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才勉力地踩着瓶子滚动着。
每天,齐唯民都会一边背书一边跟七七一道滚盐水瓶。
齐唯民他爸齐志强厂子在效区,每周六跟着厂车回来一趟,周一一大早又得走,这一回他回来,发现七七的腿还是没有好。
齐志强给妻子塞了一些钱,是他们刚发的奖金。
齐志强说:一定要给七七治好病,不行的话,去上海吧。
那个时候,上海象征着时尚与先进,一切的问题,到了上海仿佛都会有解决的可能。
二姨没有作声,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着。
晚上睡不着,想着,万一真的是小儿麻痹怎么办?要是残了,乔祖望那个邪头(方言:难缠而会耍无赖的人)会干休吗?真的要对这孩子的一辈子负责任的话,能不能负得起?自己还有大小三个孩子要抚养。
二姨睡不着了,下床去看七七。
七七还睡小时候的小木床,有点窄了,七七睡时要微蜷着腿,后来齐志强的巧手把床改了改,成了张象模象样的小小木床,七七那天特别高兴,居然对着齐志强叫了声爸呀。
虽不是自己亲生的,到底养了五年,便是养只猫养只狗,也有感情了,多少会心疼,会不舍。
可是,二姨很怕,很担心。
七七不是自己摔倒的,他跟在二姨身后,踩着了二姨的拖鞋,二姨没在意,往前一迈步,七七咚地就摔了。
留着他,就要搭上无数的精力,时间,与金钱,而且,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周末过后,齐家父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二姨给七七换了身新衣服,抱着他回了乔祖望那里。
乔祖望正好是周一休息,正打算出门的时候,被二姨堵在了家门口。
二姨说:孩子病了,你也该花点心思照顾一下,要是头痛脑热的,我也就算了,不跟你述苦,也不跟你要看病的钱了,可是现在,孩子病得厉害,你不能不管了,这可是你亲儿子。
乔祖望说:我可是好好的孩子交到你手上的。
二姨挂下脸说:这话听着可就不讲理了。小孩子,不是个物件,你交给我,我就得给你保管好,多少年不变,这是孩子啊,孩子有病,你就只好认命。不瞒你说,我带孩子看病,前前后后贴了多少钱,我都不吱声,不管怎么样也是我姐留下的骨血,我不计较,但是姐夫,我是真没有精力带了,我也舍不得,但是你也要替我想想,我没工作,又有三个孩子,你也可怜可怜我。
乔祖望不答。
二姨又说:儿子是你的,你不养的话,国家也不容你,警察也要抓你的。
乔祖望正在说什么,乔七七突然在二姨的怀里对着乔祖望张开了手臂。
乔祖望愣住了,下意识地就把他抱了过来,二姨松了口气。
二姨替父子两个烧了饭,走的时候对乔祖望说,以后一有空就来帮着照看七七。
二姨对坐在床上的七七伸手,七七蹭过来让二姨抱了抱,二姨往他的衣袋里塞了饼干与糖,还有一个崭新的两分钱硬币,二姨说:小七,别怪二姨,二姨也没有办法。
二姨把齐志强给的钱交给了乔祖望,说是给七七看病的,是一份心意。
乔祖望在二姨走后,马上就后悔了,看着手里的十来块钱,没想到一时心软,着了这个女人的道儿,想理论,又没理,又怕警察真的来抓他,问他个生儿不养之罪,足气了一天。
可是,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办呢?这个小病孩儿一个人在家,他兄姐们都要上学,自己也要上班。
二姨回家后只对大儿子说,七七被他爸接走了,说要带他找老中医看病去,对自己的丈夫,二姨也是这个话。
齐唯民每天下了课便跑到乔家去看七七。
乔祖望把七七托给了同院邻居家的女人看管,付了钱。齐唯民去的时候,七七正坐在自家的床上,围着一床小被子。
不相干的孩子照顾起来,哪会那么精心,邻居家的女人不过上下午来看他一两回,喂点饭,抱下床尿个尿。
这一天,齐唯民发现七七拉在了身上。
齐唯民烧了水替七七洗刷着。
乔一成正好放学回来,看着这个只大自己两个月的男孩子,护理着五岁的小娃娃,那小娃娃手脚并用地缠在他的身上,齐唯民好脾气地拍着他。
他的笑脸砰地打在乔一成的心上,捶了一记似的,乔一成不由得过去帮忙。
这天晚上,齐唯民留在乔家住。
乔一成头一回跟表哥在一张桌子上温课,轮流把七七抱坐在腿上。
乔一成不得不承认,齐唯民长得憨憨的,脑子却灵光得很,代数做得尤其快,物理也很棒。
七七坐在一成的腿上时会显得比较小心,悬了半个小屁股不敢坐实,久了,放松下来,伸手去摸哥哥脖子后头的一个痦子,小心地摸一下,又摸一下,以为哥哥会不知道。
乔一成在灯光落下的暗影里扯了嘴角笑了。
三个男孩带着小娃娃睡一张床实在挤,乔一成提议打横睡,他与齐唯民把七七夹在中间,二强隔着他对七七做鬼脸,逗他玩儿。
倒底是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床不够长,齐唯民下来又搬了长条凳给自己与一成搁脚。
弟弟们都睡了以后,一成突然对齐唯民说:我们班有个同学,他妈在儿童医院做清洁工,她说有个姓卫的老医生,很有本事,专看骨科。
齐唯民一骨碌起来,我明天就带小七去。
第二天,齐唯民请了假抱着七七去了儿童医院。这里还是一样地人多,混乱而气味难闻。齐唯民没有挂号,在问讯处问一位护士,哪里可以找到卫医生。
护士冷声冷气地说:你找卫医生干什么?
