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美说:好呀好呀。
四美跑出去。
三丽说:叔,我也认得路,四美还是我带她去买的呢。
李叔摸摸她的头:我三丽是最能干最乖的女娃啦。三丽,叔有点累,到你床上歇会好不好?
三丽说:好呀。叔你跟我进来。
三丽她们的卧房朝西,这会儿正是西晒,苍黄的一束阳光打在床上,亮汪汪的一块圆。
三丽跟四美已与哥哥们分床睡了,在靠窗的墙角新添了一张上下铺,三丽睡上面,四美睡下面,床上是相同的格子面的床单,有点脏了。
三丽说:叔,我的床在上面。
李叔说:噢,丽呀,叔年纪大,爬不上去,就睡在下面好不好?
三丽甜甜地笑:行啊。
李叔拉着她的小手,往床上坐,床陷下去一点,吱地叫了一声。
李叔说:丽呀,叔有点儿不舒服,你陪着叔歇会儿好不好?
三丽的细长眼睛叭嗒叭嗒地眨着,看着李叔,我们家有万金油,叔,给你拿来涂一点好不好?
李叔微喘着说:叔不要万金油,只要你替叔摸摸揉揉就好了。
三丽说:怎么揉?
李叔拖过三丽的手,往自己下身放去,说:叔教你。
乔一成多少年里都一直感谢自己初中的班主任老师,那个琐碎而好心的半老太太。
这一天,他上体育课时长跑扭了脚,其实也不算严重,可是老太太坚持叫他早点回家休息,伤筋动骨的事,马虎不得。
乔一成一拐一拐地回到家。
打开门,听见自己卧室里有奇怪的声音,一推,门开了。
乔一成象一只疯了的小豹子,冲到床边,把那个压着三丽的人撕扯开。
羞耻与愤恨象洪水一样直漫上少年乔一成的心窝,牙跟都是酸痛的,心胀得象要呕出一口血似的。乔一成还不那么成熟的不那么孔武的拳头一下一下擂鼓般地擂在那个男人瘦小的身体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那男人也不躲,也不叫,只抱了头脸缩成一团。
乔一成马上改变策略,专对准他的脑袋敲下去捶下去砸下去。
那男人终于痛叫出声:哎哟哎哟。
乔一成也终于出声,低而压抑的,一连串地骂出脏话来,他把他发誓这辈子都不会讲的脏话象污水似地往这个男人身上倒。
三丽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她疯狂的大哥与狼狈的男人,那男人看起来那么脏,活象堆在床角的一床破烂被窝。
这一场可怕的剧目终于在二强与四美都回来后终结。
那男人飞快地掩着脸跑了。
乔一成狠狠地踢了二强一脚,还踢翻了四美手上拿着的小铁锅,热乎乎的脑腐涝泼了一地。
乔一成冷冷地站在爸爸乔祖望面前,眼睛红红地充了血。
他问:你朋友欺负你女儿,你打算怎么办?
乔一成想,如果他听了暴跳起来冲出去找那个姓李的算帐的话,自己还能叫他一声爸爸。
乔祖望先是不能置信,听乔一成反复确认之后,真的跳将起来,拉开门要走。
乔一成心头一热,拦在他爸面前说:爸你叫他不要赖得比狗舔的还干净,别以为我不懂事,我十五了,就是不懂也让这畜生五八蛋给教懂了。
乔祖望一直到晚上快十点钟才回来,乔一成眼巴巴地等着,可是乔祖望回来以后什么也没有说,就叫乔一成去睡。
乔一成叫:爸!
