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老二听出了点不对来,问:有话好说,做什么打人?
说什么说?比铃子妈稍年青一点的女人站了出来:有什么好说的?叫乔七七有本事站出来把事情担起来,不要做缩头乌龟,敢做不敢当!
他到底做了什么?老二问。
你问他!你问他!铃子妈的手指直指到七七的鼻尖上来。
齐家老二于是转过身来问七七:你做什么啦?
七七茫然地看着二哥,隐隐约约地,他知道,大约是那件事败露了。
做错了事的小孩子,找不着借口,呆站着,惶恐得象是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们来处理,看是给你赔礼还是......
赔什么哟?怎么赔呀!铃子妈终于撑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两腿嚎啕起来:我的女儿一辈子就给他毁了呀!你这个死不掉的小王八蛋哟!
齐家老二终于知道,大事不好了。
铃子的姨看见姐姐哭了,也放声哭诉起来:他搞大了我们铃子的肚子!你说你才多大哟,毛还没长齐呢你就害上人啦!
齐家老二转过脸问七七:是不是你做的?是不是?
七七只知道大睁了漆黑的眼睛看着二哥,眼珠子浸了泪,越发地黑,扯得人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
我不晓得......七七说。
这一回,连齐家老二也给了他一巴掌:看你干的好事!你去死吧!
七七看看盛怒下的二表哥,又看看铃子的妈与姨们,然后就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齐家老二只得把妈妈找了来。
二姨与铃子的妈妈与姨妈们坐在了谈判桌上。
二姨说:要不,赔你们一些钱,带小姑娘把孩子做掉吧。
铃子妈哭道:能做掉还用你说?早就把那块肉给弄掉了,可是医生说,我们女儿怀的孩子位置不好,手术危险大,弄不好要送命的呢!
二姨犯了难,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其实不瞒你说,乔七七这小孩,也不是我亲生的,要是我生的,做出这样的事,随你们拖出去,要杀要打都行。他其实,是我姐的孩子,可怜我姐命不好,生下他就死了,这孩子,唉,也是命硬,我是可怜他没妈的小孩才抱来养到这么大的。现在出了这种事情,我们齐家,也实在是担不起这个责任。不如,你们去他们老乔家理论?他家还有管事儿的大哥,他大哥还是在电视台做事的,知识分子,不会不讲道理。他就住得不远,他爸也在,虽然现下不在南京,也不是千里万里的不能回来。
第二天,杨铃子一家子真的拖上乔七七到了乔一成家里。
乔一成完全摸不着头脑,被那几个女人哇哇哇地一通吵吵得七荤八素。
还是二姨把他拉到一边,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
乔一成气得手脚冰凉,一是气乔七七,这个不争气的小孩,火上浇油,又给他添一件事,二是气二姨,明摆着是想脱身,不管一丁点儿事。
乔一成冷冷说:我不管,我也管不了。
那边杨铃子家的女人们一听就炸了,就连二姨也极不高兴:你不管?你是他的亲大哥,难不成乔家的孩子做错了事,要我们老齐家来负责。
一成脸板得如同一块木板:您放心二姨,连累不着你,你就叫他们把人拖走,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七七藏在人堆里,脸孔白得吓人,全身软沓沓地,像散了骨架的小木偶,他是被二姨从床上架起来走过来的,整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
乔一成说他不管,二姨当然也不管,杨铃子一家人倒也干脆,转身去了。
不过个把小时功夫,哗啦又打了回来。
这一回,不仅人来了,连躲椅被褥牙刷脸盆都搬了来,也不说话,几个女人利利索索地打开躺椅,在地板上铺好被子,把脸盆牙刷往卫生间一放,在乔一成的家里,摆开了野营的阵式。杨铃子妈头上扎了块格子围巾,睡在躺椅上,痛苦地呻吟着。
就只一个晚上,乔一成便扛不住了,觉得自己真的快要崩溃成一块块碎片了。
一成一步一挪地走出卧室,刚下脚便觉得踩着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乔七七。
七七半睡半醒,一只手腕上死死拴了根绳子,绳子的一头,系在杨铃子姨妈的裤腰带上,她们怕这孩子跑了。
七七抬眼看着踩痛了他的这个哥哥,几乎是个陌生人,然而,这是他亲哥,是他没见过面的妈的孩子,与他是一样的。
一成替他把绳子用力地扯下来扔在一边,看着他的脸色不对劲儿,伸手探一探他的额头,吓了一跳。
一成回身找来了退烧药,递给乔七七。
乔七七有点儿迷迷糊糊的,转头让一让,不肯吃。
乔一成揪了他的耳朵给他把药灌下去,七七火烫的脸贴在乔一成的手背上,他大约是有点儿烧糊涂了,不清不楚地说:救我呀,阿哥!
