀,“奴才悄悄问过了,这话是翠柳姑娘说的,说是大爷跟翠柳姑娘约好了,若是老爷不同意大爷纳翠柳姑娘,就叫翠柳姑娘去佯装着寻个死,然后,大爷就会再去跟老太太求情纳了翠柳姑娘。这谁知道,翠柳姑娘按大爷说的去寻了死,结果大爷却揭了翠柳姑娘的老底。太太一怒之下把翠柳姑娘一家撵了出去,翠柳姑娘肠子都悔青了。她老子娘原说是赶紧给她寻户人家嫁出去,谁知道鹤云又跑了去,指天誓地的说大爷没忘了翠柳姑娘,叫翠柳姑娘略等几日,大爷定会给她个说法儿的。翠柳姑娘一家子又欢天喜地起来,这会儿在城南租了处小院儿,一家子对大爷翘首以待呢。”

绿瓜简直都不知说什么好,这叫啥事儿啊!他素来不是个多嘴的人,这会儿都有些糊涂,忍不住道,“二爷,若是大爷真对翠柳有意思,怎么还在太太跟前坑翠柳一头!可若说大爷对翠柳无意,怎么又叫鹤云去翠柳那里去说这些话?难道大爷是要把翠柳纳做外室?”

唐惜时叹,“唐惜春的脑袋…”聪明人做事往往是有迹可寻的,而一个笨蛋会做出什么事来,那就实在需要一点想像力了。

话外音:

可怜的俯趴着养伤的惜春大人眼泪汪汪:做人难,做好人难,做个洗新革面的好人难上加难!

哭嘤~~~~~~~~

要出很招

唐惜时能打听到的事情,罗氏身为家中主母,不必打听便自有仆妇前来回禀予她知道,罗氏脸上的神色就相当的精彩了。

打发了那仆妇下去,罗氏脸色变幻数次后,最终化作一声长叹,道,“嬷嬷,在家时,父亲也有姬妾,家里不是没有异母兄弟姐妹。我也不是那容不下人的脾气,这个唐惜春可真是…”罗氏一只素白的手紧紧握住凉榻扶手,这只手用了极大的力气,以至于指节泛白,罗氏磨着牙低声道,“他是为了让我难堪吗?”特意叫会水的翠柳去投湖,然后唐惜春再大摇大摆、趾高气扬的对着前去问话的黄嬷嬷揭示出:唉呀,翠柳会水的啊,你们都不知道吗?也忒没脑子了吧?

罗氏给气的眼前一阵眩晕。

黄嬷嬷奉上一盏暖茶,劝道,“太太,三爷都七岁了。难道您还不了解大爷的脾气,不是老奴不敬,单看大爷为人,真不是那种心机深沉的。若他真对翠柳有意,早在老太太去瞧他时就该开口了。老太太素来疼大爷,但凡大爷开口,哪怕老爷拦着,老太太也会让他遂意的。偏那会儿大爷要把翠柳放出去,倘若大爷真的对翠柳哪怕有一丁点儿的心思,太太差老奴过去问大爷时,大爷也可开口留下翠柳。偏生大爷非但没留她,反是揭了翠柳的底细。太太,大爷这哪儿像对翠柳有意的样子哪?”

罗氏两条细细的眉毛拧起,“那鹤云是去做什么了?”

黄嬷嬷道,“鹤云那小崽子太太还不知道,大爷做的那些混事,有多一半是那小崽子撺掇的大爷。要不是大爷死活就要他服侍,老爷早打他八个死。这事,说不定是鹤云这小崽子自作主张,等着用翠柳讨大爷欢心。”

若是唐惜春听到这话定能感动的流下两缸感动的泪水来,他从未想过,原来他的红颜知己竟然是黄嬷嬷哩!

罗氏却依旧不信,道,“难道翠柳是傻的,若没好处,唐惜春叫她投湖她就投?”总之,这件事无比诡异。

黄嬷嬷温声道,“太太不必急,只要盯紧了翠柳、盯紧了大爷,天下哪里有不漏风的墙。螳螂捕蝉,还有个黄雀在后呢。若是大爷真是为了给太太难堪做下这些事,太太不必理他,现在还得在老爷面前赞大爷懂事。如此,太太试想,待老爷知道真相,是何想法?”