乔祖望说:滚回去睡,我还活着呢,轮不到你在家里做主。
乔一成呆呆地望着爸爸,忽觉心头沉而闷。
回到自己卧室,那几个小的早就睡了。
三丽也睡了,这小丫头一个晚上非常地奇怪,比四美还呱噪,她的叠叠不休比沉默或是哭泣更叫乔一成担心。
乔一成在黑暗里站在妹妹的床边,细听着她微不可闻的呼吸声,想摸摸她的脸,伸出手去,只摸到她那一把枯枯的头发。三丽是面冲里面睡的。
一连两天,乔祖望都不再提这个事儿,吃完饭就说:我出去一下。
乔一成拿不准他是去找了姓李的,还是去泡澡堂子。
其实,乔祖望是每天晚上到姓李的家去坐着,谈判。
李叔大名叫李和满,娶的老婆是乡下人,没有工作,有点傻,这傻女人年青时倒有一付挺不错的模样,虽是乡下生乡下长,不知怎么,有一张雪白粉嫩的脸孔和一双水汪汪的眼,眼神有些木,但是无损她给人第一眼的惊艳印象,李叔相亲时一眼就看中了,直到娶来家洞房的时候,李叔才发现她不止是有点笨,她是傻,脑子有问题。然而也这样过了许多年。现在当然是全无了当年的水灵,是一个发了福的中年傻女人了,在院子里洗着大盆的衣服。
乔祖望说:你看怎么办吧这事儿?
李和满满脸的青紫尚未消褪,说:乔哥哥我们私了吧。
乔祖望说:私了?我倒听听你想怎么个私了法?
李和满说:我赔钱。我给补偿。
乔祖望冷笑。
你打算赔多少?
李和满说:两百块乔哥哥你看怎么样?
乔祖望说:我女儿可是才十一岁,未成年,我要不愿意私了呢,送你到公安局,判你个十年二十年,判死你,就你这把瘦骨头还想走出牢门?你就死了烂在里头吧。
李和满哭了。说那我赔三百吧。三百吧。
乔祖望说:你是国营职工,你家老头老太解放前做生意的,开着米店呢,死了总给你留了点儿吧?我给你一天时间,你好好想想。
第二天又去时,李和满说:乔哥哥,我给四百。真的没有了,我全部的家底子都掏出来了。
李和满又说:乔哥哥你要再不能接受,那我只好拼了这条命公了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可是,这事闹出去,你女儿也不好做人。她还小......
乔祖望用尽气力煽了李和满一个大大的耳光,打得他扑跌在地,半天没有爬起来。
你现在知道她小了吗?乔祖望说。
这一个星期天,乔祖望一大早单带着三丽出门了。
他们去了有名的同旺楼,这里的小笼包子是极有名气的,乔祖望点了两笼,放在三丽面前,叫三丽吃。
三丽开心地眯起眼笑:全给我?
全给你,乔祖望说。他看着女儿吃,隐隐地觉得这孩子,哪里不似从前了。
三丽狼吞虎咽地,也不怕烫,用力吧唧着嘴,吃得酣畅又放肆,到后来连筷子也不用,直接上手抓。一气足吃了十个小笼包子之后,三丽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忽然没头没脑地说:给我哥再买一笼。
乔祖望真的买了一笼包子,带了回家。
乔一成看着这情形,心里多少有点明白,认定父亲是得了什么大便宜了,才会这样不声不响的。
乔一成碰也没碰那笼包子,只有二强四美,什么也不明白,吃了个不亦乐乎,满嘴的油光。二强还频频地叫:哥,来吃啊,你不吃就没有啦。
乔一成怒喝他:吃死你个王八蛋!
二强委委屈屈:又骂我,又骂我。
乔一成想,从今往后,自己再不叫这个人爸。
他不配。
他不配!
以后的数十年里,乔一成果然没有再叫过乔祖望一声爸爸。
面对他时,他不会称呼他。
背着他时,乔一成称他:那个人。
吃完了包子,一成带着弟弟妹妹们洗被子,洗好了,乔一成一个人抓一头,二强和三丽两个人抓紧另一头,用力地拧干,四美欢快地叫:大哥加油,二哥加油,姐加油,加油。
一切都好象没有变化。
乔一成说:三丽,你把头好好梳下,好几天没梳头,乱得象什么样子呢?