乔一成明知道他叫的不是自己,然而,也不由得心尖子颤了一下。
就象很多年前,二强抱回小猫半截子非要养活,他不同意,然而敌不过小猫那微弱的一声咪唔,就软了心肠。
更任何这不是个猫,是个活生生的半大的孩子。
是他的小弟弟,漂亮得不象他们家人的孩子。
乔一成觉得一口热血直涌上来,若不是他还提着口气,早一口血直喷出来了。
一成终于于杨家一家子坐下来协议。
铃子的身体,胎是不能打的,只得生下来,但是,没结婚,才十八九的女孩子,在娘家生个孩子算怎么回事?街坊邻居一人一口唾沫就把杨家一家子给淹死了。
乔一成长叹一声,说,要不然,就给他们俩把婚事定下来吧,要不怎么办呢?
杨家人沉默了许久许久,最后还是杨铃子她妈拍的板。
她看着缩在一角的那个叫七七的孩子,她不是笨人,也看得出来这不是个坏孩子,生了一付好相貌,可惜没什么大用处。可是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女儿,拖着个没有爹的孩子将来能找什么好人呢?眼前这个孩子至少脾气是好的,自己的女儿受不了气的。
于是,两个孩子的婚事便这样定下来了。
两个人都还没到晚婚年龄,铃子的大姨路子挺广,不知从哪里给打了介绍信,瞒了两个人的岁数,把结婚证给办了下来。没有这一纸婚书,孩子的准生证也是拿不到的。
铃子从学校里退了学,没办法,肚子快藏不住了。
七七也退了学。
他病了。
去医院也查不到什么大毛病,就是发烧,打针吊水吃药全不管用,到后来,所有人都担心这孩子会不会烧坏了脑子。医生说,可能是神精性发烧。
杨铃子妈一听,倒过意不去得很。老百姓,也不分清神精性疾病与精神病的区别,只觉得别是逼坏了人家孩子,也害了自己女儿一辈子。于是拎了水果去看这个小小的毛脚女婿。
七七正瞪着天花板发呆,脸瘦得额角的青筋都清清楚楚,象个小纸人似的。
铃子妈伸手摸摸他冷得冰块一样的手,倒了杯热水叫他暖手。
乔七七甚至说了声谢谢。
杨铃子妈叹了口气去了。
常征终于接到消息是在七七结婚的头两天。
常征也是瘦成了一把骨头,跌跌撞撞地被自己大姐扶着找到七七。
常征说:小七这婚你不能结。
七七叫:阿姐。
常征看着他,满肚子责备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眼泪扑簌簌地沿着因生病而显得干燥的脸上往下淌:小七,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你叫我怎么跟你阿哥交待啊。
乔七七说了数日以来第一句清清楚楚的话:不要告诉阿哥,不要告诉阿哥!
乔七七他们的婚礼很简单,铃子一心想穿白色的婚纱,长长的裙裾,穿上了像云雾缭绕周身似的,被铃子妈一口否决:肚子大成这样还他娘的婚纱!
