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笑道:“我一个柔弱女子,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哪里拿得动这些东西?”
元曜嘴角抽搐,道:“作为一条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天龙,请不要如此谦虚。”
“哈哈哈,轩之,我真的拿不动啦。”狡猾的白龙打哈哈糊弄。
就在这时,草木纷拂,三个身材魁梧的大汉突然冲出来,拦在白姬、元曜身前,他们长得凶神恶煞,手中的朴刀森寒如水。
为首的大汉瞪着铜铃眼,恶声恶气地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元曜吓了一跳,心知遇上了劫匪。
白姬打量了三个劫匪一眼,笑道:“此言差矣。这山上有这些树木时,你们都还不知道在哪里呢。而且,这山中有不少老树都是我当年栽的呢。”
三个劫匪面面相觑,脸色迷茫。
元曜苦着脸道:“他们要打劫,你跟他们讨论栽树的问题有什么用?”
劫匪头目呵斥道:“少啰嗦!乖乖留下钱财,老子心情好的话,饶你们一命!”
白姬没有理会劫匪的话,反驳元曜:“谁说没有用?按照他们的说法,谁栽树谁打劫,那打劫的人应该是我呀!”
三个劫匪互相望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狠毒的眼色,一起拿刀劈向白姬。
元曜不忍心看,闭上了眼睛,在心中替劫匪们念佛。
细雨迷蒙,长安郊外的官道上,白姬、元曜打着伞轻快地走在前面,三个灰头土脸,因为恐惧而浑身战栗的大汉拿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
白姬、元曜在官道上拦了一辆贩卖货物去西市的马车,坐了上去,三个大汉在越下越大的春雨中拿着大包小包,一步一步艰难地跟在马车后面。
元曜担心地问:“你让他们搬运东西,他们是劫匪,会不会半路带着东西溜走?”
白姬笑道:“放心。他们只看得见,也只能走在去缥缈阁的路上。”
西市。缥缈阁。
一只黑猫坐在柜台上,它一只爪子托着腮,眼神痴痴愣愣的,有些神不守舍,甚至连旁边青瓷碟子里的香鱼干也无心去吃。
白姬、元曜走进缥缈阁时,黑猫都没有察觉,还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
白姬飘到柜台边,在离奴对面垂下头,对上它痴傻的眼神。
白姬突然靠近,黑猫吓了一跳,喵了一声:“主人!书呆子!你们回来了?!”
“离奴,你怎么了?怎么神不守舍?”白姬好奇地道。
“嘿嘿!没事!没事!”黑猫笑着掩饰道。
白姬也不追问,说道:“淋了一身寒雨,我要沐浴,去烧热水。”
“是,主人。”黑猫奔去厨房烧水了。
元曜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之后,坐在缥缈阁大厅,一边喝茶,一边看书。
不一会儿,之前被马车扔下的三个强盗提着大包小包出现在缥缈阁门口,他们气喘吁吁,神情十分惊恐。
元曜站起身来,礼貌地把三个强盗让进缥缈阁。
“有劳三位了,东西放在这里就好。”因为思量三个强盗赶路已经很劳累,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们把东西放进厨房,元曜让他们放在大厅里。
三个强盗战战兢兢地把大包小包放在元曜指定的位置,转身飞快地夺门而逃。
“天气寒凉,又淋了冷雨,三位喝一杯热茶再走!”元曜追出去大声喊道。
然而,三个强盗早已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元曜只好又回去坐下,继续喝茶看书。
突然,从缥缈阁外飞进来一只相思鸟。鸟儿不过巴掌大小,羽色艳丽,头顶翠绿,胸口有一点儿红,如同浸出胸口的血。
相思鸟飞进缥缈阁,兜兜转转地乱飞一通,有一个一人高的花瓶拦住了它的去路,它居然如幻影一般从花瓶中穿了过去。
听见啾啾的鸟鸣,元曜才抬起头,他看了一眼正在转圈飞的相思鸟,站起身来,笑道:“客人是来买东西的吗?”
缥缈阁太多飞禽走兽之类的客人,元曜已经习惯了。
相思鸟啾啾而鸣,循着元曜的声音而飞,停在了花瓶上插的桃花枝上,用婉转的女声口吐人语:“听说,缥缈阁中能够实现任何愿望?”