齐唯民说:我想请他给我弟弟看病。
护士又掀了眼皮看了这半大孩子一眼:卫医生现在带学生,不给人看病的,再说,你想见谁就见谁,我们医院还要不要秩序?
齐唯民被她冲得不能言语,转而不死心地又问了几个医生护士,没有人认真答理这个孩子。
齐唯民没办法,狠狠心抱着七七满大楼地找起来。
他好容易找到了指示牌,上面写着骨科在六楼,于是抱着七七一路走上去,七七从衣袋里掏了半天,掏了个闪亮的硬币,亮给哥哥看,说:钱。
骨科人少些,齐唯民转来转去,忽然耳畔听到有人叫:卫老师。
齐唯民转过头去看,见一个雪白头发,高个子,瘦得简直惊人的上了年纪的人,一件医生的白袍穿得他仙风道骨的。
齐唯民抱着小七一下子挡住了老医生的去路,“卫医生!卫医生!”
齐唯民还真是找对了人,这位正是卫老医生。他是解放南京时被俘的国民党军医,文革时被批倒批臭,肋骨都打断了两根,现在回儿童医院,七十多了,不做门诊了,只带学生。
卫老医生看着眼前的半大孩子,和他手上抱着的小家伙。
“你有什么事?”他问。
齐唯民未及开口,眼泪就哗地落了下来,耸了肩膀去蹭脸,七七没看过阿哥哭,吓得撇了嘴也要哭。
卫老医生把七七抱过来,对齐唯民说:“你慢慢说。”
齐唯民有儿不好意思,“我弟弟,腿不能走。求您给看看,求您啦!”想了一想,又补上:“我和弟弟会报答您的,一定!”
卫老医生笑了一下,把七七抱进了一间挺大的房间,他身后跟着的一群年青医生们也跟了进来。卫老医生冲门口说:你也进来,少年人。
齐唯民走进去,看着卫医生把七七放在一张高高的铺了雪白单子的台子上,那台子大得活象个乒乓球台。
七七特别地不安,不断地扭着他的小脑袋。
卫老医生示意学生帮着按住七七,自己却从前胸的口袋里拿下笔,在左手大姆指上画了些什么,把那姆指在七七眼前晃。
七七看见那指上一张滑稽的笑脸,立刻安静了下来。
卫老医生问:之前看过吗?
齐唯民赶紧答:看过,就在这里看的,说是......可能是小儿麻痹,叫多运动,可是我弟都滚了半个月的盐水瓶了,一点没好,反而连站都不能站了。
卫老医生把七七的两腿并拢来。
卫老医生笑了:不是小儿麻痹,来,大家来看。小儿麻痹,病腿会比好腿短一点,这孩子,病腿反比好腿长出一点来,这是典型的髋关节滑囊炎。
齐唯民被这个复杂的名称给弄得更加紧张:要不要紧的,要不要紧?
卫老医生说:不要紧。抱回家,用热水袋给他热敷,静养,可别再乱动了。个把星期就好了。
说着,又拿挂在脖间的听筒先用手捂了捂,才伸进七七衣服里听了听,揪了七七的招风耳朵说:小家伙,很健康,就是瘦点,摔跤不怕的,摔着摔着,你就长大了。
齐唯民抱过七七,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半天才说一句:我跟我弟弟将来一定要报答您的!一定的!