铃子气得哭,然而自己理曲在先,只好哑了口,想着生完孩子以后再补穿一次。
但终究是没有穿成。
七七穿了套西装,大家都想,幸好没办酒席,不然谁会看得出这个孩子竟然是新郎倌儿。
乔一成在七七结了婚后突然如醍醐灌顶,自己做了件大错事。
可是,晚了。
乔家小七的这场莫名而来的婚事,让所有人跌破眼镜。
只有一个人对这件事莫不关心。
因为她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做。
这个人就是乔四美。
四美一直坚持每月给戚成钢写三封信,她读到初中,九年里写的字儿不及这八个月里写得多。
在最近的一封信里,戚成钢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说,他们那儿通上电话了。
乔四美兴奋地一夜未睡,第二天便打了那电话。
可惜一直一直不通,四美就一遍一遍地打着,一直拨到手指头都抽筋了,终于听到电话接通的信号声。
四美突然紧张起来,她想不起来要说些什么了,心里头那些话突突地往外冒,油井井喷似地要喷发出来,可是,在接近喷发的那一刻,却无声无息了。
乔四美拿着电话的手都发着颤,好半天好半天,那边才有人接了电话。
是四美完全听不懂的方言。
乔四美对着话筒叫:我找戚成钢!
那边问:喂喂喂,你找谁?你找谁?
戚成钢,戚成钢。请找戚成钢听电话。
那边仿佛在嘶声地叫喊,可是那声音听起来却又远又低。接着,咔的一声,电话断了。
乔四美心里梅雨天似地长了毛,腻答答的,又闷气,让人简直恨不得在这一片湿闷的有了形体一般的空气中狠狠地戳破一个洞,好让新鲜干爽的气息透进来,透进来。
戚成钢不明了的态度叫四美焦虑不安。
那个英俊的年青人,好象完全不明白四美的明示暗示,每回的信总是大而了草的字,只一页,轻描淡写地写些部队上的事,偶有一次热情一点,接下来又是更加含糊的轻描淡写。
乔四美决定自己去改变这一切。
她在单位里申请了一个月的长假,起先单位不肯批。乔四美说,我是要请婚假。
但是她并没有到晚婚的年龄,婚假只有三天。
乔四美找到人事部,对部长说,三天假太少了,我要一个月假,因为我爱人是守边疆的军人,路很远,请你们一定要批准。
于是乔四美真的拿到了一个月的大假。
她偷偷地收拾了行李,带了一套新衣服,一包化妆品,还有近来存的一些钱。
四美买的是半夜的火车票,她半点上床,没敢睡熟,十点钟起来,一成在单位值班还没回,三丽睡沉了。
四美摸黑下了楼,迎头撞上二哥乔二强。
二强沉默得站在一片黑暗里,象根树桩子。
二强问:你去哪儿?
四美答非所问:你拦也没有用,我定了要走就一定会走。
二强在黑暗里笑了一笑:我送你。三更半夜,你一个女娃家的,也敢一个人赶火车!
轮到四美惊讶得傻了似地张着嘴。
第二天,乔一成便发现,他的小妹乔四美不见了。当发现四美连牙刷毛巾都带走了时,乔一成觉得大事不好了。
乔一成手里若有惊堂木早就叭地一声拍响了,然而拍也不会拍出戏里头老爷升堂时的威风,有的只会是气急败坏:他问三丽与二强,你们哪个知道乔四美去哪儿了?
三丽说:大哥我真不知道。
一成转向二强:乔二强,你妹去哪儿了?你说!
39
乔四美终于到了拉萨。
在坐了三天四夜的火车之后。
四美觉得自己活象一张皱纹纸,浑身都是疲惫的褶子,每一道褶子里都写着一路的辛苦与不易。
可是,四美的精神却异常地亢奋,一颗心几乎要蹦出腔子。
拉萨的天空,蓝得简直叫人想流泪,空气纯净,有无限的透明感,一景一物无不色彩明艳,建筑雄伟壮丽,乔四美站在这样的蓝天下,踩着这一片陌生的土地,足足傻了有十分钟,慢慢地才回过味来,自己,是真的来到了西藏了。
离家几千里地,便是四美这样不管不顾,莽莽撞撞的人都生了几分怕意来。
不过不要紧,四美想,这里有戚成钢。
那个她一见而钟情的人,就在这里的某一个地方,某一个角落。
她离家远了,可离他却近了。没什么好怕的。
四美找了一个很小的邮局,给大哥一成挂了一个长途。
那边好半天才有人接起来,是大哥的声音。
四美在炸一听到哥哥的声音时,不是不慌不怕的,可是出乎她的意料的是,大哥并没有骂她。半句也没有骂,大哥的声音里的倦意从细细的电话线里传导过来。
一成说:你也不必跟我讲你去了哪里,要干什么?我随你。
四美突然心酸起来,眼泪哗地一下铺了满脸:大哥,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办,我办好了就马上回去,大哥你放心......