啊,是来买欲望的客人。
这种客人,元曜做不了主,道:“是的。不过,请您稍等,小生去唤白姬来。”
相思鸟点点头,安静地停在桃花枝上,它暗淡的眼睛中有化不开的忧伤。
元曜在楼上没有找到白姬,在后院中也没有找到,他转目一望,见白姬静静地站在厨房门口。
元曜走到白姬身边,见她还穿着打湿的衣服,望着厨房里,他不由得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离奴坐在厨房里,正在给白姬烧热水,它不断地往面前的柴堆里添加柴火。但是,它只顾着添柴,却忘了点火。它浑然不觉,仍旧不断地往没有火的柴堆里加柴。它的表情十分诡异,眼神迷茫,神思恍惚,不时地还咧嘴一笑。
离奴不会是中邪了吧?!元曜大吃一惊,想出声提醒离奴点火。
白姬察觉身边的元曜,把食指放在红唇上,示意他噤声,拉着他悄悄退出了厨房。
“白姬,离奴老弟不会中邪了吧?!”走在回廊里,元曜忍不住问白姬。
白姬笑了:“轩之不必担心。离奴也到了有心事的年纪了。现在是春天,我们应该给它一些自己的空间,不必过问太多。”
除了鱼,离奴老弟还能有什么心事?元曜在心中道。
“白姬,刚才来了一只相思鸟,说有一个想实现的愿望,你去看看吧。”
“终于,又有因果了。”白姬顾不上换湿衣,走向店里。
第二章 翠娘
缥缈阁。里间。
白姬坐在青玉案边,相思鸟站在青玉案上,元曜沏了两杯香茶,一杯放在白姬面前,一杯放在相思鸟面前。
白姬望了一眼相思鸟,脸色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您,有什么愿望?”
相思鸟道:“我想见我相公。”
相思鸟啾啾婉鸣,述说了自己的衷情。
相思鸟名叫翠娘,岭南人氏。翠娘是岭南富商的掌上明珠,在她十七岁那年,邂逅了一个贫寒书生,两人一见钟情,私定终身。书生名叫刘章,父母双亡,一贫如洗。翠娘的父母一开始反对这门亲事,但是翠娘执意爱刘章,说如果此生不能嫁给刘章,宁愿遁入空门,一生不嫁。
翠娘的父母只有这一个女儿,十分宠溺她,见她态度如此坚决,只好同意了这门亲事。刘章和翠娘成亲以后,两人十分恩爱,琴瑟和谐。刘章没有辜负翠娘的爱,在岳父的资助下,考中了功名,在岭南做了一个县令。
做县令的三年,刘章和翠娘相亲相爱,生活得十分幸福。刘章廉政爱民,功绩传到长安,得到了朝廷的赏识,武后调他去京城为官。
刘章本来打算带翠娘一起去长安,可是翠娘刚生了一场病,身体虚弱,需要调养,不方便长途跋涉。两人商量之后决定,翠娘先在娘家暂住一阵子,刘章独自一人去长安赴任,先去熟悉长安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等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再派人接翠娘。
翠娘在岭南等待刘章从长安来接自己。
谁知,这一等,就是三年。
春去秋来,从桃花盛开到大雁南飞,没有丝毫刘章的信息传来。
翠娘的父母派人去长安打听,去的人每来回一次就得半年,没有刘章的消息。
翠娘十分思念刘章,整日以泪洗面,人越来越消瘦,越来越憔悴。她相信丈夫会来接她,她痴痴地等待,相思始知海非深,心如泣血,如痴如狂。
翠娘的父母一次又一次拜托去长安的熟人打探刘章的消息,因为万水千山的阻隔,没有得到有用的消息。后来,终于有一个消息传来了,说是刘章在吏部做了书令史,仕途畅达,前途无量。然而,带信的人还传来了另一个消息,刘章在两年前已经娶了中书侍郎裴宣钰的女儿。
翠娘不相信这个消息,翠娘的父母也不敢相信这个消息。因为已经得知了刘章的所在,他们派遣家仆日夜兼程地去长安寻找姑爷。
在家仆离开的日子里,翠娘相思成狂,她时时回想起与刘章恩爱的点点滴滴,那些记忆如此美好,如此难忘。一思量到消息如果是真的,刘章忘恩负义,抛弃了她,另娶了别人,她又心如刀割,似在滴血。
家仆三个月后才回来,他带回的消息让翠娘陷入了绝望。家仆到了长安,也找到了刘章,刘章确实做了书令史,也确实娶了中书侍郎裴宣钰的女儿。刘章似乎早已忘了翠娘,甚至连见都不愿意见家仆,只叫下人告诉家仆,他已经休了翠娘,另娶了美妻,叫翠娘和她一家别再来长安打扰他现在的生活。
家仆十分愤怒,说休妻总要有个理由,他家小姐没有任何过错,何故无端地被抛弃?刘章说不需要理由,就把家仆赶走了。家仆大骂刘章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气愤地回来了。
翠娘本已相思成疾,听到这个消息,一口鲜红的血吐了出来。
从这以后,翠娘卧病在床,不思茶饭,整日以泪洗面,最后眼睛都哭瞎了。翠娘的父母唉声叹气,只悔恨当时错信了刘章。
翠娘的身体日益衰弱,但相思却日益深重。她还是不相信刘章抛弃了自己,她不相信,她想去长安找刘章。
她一定要去找他!