卫老医生呵呵笑起来:我还能活几年,等不得罗少年人。
齐唯民说:我一定报答,反正,我就是要报答您。
卫老医生看看他,又说:少年人,你很仁义,做兄弟是修来的缘,要珍惜。
齐唯民用力地点头:我记得。我会珍惜,也会报答您!
七七仿佛也知道自己没事了,快乐起来,趴在哥哥的肩头,只露了一双眼睛,眼里全是笑,忽地伸手对着卫老医生,亮出那个硬币,钱!他快活地说。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齐唯民没问妈妈的意见,直接把七七抱回了家。
二姨见了,奇怪极了。
你做什么又抱他回来?我跟你说呀儿子,你可不能糊涂,不能叫他拖累一辈子。你要实在舍不得他,我们多少再贴他家一点钱给他看病。
齐唯民说:七七没事,是上回那个医生误诊了。
说着就灌热水袋给七七做热敷。
二姨觉得,一直忠厚的大儿子,今天颇有点没好气,正疑惑着,听得齐唯民又说:妈,您别老想着把七七送走,说了我们给带的,等爸回来了,晓得了,又跟您生气。
二姨被他这两句话震了一震,倒底是不放心,过了一会儿又问:真的没事?
没事,齐唯民低下腰用胳膊撑在床上,看着累了一天似睡非睡的小家伙乔七七,他一直喜欢用这个姿式看着他睡着的弟弟与妹妹,还有七七,觉得他们好象是他在水里的倒影儿。
没事,齐唯民说。
乔七七果然没事,热敷了两天,痛疼就好了许多,又静养了几天,就下了地。十天以后,小家伙又能跑了。
一见齐唯民一下课回家,冲着他就跑过来,手腿并用地猴在哥哥身上。
齐唯民抱起他,二姨在一旁笑,这下子可真是送不走罗。
齐唯民对着七七说:不送不送,阿哥养你。
七七奶声奶气地重复: 不送不送。
13
乔一成是高二的学生了。
乔家只一人工作,经济条件一直不大好,可也就这么过来了,其实也不是没有快活的。
旧屋冬天有炉子再也不冷,夏天却凉快得很,煮一锅绿豆汤,用井水茇了,吃的时候一股子凉劲儿,糖也不精贵了,重重地放,按乔二强的话:好吃得挨耳刮子也舍不得丢啊。
二强这孩子,不过十三四岁,就把那一份读书的心完全地丢在了脖子后头。天天地跟在邻居牛家儿子那一伙大一点儿的孩子身后,牛野的爸爸年纪渐大,不再跑船,跟人合伙做起了生意,家道比以前更加殷实,都说做海员的在海上漂着,比和尚还苦呢,最是把老婆孩子当个宝,这牛野着实给他爸惯得不轻。穿了喇叭裤,头发长得可以扎辫子,成天拎着个三洋录音机在大街上走,听邓丽君刘文正,身后边儿跟着一群半大男孩子,招摇过市的。二强是其中最小的一个,被大男孩子们瞧不上,常轰小鸡似地轰他。二强脸皮厚,嘴巴甜,赶而不走,管所有的人都叫哥哥,牛皮糖一块。
乔一成实在见不得自己的弟弟乔二强这么犯傻犯贱,骂过他几次,乔一成说:你能跟牛野比?他老子过去在船上当海员,一个月拿三位数的工资,现在做生意,哗哗地挣着钱,他当然可以逍遥自在。你呢?你跟他怎么比?就算读不了书,也学一门手艺,将来养活自己,做一个负责的男人。你还别不服,你要想过舒服日子,吃好的穿好的闲来听音乐,看电视,在大街上闲逛也不是不行,下辈子记着睁着眼睛投胎吧!
给弟妹们当了几年的家长,里外操持,十七岁的乔一成面容还是青翠的扬州青,内里,活象腌过的雪里红。
二强这孩子,脑子慢性子赖,不管你气也好骂也好,一味地只是嘻皮笑脸,油盐不进的一块冻猪肉,乔一成也就随他去了。
他还象小时候那样好打听事,隔三差五地,在晚饭桌上向爸爸,哥哥和妹妹们描绘牛野家里新添的一台香雪海牌的单门冰箱的内容。
他们家把隔夜饭菜都放进冰箱里,摆个三天都不会坏,二强说。
乔祖望说:咱们家别说买不起那个东西,就是买的起,有你们几个吃货在家,哪里会有东西会剩下来,冰箱空着能做什么,难不成来装棉花胎?