那一头乔一成打断她的话:我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腿长在你身上,别说我只是你哥,我就是你老爹,也只顾得了你一时顾不了你一世。四美,你大哥也是三十多的人了,青春呀好日子呀,也没几年了,他顾不了你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那边电话嗒地一声挂了。
四美觉出,自己这一回,真的是伤了大哥的心了。
乔四美又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给戚成钢打一个电话。
这一回,信号清楚了很多。
戚成钢不在,接电话的,是他们的连指导员。
乔四美说,自己是戚成钢同志的未婚妻,这次特地来找他结婚的。
指导员非常地感动,说是戚成钢出外检修道路,要过些天才能回来,他会派人来接乔四美。
来到拉萨的头一夜,乔四美住在一个很小的招待所里,夜里寒冷几乎把她冻得半死。她缩在硬得硌痛她骨头的床上,把带来的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依然冷得不停地发抖,只得起来倒上一杯热水暖着手。就那么坐在黑暗里,从来没有那么孤独过,乔四美打小就是没心没肺的,神经粗如老树桩子,可是在这个异乡的漆黑的夜里,她的手里只得一棒水的温度,这么一个时刻,她想的却不是她千里追寻的那个人,而是她的兄姐们,还有他们一起渡过的那些日子。
四美捧着杯子呜呜的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大哥,二哥,姐。
第二天,乔四美便开始出现高原反应,头疼得像是要裂开。
乔四美后悔了,她想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几乎一夜未睡的乔四美便收拾了东西,付了招待所的费用之后,剩下的钱能不能够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她也拿不准。
但是在招待所门口,有人在等她。
两个穿军装的人,风尘赴赴,脸色黝黑疲累,上前来问:请问你是不是乔四美同志?
四美这才明白过来,是那位与自己通过电话的指导员派来的人了。
两个战士都极其年青,怕是比四美还要小上三两岁,不住地用眼光打量着四美,看这个似乎连脸都没有洗的女孩子,疲惫之下露出的那两分秀色来,在刚才的那一刹间,她的眼睛里涌上的一层薄泪,就好象看见了久别的亲人似的神态,让衣着随意神色不安的她显出一种柔弱无助来。
这两个年青的士兵在心里叹一声:戚成钢走了什么狗屎运,有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千里迢迢来寻亲。
他们其中一个热情地对四美说:我们指导员叫我们来接你,车就在外头,还要有个个把小时的路,对了,我们指导员还说,你们刚来西藏的人,会有反应,让我们先带你去这里的部队医院看一下再出发,不急的。
在医院检查了,四美的高原反应还算好,吸了氧之后她便觉得舒服多了。
四美跟着两个士后出发了。
越前行便越冷,四美披上了那位稍健谈些的小战士的军大衣,一路上昏昏欲睡,错过了路过的所有风景。
终于到了目的地时,四美觉得人清爽了一些。营地很安静,一个黑脸大汉早迎了出来,自我介绍说就是那位指导员。握住四美的手直说不容易啊不容易,现在只听说我们的士兵被对象甩了的,像你这样的好姑娘真是不多见啊,不多见啊!
快两点了,指导员带四美去食堂吃饭,伙食并不好,可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倾其所有了。四美吃了这几天以来的第一顿饱饭,困意便上来了,指导员又安排她在专门接待军官家属的宿舍里休息。说是戚成钢还在外执行任务,信号不好也没联系上,好在,明天他们就返回了。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四美才算见到了戚成钢。
戚成钢与他的一个战友在外检修保养公路,那段路路况还算不错,只是人烟稀少,几乎是与世隔绝了几天,从天而降的乔四美让他觉得头顶上正正在打了一记响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