翠娘的执念让她化成一只鸟儿,离开绣阁,飞往长安。
翠娘的眼睛哭瞎了,相思鸟什么也看不见,它只能凭借灵敏的听觉飞往长安,寻找它要找的人。
相思盲鸟没有在长安城找到要找的人,它从千妖百鬼口中听说了缥缈阁,于是来请求白姬实现它的愿望。
白姬听完相思鸟的叙述,笑道:“如果见到刘章是您的愿望,我会替您实现。不过,您的愿望只是见到他吗?他辜负了您,背叛了您,害您哭瞎双目,生魂化为飞鸟,跋涉千里,您不恨他,不想报复他吗?”
相思鸟漆黑的眼睛更加黯淡了:“说我心中没有怨,没有恨,那是假的。我好恨,好痛苦,可是我想见他。我想听他亲口对我说出不爱我,这样我的相思才能停止。我病入膏肓,只有他能医治我。哪怕他是一个贪慕荣华,背信弃义的小人。不,不,我还是不相信他是那样的人!我不相信!”
世间多少痴男怨女,被一个情字所困,被一个爱字所误。元曜在心中叹息,他十分同情翠娘的悲惨遭遇,十分气愤刘章的始乱终弃。
白姬道:“我会让您见到刘章。长安城中千妖百鬼伏聚,您没有自保能力,恐怕遇见危险,暂时先留在缥缈阁吧。”
相思鸟同意了。它振动翅膀,停在了绿釉麒麟吐玉双耳瓶中插的一枝桃花上,以喙轻轻地梳理羽毛。
白姬接下了这桩买卖,才想起衣裳还是湿的,她走去后院厨房外一望,发现离奴还在痴痴地往没有生火的炉灶里添加木柴。
白姬死了沐浴的心,转身回到了大厅。
白姬笑眯眯地对刚坐下开始看书的小书生道:“轩之,趁热打铁,我们去打听刘章的消息。”
元曜道:“外面在下雨,怪冷的,反正刘章在吏部做书令史,一时半会儿又不会跑掉,不如等雨停了再去。”
白姬笑眯眯地道:“正是因为在下雨,所以才需要现在去。”
元曜不解地道:“什么意思?”
白姬道:“反正我的湿衣未干,索性再淋些雨好了。”
元曜这才注意到白姬还穿着半湿不干的衣服,有些心疼,大声吼道:“快去换一身干衣服!会着凉的!”
白姬飘去二楼换了一身白底云纹的窄袖胡服,——因为下雨天穿男装比较方便行动,元曜才同意跟白姬一起出门办事。
白姬、元曜撑着紫竹伞,走在烟雨迷蒙的长安城中。长安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因为知道刘章的名姓、官职,所以打探他的住宅并不困难,他的府邸位于崇贤坊。
白姬、元曜穿过怀远坊,走在长寿坊的街道上,斜风细雨扑在脸上,让人微觉冰凉。突然,白姬停下了脚步。元曜只顾着埋头走路,没来得及刹步,差点撞在白姬身上。
“白姬,你怎么了?”元曜问道。
白姬侧耳倾听着什么:“轩之,你没听见笛音么?”
元曜侧耳细听,确实听见了一缕幽幽的笛音。笛音缥缈如风,似真又似幻,十分悲哀。
元曜道:“小生听见了。应该是哪一位风雅之士在吹笛消遣,只是这笛音未免太悲伤了。”
白姬若有所思地道:“悲伤得仿如鬼乐一般。”
白姬、元曜走过一座石桥,看见了吹笛之人。吹笛之人是一位男子,约莫二十来岁,他站在一株垂柳下避雨,穿着天青色阔领儒衫,戴着黑色幞头,面如冠玉,一派斯文。
正好一曲笛音终了,男子抬头望着天空,眼神十分迷茫。
元曜见男子也是一个读书人,有些惺惺相惜。他见垂柳根本无法遮雨,绵绵春雨还是淋湿了男子的幞头、衣衫,不由得有些看不下去。
元曜走到男子跟前,道:“这位兄台,这春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与其站在这儿淋雨,不如拿小生的雨伞行路。”
男子迷茫地望着元曜,喃喃道:“行路?我该去哪里呢?”
元曜道:“自然是兄台你想去的地方。”
男子迷茫地道:“我也不知道我想去什么地方。”
元曜挠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白姬站在石桥上,不耐烦地道:“轩之,你在磨蹭什么?时辰不早了,我们还得去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