三丽不理。
被子晒出去不多会儿,邻居家把洗菜的水往院里阴沟里泼的时候,一不小心,把那污水溅了些在乔家的床单上,好大一块污渍,活象婴儿尿了床,还沾着一块黄菜叶。
乔一成不高兴地找邻居理论,邻居家的女人也不是好说话的,直说乔家的床单晾在了他们家的地盘上。
乔三丽突然跳将出来,对着那女人就骂开了。
乔一成吃惊地看着十一岁的大妹妹,那个从前文文静静的小姑娘站在院子里跳着脚大骂,一串串污言秽语,哗哗地地从她嘴里往外冒,她蓬着头,脸涨得通红,神情痛苦纠结。
乔一成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孤独,他想着,他是没办法把这个妹妹拉出这个泥潭了吧。再也不能了吧。
乔一成带着乔二强,当天下午跑到李和满家外,用砖头把李和满一辆半旧的永久牌自行车砸了个稀巴烂,二强砸得上瘾,干脆往他们家的窗子上甩了块砖,玻璃应声而碎,隔天,李和满的小儿子脑袋上缠上了纱布。
乔一成晚上睡下的时候,心想,真是混帐啊!这样的父亲!
他有这样自私的一个父亲,他只有学得比他更自私更无情节才能生存下去。
很快,乔一成有了一个自私的机会。
11
三丽变得格个地爱说话,但却与四美的呱噪不同。四美是喜气洋洋的小喜鹊,四美却象一只烦燥不安的小八哥。她的语速变得很快,一句赶着一句,一句叠着一句,话多得简直叫乔一成绝望。
乔祖望也偶尔用审视的眼光看着这个女儿,碰上乔一成的目光时,他会略带尴尬地一笑说:还好还好,她还不怎么记事呢,也还好在没有让那个王八蛋得手。
乔一成恨毒地看了他一下。
乔祖望被长子满是恨意的眼光盯得头皮都有点发麻,心里也气,但不知为什么,他不敢再打这个孩子,只压低了嗓子骂两句:想爬到老子的头上怎的?
过了阳历的新年,乔一成发现,二姨走动得勤了起来,似乎也不象是要钱的,有两回还带来了她的一个朋友,一个有着团团脸,戴着可笑的深度眼镜的阿姨。
她们先是与乔祖望在里屋轻声地神秘地交谈,后来,又把三丽与四美叫进去,也不知做什么。
乔一成晚上睡觉时问三丽,他们叫你跟四美做什么?
三丽说:不做什么,就看看我们。
看你们?有什么好看?乔一成不解。
看看我们的脸,看看我们的眼睛,看看我们的鼻子,看看嘴巴看看我们的耳朵,看看我们的头发,还看看我们的腿脚......
乔一成止住妹妹的滔滔不绝,替她盖好被子叫她快快睡。
三丽突然拉住大哥的手,叫,大哥,大哥,陪着我。
这声音不是那个呱噪的三丽的,是前不久还在的那个文静的小姑娘三丽的。
乔一成默默地在黑暗里站了好久,由着三丽紧抓着自己的手,满肚子想说的话,可是细一想,又不知说什么。
乔一成这个年纪,正是男孩子的心灵与思想最离群索居的时候,这个时候,他们往往拒绝与人有肢体的接近,再加上乔一成本来就是个有点冷淡的孩子,他不知该怎样去抚慰这个小小的姑娘,哪怕这小姑娘是他一母所生的亲妹妹。
站了好一会儿,乔一成觉得浑身象浸在冰水里一样地冷,微微一挣,三丽就松了手,乔一成想,她大概是睡着了。
乔一成躺回到床上,他有点不大好的预感,他怕再有点儿什么事。
其实,真是有点儿事。
可是,这事儿,似乎也不那么坏。
二姨在第二天晚上又过来了,这一回,除了上回那个团团脸的眼镜阿姨,她还带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象是夫妻俩。
乔一成非常非常地奇怪,在他看来,这两个人实在不象是二姨会有的朋友。
他们温文安静,穿着朴而不简,一看便是受过良好的教育的人。
这夫妻俩极客气地与乔祖望打招呼,那男的还伸出手与乔祖望握了握。乔祖望别别扭扭地拉着他的手晃了两晃,他实在不太习惯这样的招呼方式。
那女的从拎包里拿出糖果与画书,分给乔一成和他的弟弟妹妹们。
