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洪卜年过半百,一身青布长衫,正在柳荫下给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起卦。洪卜尖嘴猴腮,目光闪烁,总觉得与其说是卜算的高人,倒更像是一个江湖骗子。
白姬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等那书生走了,才走了过去。
洪卜看见白姬,眼神一亮,热情地招呼道:“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这位娘子要不要算一卦姻缘?”
白姬笑道:“正有此意。烦请先生算一算奴家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如意郎君?”
洪卜笑道:“但不知娘子名姓?”
白姬笑道:“奴家姓元,名曜。”
元曜一愣,继而生气,这白姬又拿他来取乐。
洪卜一愣,道:“这个名字不大好呀。但不知元娘子的生辰八字?”
白姬报了元曜的生辰八字。
元曜更生气了,但又不敢作声。
洪卜假意掐算了一番,然后摇头晃脑地道:“元娘子都二十二了,还未婚配人家,算是大龄了。如果再在闺阁耽误下去,只怕此生就嫁不出去了,会孤独一辈子。元娘子八字带孤煞,红鸾渐远,需得化解。”
白姬假意一惊,道:“敢问先生怎么化解?”
洪卜道:“也是老夫与元娘子有缘,命里注定要为元娘子化解此劫。老夫这儿有一根月老丝,可以牵系姻缘,助元娘子早觅佳偶。”
白姬咧齿一笑,道:“那太好了!”
洪卜笑道:“老夫这月老丝乃是月老亲赐,人间极为难得。本来老夫是不打算拿出来的,但是与元娘子有缘,所以割爱相赠。元娘子只需拿出三两银子,就可请回月老丝。”
白姬但笑不语。
洪卜见了,以为白姬嫌贵,怕她不买,笑道:“老夫与元娘子有眼缘,真心想帮你,这样吧,一两银子。”
白姬掩唇而笑,道:“不瞒您说,奴家苦恼姻缘已久,如今先生您既然有此法宝,奴家愿出十两银子请回。”
洪卜一愣,继而窃喜,忙不迭地道:“好!好!元娘子心诚,定然得偿所愿!”
元曜正在想这贪财奸诈的龙妖是不是疯了,却见白姬趁着洪卜转身去箱笼里翻月老丝,悄悄地在地上拾了一块石头,放入了衣袖。
洪卜拿出一个黑色杜鹃花纹的木盒,打开取出一根半透明的白色丝线,他让白姬伸出手腕,替她系上。
白姬凝视着手腕上的月老丝,红唇微挑,笑了。
白姬笑道:“先生这宝物是从何处而来?”
洪卜笑道:“这月老丝是老夫夜游仙境,与月老下棋赢来的。”
白姬知道洪卜奸滑,问不出实话来,也就笑而不语。
白姬从衣袖中拿出十两银子,递给洪卜。
洪卜心想今日财运临门,宰了一只大肥羊,眉开眼笑地收下了。
元曜一头冷汗,因为他分明看见洪卜接过去的是一块石头。
白姬、元曜离开算命摊,走到了不远处的柳堤边,站着吹河风,赏飞絮。
白姬抬起手腕,望着蜘蛛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元曜道:“白姬,这洪卜是蜘蛛精吗?”
白姬道:“他只是一个蠢人罢了。”
白姬说话时,眼神被一个身影吸引,不由侧头望向灞桥上。
元曜循着白姬的目光望去,却见灞桥上走过一个白发长须的青袍老者。
元曜认得,正是在雷宅见过的雷全。
雷全今日也来灞桥游玩?正当元曜这么想时,却又觉得不对劲,因为雷全行色匆匆,一脸凝重,连看都不看一眼身边灞桥飞雪的美景。
白姬远远地跟随雷全,元曜也跟着白姬。
雷全下了灞桥,径自朝洪卜的算命摊位走去。洪卜与雷全似乎熟识,两人低头交谈着什么。那洪卜拿出了一个黑色杜鹃花纹的木盒,递给雷全,雷全急忙收入衣袖。雷全递给洪卜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洪卜笑着收了。
“绕了一圈,又回到雷氏了。”白姬咧齿一笑,把手腕上的蜘蛛丝扯下,扔掉。
白姬、元曜回到缥缈阁,离奴正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在水井边洗莼菜。
白姬对离奴道:“有些事情,我很在意。离奴,你去打探一下。”
离奴放下手边的活计,道:“主人请吩咐。”
白姬对离奴耳语了几句,离奴点点头,飞奔出去打听了。
白姬仍旧去二楼睡觉,元曜在大厅照看店面。
生意清冷,守店枯燥无味,元曜有些困乏,正在鸡啄米似的打瞌睡,一只断了尾巴的玉面狸猫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玉面狸猫见小书生在打瞌睡,大声咳了一下,道:“元公子,你又偷懒了。如果被那奸诈可恶,该剥皮抽筋的龙妖看见了,又得扣你工钱!”