罗氏此方一笑,心里顺畅许多。是啊,不论说唐惜春是有心还是无心,在没有证据面前,她便不能在唐盛面前说一句唐惜春的不是。

继母难当,自来如此。

罗氏正在出神,就听丫环在外打帘子通禀。

是唐盛回来了。

罗氏连忙一抹脸,轻轻的扶过头上的金玉首饰,换上清新可人的笑容,起身上前相迎,“老爷今天回来的略早些。”

“事务不忙,便早些回来。”唐盛其实就在府衙前头办公,近的很。任由罗氏服侍自己换下官服,唐盛道,“我怎么听着家里乱糟糟的,说谁投湖了?

罗氏掩下鹤云之事,将翠柳装腔投湖之事略略的同唐盛说了一遍,还自陈不是,道,“幸而惜春知道那贱婢的底细,不然连我都险些被那贱婢骗了去。更不要说惜春的名声,岂不要都被这贱婢祸害连累了。”

唐盛淡淡道,“她就是真投湖死了,家下人的嘴也得把严,不能叫一个侍女牵扯到家中爷们儿,不然岂不惹人笑话。你自来心善,不过,管家的话,过严则生怨怼,过宽则失了规矩。”

罗氏服侍着唐盛换上家常薄丝袍子,笑,“我记得了。如今又挑了个老实可靠的丫环给惜时送了去,就是惜春那里,他喜欢吃新鲜果子,今天的果子,除了先进给老太太的,都挑了上好的给他送去。这孩子如今也格外的懂事了,李大夫医术好,我着黄嬷嬷去问,说是他身上较昨日已好了许多。老爷既回来了,就去瞧瞧惜春吧。也代我跟那孩子说一声,险冤枉了他,我这心里怪过意不去的。”

唐盛笑,“说哪儿去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是他的母亲,哪里有长辈向晚辈赔不是的。这几日他想吃什么,想用什么,想玩儿什么,尽管供应着他。”

罗氏忙柔声应了,心下却暗暗称奇:唐盛绝不是唐老太太那种无原则宠溺唐惜春的性子,相反,唐盛对唐惜春一向严厉,因唐惜春臭美好奢侈,没少挨唐盛的骂。如今这怎么倒转了性子呢?

唐盛又问,“夏儿还没回来呢?”

提到儿子,罗氏脸上的笑极外亲切,“他们还没到放学的时辰,这先生也是,大热的天,孩子们小,也不说减些课时。”

“冬寒夏暑,念书岂可有一日懈怠。”说着小儿子,唐盛愈发不放心大儿子,道,“我去瞧瞧那个孽障。”抬脚去了唐惜春的院子。

唐惜春当真觉着,甭管他爹在外头如何八面玲珑会做人,在他面前,连句像样的话都不会说。

譬如,唐盛抬脚迈进唐惜春的屋子,当头就是一声喝斥,“孽障!不过轻轻打你几下,如今这还卧床不起了!”

上辈子唐惜春少时最恨他爹无情无义,多是从唐盛言行举止上来的,唐盛对他总是非打即骂,唐惜春心里简直恨透了这偏心眼儿的老头儿!后来才知道原来老头一直偏心的人就是他。而且,老头儿的话是需要翻译的,譬如,他爹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我的心肝儿,你伤养的如何了?”

唐惜春默然片刻,忍不住道,“那叫轻轻几下?都出血了!我昨天疼的一宿没睡着,到天明才眯了一小觉。”反正他向来骄纵,这样说话,唐盛也不觉着奇怪。

“娇气!”唐盛已经踱步到唐惜春床前,径自坐下,揭开唐惜春身上的薄丝被,见他套上了一件宽松的大裤头,正好遮住了屁股上的伤,倒是有几道青紫肿痕从臀上延伸出来,裤头长度遮盖不住,在唐惜春一双冻玉般的长腿上显得格外狰狞。

唐盛就有些心疼后悔,想着昨日就随便打了几下,也没就下死手,怎么这般不禁打。再一想到唐惜春干的那些没脸的混账事,唐盛便觉着打得也不算重。

他手往唐惜春肚子下一伸,就要脱唐惜春的裤头看伤。唐惜春怪不好意思,一手按住老爹的手,面红耳赤低声嚷,“干嘛干嘛!我可是大小伙子了。爹,你给我留点面子成不成!”他习惯丫环们服侍,却不习惯给老爹这样瞧。