乔一成只从她的手里矜持地捡了一粒糖,二强与四美却象是闻着肉香的小狗狗一样蹭在了那位陌生阿姨的身边。
那阿姨的目光牢牢地盯在三丽与四美身上,梭子式地来去,又与自己的爱人不时地交换着眼光。
乔一成把一切看在眼里,但是还是不能明白,这状况是个什么意思。
几个人坐在堂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乔一成尽管还是个孩子,却也能看出来,那对夫妻实在只是在与乔祖望敷衍着,乔一成敏感的心为这种微妙的状态而微微羞耻着。
乔祖望倒全不在意,一个劲儿地开始介绍自己的两个女儿的种种好处,好何乖巧,如何嘴甜,如何能干,长得如何象她们的妈妈,秀气得很。
四美仿佛为了验证父亲的话似的,乖乖地一点一点挪到那女的跟前,讨好地仰头望着她,说:阿姨,你的头发烫得真好看。
那女的微笑起来,是一种极有教养的笑容,和气极了,却又不十分亲近。
她摸摸四美的细辫子,说:“是吗?谢谢你。你的小辫子也很漂亮。”是极温软的苏南口音。
四美得意地晃着脑袋说:“我自己编的。我姐都没有我编得好。”
那女的又笑,哦,这真好啊。她轻柔地说。
她忽地又加了一句:四美,那么你愿意以后让阿姨替你梳辫子吗?阿姨会梳很好看的辫子,四股的。好不好?
四美一连声地答:好啊好啊。
有那么一刹那,乔一成心头涌起一个模糊的念头,可是那念头太轻了,象水里沉浮的木塞子,一会儿上来,一会儿又沉下去一点,他辩不清。
又坐了一会儿,那女的向二姨与团团脸眼镜阿姨示意,他们一同站起身来,向乔祖望道了叨扰,走出门。那女的又回头看了四美一眼,对她和气地笑。
四美乖乖地叫:阿姨再见!
睡到半夜,乔一成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部朝鲜电影。
电光火石间,乔一成心头那浮木似的念头清晰起来。
那对夫妻,可能是要领养他们家的一个孩子的。
那个孩子,有可能就是四美。
果然,第二天,二姨与乔祖望一起,向孩子们宣布了这个消息。
那对夫妻是苏州来的,两个人都是高中的老师,家里以前颇有些底子,只是没孩子,想领养一个,看中了四美。
乔一成想,为什么不是三丽?为什么?
如果他们家要被领走一个孩子的话,乔一成更希望被领走的是三丽,虽然这意味着,他很难再见到这个妹妹,可是,他想,要是有可能的话,让三丽跳出去吧。
三丽这时却尖细着嗓子说:我不去,我才不要去,请我去我也不去的。
四美笑话她:哪个请你去哟。
三丽毫不客气地反驳:你去你去,他们都是老师,天天叫你写功课,写死你呀!
四美也不客气:写就写,我去了就天天吃大白兔,还烫头发!呕你呀呕死你!
不呕,我就不呕!
妹妹们的吵闹声让乔一成心烦意乱,心头突突地跳。
小八哥四美要走了吗?从此以后他再也看不到她了?
乔一成的眼光从弟妹们的身上一一梭过,他想着,他是否能够丢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收养手续办得很快,那对夫妻后来又来看过四美两次,每回都给她带了新衣服来,当然,其他的孩子们也都有小礼物。二强很快活,三丽则不以为然,常向那夫妻俩翻白眼。
四美穿着新衣裳在家里来来去去,嗲声嗲气的,居然说起了普通话。
她还有了个新名字,叫做沈静宜。
乔一成这些天心事重重,眉头结成个疙瘩,连最不长心眼儿的二强都看出了大哥的不对劲儿。乔祖望暗想,有可能这孩子是舍不得他的妹妹,这孩子,真是......挺不容易的。
没有人知道乔一成心里那一点黑暗的念头,只有乔一成自己,为之压抑痛苦。
再过两天,四美就真的要跟着沈氏夫妇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