元曜惊得一睁眼,看见那玉面狸猫,笑了。
“原来是阿黍呀。快不要说笑了,白姬在二楼睡觉呢。你这话被她听见了,她又得让你去扫朱雀大街。”
阿黍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它摸了摸鼻子,压低了声音,道:“不提那龙妖,我是来找黑炭的,它在不在?”
元曜打了一个哈欠,道:“离奴老弟出去了,白姬让它去打听一些事情。”
阿黍道:“它什么时候能回来?”
元曜道:“小生也说不准。”
阿黍想了想,道:“我还有事,就不等黑炭回来了。元公子,麻烦你帮我给它带句话。”
元曜道:“好。”
阿黍不好意思地道:“你告诉黑炭,它不必吹筚篥了,我不去参加猫宴了。”
元曜一愣,道:“为什么?你不是要跟离奴老弟在猫宴上合奏,讨好那个什么狄家阿笙吗?”
阿黍颇羞涩地道:“我现在已经不喜欢狄阿笙了。不瞒元公子,前几天苏谅带我去娄御史(1)家参加宴会,我邂逅了娄家月娘。我对月娘心生爱慕,不能自已。月娘是一只三花猫,体态轻盈,气质出众。月娘不喜欢音律,喜欢安静地读书,所以我就不参加那聒噪的猫宴了。”
元曜张大了嘴巴,道:“阿黍,你这心思也变得太快了!离奴老弟可是为了陪你参加猫宴,专程去乐坊拜师学艺,起早贪黑地苦练了好久筚篥……”
阿黍打了个哈哈,道:“艺多不压身,就当是让那黑炭多学一门糊口的技艺,免得它将来被那该下十八层地狱的刻薄龙妖撵出缥缈阁后没有谋生之技,饿死街头。”
元曜哭笑不得,道:“阿黍,你太任性了!”
玉面狸猫走到小书生脚边,蹭他的腿,笑道:“元公子博学多识,给我推荐一些好书吧。月娘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跟它聊天我都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为了能跟月娘愉快地交谈,我得多读一些书……”
元曜取来笔墨,铺开纸张,写了一系列圣贤书的名字。
无尾猫在旁边呆呆地看着。
写完后,元曜把书单递给阿黍,道:“君子修身,莫善于诚(2)。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3)。你先去把这些圣贤书读了,以圣贤之言规范自己的言行,不要再朝三暮四,寻花问柳,也当恪守诚信,不负朋友。”
玉面狸猫接过书单,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学着读书人的样子作了一揖,道:“多谢元公子。阿黍受教。”
阿黍走后,元曜有点苦恼,不知道离奴回来后,该怎么开口告诉它,它白辛苦了那么久,不必去参加猫宴了。
下街鼓响起时,离奴回来了。
白姬还没起床,离奴先去厨房淘米做饭,煎鱼熬汤,忙着赶出了一顿晚饭。
元曜见离奴忙忙碌碌,也就没开口说阿黍的事。
夕阳西下,白姬起床下楼来了,她的神色显得有些疲累,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
白姬、元曜、离奴在后院吃晚饭,离奴做了一盆鲈鱼莼菜汤,香味四溢。
元曜食指大动,吃得津津有味,离奴也吃得狼吞虎咽,白姬却不是太有胃口,一直心不在焉地思索些什么。
离奴见了,道:“主人,您吩咐的事情,离奴打听出来了。离奴去了一趟丰安坊,那杏花巷的陈家二小姐已经死了,正在出殡呢。离奴偷偷地摸进了陈家二小姐的闺房,在她的妆奁里找到了蜘蛛丝。”
元曜一惊,胃口全无。
白姬道:“果然如此。”
元曜急忙问道:“白姬,你知道些什么?”
白姬神秘一笑,道:“不告诉轩之。”
元曜有点生气,闷头扒饭。
白姬笑道:“今晚月白风清,我们一起去雷宅看看,轩之就知道了。”
元曜本来想赌气不去,但是心中很好奇这件事,于是闷哼了一声,以示不情愿地答应了。
离奴本来也要一起去雷宅,可是洗碗的时候,它从元曜口中得知了阿黍不去参加猫宴了。想到自己白白辛苦了一遭,离奴气得吹胡子瞪眼,连碗都不洗了,飞奔去苏府找阿黍吵架去了。
元曜拦都拦不住,只能祈祷吵完之后,离奴和阿黍还能是朋友。
注释:(1)娄御史:娄师德,唐朝名臣,唾面自干的那位,他在唐高宗时期,武则天称帝时期,都是重臣。他外愚而内敏,甚至连最善于罗织罪状的来俊臣,都找不到罪名来加害他。嗯,狄家阿笙是狄仁杰的猫,娄师德和狄仁杰有一个“以德报怨”的故事很有名。
(2)出自《荀子·修身》。
(3)出自《孟子·离娄上》。


第十章 女魄
弦月如梳,螺云似纱。
出发去雷宅前,白姬给了元曜一粒透明的药丸,让他含在嘴里。
元曜随手接过,想都没想就放入嘴中,只觉得甜香如花蜜。
元曜突然想起,应该先问一问这是什么了再吃。
“这是什么东西?”