“屁个面子!”唐盛完全是属强盗的,二话不说就扒了唐惜春的裤子,见伤口已经干了,肿的也并不厉害,才给唐惜春提上裤子,见他装死一样的把脸埋在枕头里,两只耳朵烧的红彤彤,很有几分可爱。唐盛不禁一笑,没了先时的冷厉威风,道,“跟你老子,臊个甚!你五岁上还天天光着屁股要我给你洗澡,你娘给你洗你还闹腾着不乐意,你哪儿我没见过啊。”其实唐惜春这种没出息劲儿,也不单是刘氏跟老娘给惯出来的,唐惜春生得讨喜,唐盛那会儿刚得了儿子,梦里都能笑出声来。唐惜春小时候,唐家还不富裕,但,这分毫不影响他宝贝疙瘩的地位,唐盛自己也很宠儿子。像这种给儿子洗澡的事,在这个年代,寻常男人哪个肯干,唐盛就没少干,而且乐在其中。只是后来唐惜春越长越没个样子,唐盛方变脸做了严父。

其实,唐惜春纵使记性不大好,也模模糊糊的记得他小时候很亲近父亲,后来他母亲过逝,父亲另娶了罗氏,就对他格外的严厉,开始只是喝骂,后来上手开揍。唐惜春没本事,人也不聪明,偏生又是个牛脾气,唐盛越要打骂,他越发的浪荡,久而久之,恶性循环。他本就不是什么聪明人,然后固执的认为父亲对他不好,都是罗氏在背后挑唆,于是越发厌恶罗氏…转眼几十年,一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酸甜苦辣的过去了。

能重新再来过,真是天大的福分。

看唐惜春不说话,唐盛好笑,“还真害羞了?”

唐惜春坏心眼儿忽起,闷闷打趣,“没。就记得晚上我要跟娘睡,结果每次都是被爹骂一顿扔回祖母那里。”

唐盛老脸一窘,骂道,“你知道个屁!”还借题发挥,“这不长进的毛病,就是给惯出来的!”

唐惜春学着刚刚自己老爹的口气,侧仰着半张小脸儿,贱兮兮的问,“爹,您这不会是传说中的恼羞成怒吧?”

其实,唐惜春哪怕多活了一辈子,也依旧不是啥聪明人,因为他完全不了解惹怒一个极要面子的严父会是何等下场。不待唐惜春瞅着唐盛那张囧啊囧的帅脸自得一二,屁股上的一阵剧痛险些没疼得唐惜春直接厥过去。

唐盛老爹恼羞成怒,直接付诸武力,赏了唐惜春伤痕累累的屁股两巴掌。

唐惜春疼的两眼发黑,气道,“就开个玩笑,你还真打啊!肯定又流血了!阿玄——阿玄——”

阿玄自侧间儿出来,见唐惜春双手捂着屁股,在床上扭啊扭、滚啊滚,脸上疼的变了颜色。阿玄忙道,“奴婢这就拿药来。”

唐盛心说,就轻拍了两下,看这娇气的哟。

唐惜春在床上滚了两滚,捱着疼也老实了。倒是唐盛示意阿玄将药放下,打发她下去了。

唐惜春是死活不依,“我要阿玄帮我上药。”

唐盛黑着一张俊脸,斥道,“闭嘴!再多言还揍你!”

唐惜春再三叮嘱,“爹,你可轻点儿啊。哎呀,还是叫阿玄来吧…哎哟哎哟,您倒是轻点…”唐惜春疼的泪花四溅,唐盛十分看不过眼,训道,“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的,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不像话不像话…根本没流血…”

唐惜春一手抹着泪珠,道,“亏得您是传胪出身,那叫男儿有泪不轻弹…哎哟!轻点儿轻点儿!我不说啦还不行嘛!”

唐盛看唐惜春大呼小叫中气十足,便知他没啥大碍,就点儿皮肉伤,便也放下心来。唐盛给唐惜春上好药,阿玄端来清水,唐盛净了手,一派慈父嘴脸对唐惜春道,“这几日想吃什么,想用什么,想玩儿什么,尽管跟我讲。行了,你好生养着吧!”

阿玄眼中闪过诧异,捧着铜盆退下了,

自唐惜春逐渐年长,唐盛鲜有这般和颜悦色之时。唐盛乍然温和慈爱,唐惜春非但未感受到父爱如山,反之心惊肉跳,心说:来啦来啦!反常必为妖啊!若他没记错,老头子这是要出狠招的节奏啊!