乔一成低着头,在听到父亲说“吃货”两个字时,刷地抬眼看向乔祖望,乔祖望正要指点上一成鼻子的筷子尖儿临空打了个转儿,落在了四美的鼻尖儿上。
二强还告诉家里人,在前段时间三伏最热的那几天,牛野他妈竟然把冰箱的门打开,让那凉气透出来,紧靠近冰箱的那块地方凉快得了不得,那电表上的指针呼呼地疯转,牛野妈一点都不在乎。
乔祖望说:那个女人脑子坏掉了。
这一天二强提出想要一条喇叭裤,或是一件香港衫,(其实就是T恤),又被乔一成恶骂一通,二强看出这事儿的完全不可能性,有点儿灰头土脸的。
过了两个月,这孩子又出了点儿事。
他班上,有人丢了钱。
许多人都怀疑是乔二强,二强说他没有偷,老师把乔一成叫到了学校。
这一年二强刚初一,从三流小学跌跌爬爬地进了三流中学,成绩手册上,小学老师的评语言词讥讽又无奈,唯一一条的优点,写的是乔二强同学热爱劳动。因此中学老师不大欢喜他。
乔一成面容严峻地当着老师的面问二强:你偷钱了吗?
二强说:没有!没有!
老师拉过二强的书包,从里面拉出一团布,淡蓝色,展开来看时,是一件“香港衫”。
老师说:这个,是你们家里给他钱买的吗?
一成老实地答:不是。心里开始微微地震动且发着虚。
那么他是哪里来的钱买的?老师问。
你哪里来的钱?
二强开始吞吐,我反正没有偷钱,没有就是没有!
老师说:有同学反应,乔二强同学这几天突然有了这么一件时髦的衣服,每天早上出了家门躲进公共厕所里换好,下午放学再躲着换回原先的衣服,这样看来,他也不想家里知道这件衣服的来历,属于家里学校两头瞒两头骗对不对?
一成白了脸,又问二强:我再问你,钱哪来的?
二强说:我自己的。
香港衫多少钱一件?一成问。
十三四块吧,不便宜呢。
一成说:老师,我带我弟弟回去教育,把事情弄清楚了再向您汇报。
回到家,乔一成把母亲的遗像塞到乔二强的怀里说:你对着妈的在天之灵说老实话,你哪来的钱?是不是偷的。
年青的母亲,隔了冰凉的玻璃,乌黑的眼睛看着盛怒中的大儿子。
二强说:不是偷的,不是。
一成说:我告诉你,没有人能拿我妈的灵魂开玩笑。
二强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不是偷的,我省了早饭钱和坐车钱买的。
上了中学以后,一成每月给乔二强一些钱零用。
一成问:这个月你没买月票?
二强说:没买,也没吃早饭。
乔一成隔天又带了弟弟找老师说明情况,看样子,老师似信非信的,乔一成装了一肚子气,胆子也大起来,和二强一起,找那帮污陷二强的人理论。
乔一成是文弱书生,乔二强也就只一张嘴能骂,兄弟二人被打得很惨,乔一成流了半襟的鼻血,二强的脸肿了半边。
然后二强转脸便把所有的事都抛在了脑后,放了学又蹭到牛野那伙大男孩的后面去了。
二强一直如小时一样的瘦,肩胛骨耸起老高,邻居的话说就是,小鸡仔似的,没长开。
乔一成看着弟弟青紫的眼角,脸上讨好的表情,无知而无畏的笑容,心里忽地揪了一揪。
晚上,二强神秘地凑近大哥说:哥,给你看一样好东西,牛野借给我的,只借一个晚上。
说着,递过来一个盒式磁带里附着的歌纸,上面有歌星的照片。
她是邓丽君,你晓得吧?二强说。
一成目不邪视:你不要听那个,我们学校禁止我们听她的歌,全是靡靡之音。
二强表面答应着,可又偷偷地把那上面的歌词抄在小本子上,还弄了透明纸附在歌纸上面,偷着描那名叫邓丽君的专唱靡靡之间的女歌星的样子。
一成看见了,想说他,不知怎么又把话吞回到肚子里,说:快睡吧,明天要上课。
二强为大哥突来的温言细语而迷惑。
等他睡下了,乔一成忍不住拿出那张歌纸来看。
那女歌星有一张圆润的脸,水汪汪的杏眼,丝缎一样的短发,神情温婉,穿素色旗袍,拿着一柄宫扇,并不妖媚。下面有极细小的字: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