白姬笑道:“毒药……”
元曜一惊,就要吐出来。
白姬接着笑道:“是不可能的,毒死轩之我也没好处。这是隐骨花做的丸子,隐骨花是一种奇特的花,花瓣遇水则变透明,仿佛隐身了一样。”
元曜奇道:“那这隐骨花丸有什么用?”
白姬又拿出一粒隐骨花丸,放进嘴里,笑道:“隐骨花丸可以使人或非人隐身隐气,我们现在出门,任何人或非人都看不见我们。”
元曜道:“这么神奇的东西,你以前为什么不拿出来?害得小生每次跟你夜行都提心吊胆,总害怕被巡逻的禁卫军看见。”
白姬笑道:“这玩意儿可不能吃多了。一个人类吃上十粒的话,就会彻底变成透明人,永远没人能看见他了。”
元曜咂舌。
白姬笑道:“隐骨花丸药效只有一个时辰,事不宜迟,我们去雷宅吧。”
怀远坊,雷宅。
怀远坊离西市不远,白姬、元曜步行而去。虽然已经习惯了跟白姬夜行游荡,但是元曜看着与白日的喧嚣热闹迥然不同的静寂街衢,总是会觉得夜晚的长安是另一个世界的另一座城。
白姬绕着雷宅走了一圈,停在了后门外。
白姬笑道:“雷宅人多口杂,我们不请自来,总不好意思走前门,还是走后门吧。”
正当元曜抬头打量那院墙高低,估算自己爬不爬得进去时,白姬又笑道:“今夜就不用轩之爬墙了,虽说雷宅的人看不见你,但也会闹出动静,惊动了人可不好。”
白姬话音刚落,雷宅的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白姬轻提裙裾,走了进去。
元曜也急忙跟上。
白姬、元曜借着月光,在雷宅的亭台楼阁,花树山石间穿梭,走向主人居住的内院。一路上,经过侧院时,仆人们大多都睡下了,并无灯火。而主人居住的内院,却还点着灯火。一间轩窗半开的房间里,隐约传来说话声。
白姬、元曜悄无声息地走到窗前,白姬大剌剌地站在窗边。元曜忘了别人看不见他,下意识地躲进窗外的芭蕉树叶里。
元曜拨开芭蕉叶,往窗户里望去。这房间布置得雅致而讲究,放置着许多半成品的琴,和各种斫琴的工具,还有一张罗汉床,应该是雷尧斫琴的琴室兼卧室。此刻,雷尧正和雷全在里面说话。
雷全道:“再过三天,就大功告成了,我们雷氏既可以拥有太子长琴的精魄,又可以不受那该死的妖怪的诅咒了!”
雷尧面色憔悴,道:“我小时候听祖父说过曾祖父和那妖怪的事,难道我们雷氏真的没有斫琴天赋,我们获得的一切都是靠妖怪给的吗?”
雷全道:“你不要想太多,天赋什么的都是唬人的,能不能得到财富与荣耀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拥有太子长琴的精魄,我们雷氏就能永享荣华富贵。”
雷尧一脸痛苦地道:“叔叔,妖怪的东西还是还给妖怪吧。我想靠自己的能力斫琴,我也希望我的子孙后代靠自己的能力得到尊重。”
雷全吼道:“你疯了吗?你父亲为了保住你的手指赔上了性命,我为了保住太子长琴的精魄做了这么多事,如今眼看大功告成,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雷尧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
“叔叔,你跟巫先生到底在做什么?我总觉得你们有事瞒着我……”
雷全闪烁其词地道:“你不必操心这些琐事,我是你叔叔,我不会害你。你只需安心等三日就行。”
雷尧伸出双手,道:“叔叔,我的手这几天越来越不对劲……”
元曜朝雷尧的手望去,不由得失声惊呼,白姬手急眼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没让他发出声音。
雷尧的手已经全变成了血红色,皮肤皲裂,丑陋恶心。
那两枚戴在雷尧无名指上的青铜戒指,仿佛两个熊熊燃烧的火焰车轮,上面刻着的诡异字符开始蔓延到皲裂的皮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