唐惜春地抬起脸,果对正对上他爹一脸假惺惺的温和慈爱,唐惜春小心翼翼地,不失时机地试图跟他爹展开谈判,“爹,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阿玄

许多人对重生存在有片面性的误解,认为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其实,此想法大错特错。

生命的魅力之一就要于它的未知性,重生的人,如同已经经历过的风景,再重新经历一次,那么,不论沿途风景有多么迷人,其实都是会大打折扣的。

唐惜春没啥文化,他也不会有此顿悟,他就是觉着,如果按照前生轨迹,他将会面对一段十分悲惨而凄凉的生活。重生一回,既然可以甩掉翠柳,唐惜春希望能试着避免接下来的灾难。

若想避免灾难,首先就要说服灾难的发起人——唐盛唐老爹。

唐盛最见不得唐惜春在他面前这样小心翼翼察颜观色地,当下就拉长老脸,“有事说事!”直觉不是啥好事!

唐惜春心里没啥把握地,“我是想着,爹您能不能带着我再去跟书院的先生说一说,再给我次机会,我一定好好念书。”

唐盛果然没个好声色,那模样,若不是唐惜春已经是趴着的状态,他老人家十分有冲动再挽袖子把人揍一顿,怒,“你以为我没去过吗?”他是礼了送了,好话也说了,无奈人家书院山长直接就是:你家孩子要来,老夫就从山上跳下去。

当初唐盛直接是把儿子往一流的书院塞,一流的书院自然有一流的山长,以至于,山人清名卓著,交友广泛,哪怕唐盛也不敢强拗着山长的意思来。不然惹上麻烦不说,万一万长把唐惜春的事迹广为传泛,恐怕儿子这名声就坏了。

唐惜春并不知此内情,他有些失望,“啊?先生没允啊。”

“你还有脸跟我提!”唐盛三十一年的脸面,俱因唐惜春这个不争气的丢个精光。

“那要不,爹,你请个先生回家教我吧。我已经想过了,我年纪大了,总不能天天混日子,一事无成的。”唐惜春满眼的上进啊奋斗啊,亮晶晶的望向自己老爹。

唐惜春自觉是奋发进取的小眼神,可是,兴许唐惜春两辈子都没奋发进取过,他这小眼神儿就有些表达不到位,以至于,唐盛越来越觉着,好一个谄媚奸狡的小崽子,怪道今天装的人模人样,原来是打得这般主意。

这混帐东西定是不知从哪个嘴里知道我要送他去山上吃苦煅炼的事,故此先装个乖,准备釜底抽薪啊!

唐盛眯着一双眼睛端祥了唐惜春半晌,道,“你什么都不用想,赶紧把身子养好,我已经跟青云道长说好了,这回惜时去山上,你一道跟了去。”

不出唐盛所料,唐惜春果然一脸苦色,哀哀相求,“爹,我在家也能念好书的。”谁要去什么青城山啊!去了就是受虐!

唐盛见唐惜春果然知道,更加笃定自己猜测,越发以为唐惜春是要偷懒才装乖,唐盛骂两声,“蠢才蠢才!”一拂袖子,折身走了。

唐惜春霜打茄子一般伏在罗帐中,哀哀地想:未来难道真的改变不了的吗?

其实,如果唐惜春真的记性好,他就会明白,从他重生那一刻起,他说的话、做的事都已经偏离了前世的轨迹。蝴蝶扇动一下翅膀尚且能引发一场海啸风暴,何况唐惜春鬼使神差,重新活过。

他渐渐的就会明白,重生真的不是简单的重新经历一遍旧时风景,因为当你重生的那一刻,脚下必然会出现无数岔路口,唐惜春在没有意识的情形下,赫然已经走上了一条与旧时风景完全不同的道路。

唐惜春要同唐惜时一同去青城山的事,罗氏很快就知道了。于是,罗氏终于明白,为何丈夫这几日对罗惜春百依百顺了。

想一想往日唐惜春那不成器的德行,罗氏很怀疑丈夫的一番苦心是否东流去。

不过,她很有经验的不对唐惜春发表任何负面评价,反是一脸欣喜,”早我就说惜春懂事了,这回去山上呆上一段时日,定会越发出息的。就是一样,老爷跟老太太说了吗?老太太最疼惜春,怕是舍不得。”说着,罗氏忧心的瞅丈夫一眼。唐惜春不过是个小崽子,打几棍子不敢不应,最难过的应该是溺爱孙子的唐老太太那关。

出乎罗氏意料地,唐盛道,“老太太已经允了。”

老太太一直是个明白人,她只是太偏心唐惜春,失了原则,才会让人觉着糊涂。但,这次唐盛下了决心要把唐惜春这块朽木煅造成精铁,唐惜春自己也认了命,没有去老太太那里鬼哭狼嚎死活不去,老太太没理由阻止。

唐惜春要去往青城山一事就这样确定下来了。

至于当事人唐惜春,认命之后他便指挥着阿玄给他收拾东西,“里衣多带几套,外衣放两套就成,山上穿绸缎太不结实了,那儿有粗布衣裳。”因为前世青城山的际遇太过凄惨,以至于唐惜春记忆牢固,他记得前世他到了山上,因要干活,没几天他那些精工细做的绸缎衣裳就或蹭或摔或跌或磨破的不成样子,只能穿山上弟子统一的粗布衣裳。外衣倒没啥,主要是里衣,唐惜春素来细皮嫩肉,麻的衣裳粗糙,磨得他身上都是小红点点,还起的许多诊子。

唐惜春道,“再叫厨下做五十斤肉干,一并带着。”山上吃的也差,果蔬虽多,肉食却少,那些野味儿别看偶尔吃一回觉着新鲜,其实当真没有家养的好吃。譬如,野鸡肉柴没有家鸡肥嫩,除了熬汤借一借野鸡的鲜,是煮是炖,都不得味儿。譬如,野兔的话,也没有家养的兔子好吃,更不必提野猪了,那肉粗不说,能骚出二里地去,还有股子松脂味儿,简直难以下咽。

反正,山上的吃食,除了菜蔬,唐惜春都不合口。

但,他娇养惯了的,真不给他肉吃,他又发馋,故此,唐惜春决定,做些肉干带到山上做零食解馋。

“鞋也不要带那些中看不中用的,金丝银线的就算了,关键得结实。”唐惜春叹,“被褥要能打包才好。”

阿玄道,“还有枕头,大爷睡惯了这玉枕,离了这枕头要失眠的。”

“枕头就算了,太奢侈了,你不知道,那青云老怪最见不得别人穿金戴银。”唐惜春唉声叹气,实在不想去青城山。唐盛根本不是叫他去念书,完全是去给人当奴仆看菜园子。彼时那一段岁月,简直水深火热都不足以形容。其实唐盛的本意是让唐惜春吃些苦,他就能明白念书的幸福了,通俗一些话来说,就是先让唐惜春尝到体力劳动的艰辛,唐惜春便能顿悟脑力劳力的幸福之处。

可关键是,上辈子唐惜春是尝到干活的苦累了,以至于他从山上回家后愈发变本加厉的奢侈享受。因为把心思都用在奢侈享受上,读书更是无半分长进。

简直能把唐盛气成脑溢血。

想到唐盛的种种苦心,唐惜春如今倒也不是太反感去青城山了,顶多忍些时日,就当是孝顺老爹了。到时再回家念些书,他自知不是念书的材料,不过,他年纪渐大,重活一世,总不好再像前世烂泥一般。纵使考不到功名,也学些道理,捐个前程,哪怕没有高官厚禄,他只想认认真真的过一辈子。

阿玄问,“大爷,那您素日喜欢喝的茶、酒,常用的茶盏茶具、惯用的熏香、玉佩、扳指、束发的冠、还有您的箫、琴,这些还带不带?”

“不带不带了。”唐惜春又报怨一句,“爹也真是的,非叫我去青城山,还不如去庄子上呢。”

阿玄劝道,“奴婢看惜时少爷的武功比大爷要好一些,想来都是跟青城山的师傅学的。大爷既有此机缘,若能跟着学上一些,也是好事。”

唐惜春叹道,“人家不一定看得上我。”

“那就是这人眼光有限,不知大爷的好处。”阿玄十分维护唐惜春,一面给唐惜春整理要带去的衣衫琐物,一面道,“大爷头一遭去,要不,奴婢去问问惜时少爷,看山上道长可有什么喜恶?咱们备些薄礼献给道长,俗话说的好,礼多人不怪。还有,伸手不打笑脸人,只要大爷把这两样做足,若还有人为难大爷,大爷也不要恼怒,暂且忍着,到时悄悄说与惜时少爷听。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惜时少爷打小就在青城山学武艺,熟门熟路的,哪儿能真叫大爷吃亏呢。”

唐惜春耐心的听着阿玄絮叨,其实阿玄较他还小一岁,却是天生聪明伶俐、慧质兰心,远胜于他。

唐惜春忽然说,“阿玄,你怎么总穿皂布裙呢?我给你的料子你不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