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莫如还是第二次见李相,第一次见李相是二十多年前,这位大人给他去送和亲圣旨。如今,这位眉目柔顺的刑部尚书,也六十几快七十了吧,不过,显然李相保养极佳,望之也不过五十来岁。李相先给谢莫如请了安,方道,“殿下因娘娘要辞去太子之位,因此事,举朝皆惊,娘娘知道吗?”
谢莫如淡淡道,“李相与我虽是见面不多,但想来,你我神交久已。李相有话,不妨直说。”
李相叹口气,恳切道,“娘娘贤名,天下无人不知,就是老臣,对娘娘所做所为,无不敬仰。可娘娘想,太后再糊涂,到底是长辈,做晚辈的说长辈的不是,纵有再多理由,从辈上论,就不对。娘娘与殿下夫妻多年,当知殿下并非薄情负心之人。老臣请娘娘为了殿下,为了朝廷,暂退一步!”
谢莫如依旧非常平静,问李相,“如何退?”
“娘娘便是去静心庵坐一坐又何妨,不过是安太后娘娘的心罢了。如此,太子也有了退路。就是太子妃之位,娘娘也只管放心,太子妃的尊位自然是娘娘的,只是娘娘与太后各退一步…”李相道,“这也是为了太子殿下,不然,太子殿下屡为娘娘与太后生隙,于物议到底不美。娘娘这般贤人,当知,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
“李相,你我虽神交已久,但显然,你不明白我。”谢莫如自宝座起身,冷冷道,“不过,自今日后,想必李相会更明白我的章程!第一,我不是圣人,不必拿圣人那套来跟我废话!第二,太子,是我的丈夫。什么是丈夫,顶天立地方为丈夫!若有事便要牺牲妻子,那算什么男人!今日这事,他还就得为我撑起来!还得为我撑住了!”
“我明白的告诉你,不论慈恩宫如何,我无错无过,第一,我不会自尽,如果突然死了,决不是我自行了断,必是被人谋杀,太子会为我报仇血恨!第二,我不会出家,更不会去静心庵,我不信神,不信佛,更不会求神佛庇佑谁!第三,我丈夫是皇子,我是皇子妃,我丈夫是藩王,我是藩王妃,今他是太子,这太子妃之位,除了我,还有谁人堪配!”
“这三样,你记清楚!”
“今日之事,我不退!半步都不会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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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1章 东宫之十四
李相其实是对谢莫如做过很细致的调查分析的。
在李相看来,谢莫如就是个妥妥的野心家。而且,身为一介女流,谢莫如想在婚后获得高贵的身份,必然会把丈夫扶植起来。从李相本心来说,五皇子的崛起就处处留有谢莫如手段的痕迹,这点其实很明显,早有五皇子大婚之后就显现了出来。要知道,在大婚前,五皇子十分低调,在诸皇子间,既比不得嫡出的悼太子(彼时还是二皇子),也比不得居长的大皇子,甚至连谢贵妃所出的三皇子,五皇子与之相较,也差了一头。
五皇子的逆袭就来自于大婚之后,大婚前明明是低调平常的庶皇子,大婚之后借礼部职差之变,先提出嫡庶分野,再上书请求立储。此两事,五皇子便在诸皇子间突显了出来。
李相相信,这两件事,都是出自谢莫如的示意。
李相自己也是个野心家,他早在二十年前便以首辅为己任了,李相明白那种为了目标而付出一切的心情。就仿佛谢莫如,为了自身地位,要笼络住丈夫,为丈夫付出无数心血。李相了解那种心情,那种一步步将一个平常的庶皇子,经二十年,辅佐为帝国储君的心情。
所以,对于谢莫如,当今太子就是她平生最大的心血。
李相认为,为自己的心血再多付出一些,应该在谢莫如的容忍的范围之内。
为什么不呢?
哪怕是装的,先退一步。
只要谢莫如退一步,慈恩宫有了台阶下,太子立刻便能与慈恩宫重归于好,两宫之间矛盾不复存在,待太子登上大宝,自然会将谢莫如接回宫中。
谢莫如携此恩,于太子心中地位只增无减。
当然,这是李相准备好的说服谢莫如的说辞,他委实有些不理解,谢莫如为何拒绝。李相甚至可以保证,纵谢莫如去了静心庵,太子妃的宝座也不会落到别人头上去。
相对于前二十年,谢莫如对于太子的付出,这其实不算什么。
李相本以为,谢莫如会接受他的游说,毕竟,他可以保证,谢莫如可以得到太子妃之位。她不会失去自己的尊荣,而今也不过是以孝义之名去静心庵给太后娘娘祈福罢了。
大家各退一步,有何不好?
至于谢莫如去了静心庵之后如何,当然,李相也能说一通天花乱坠的保证…但,李相委实没想到,谢莫如根本没听他说完,就断然拒绝!
那种咄咄逼人的强势!
那种冰冷慑人的眼神!
那种彪悍夺人的气派!
李相当时在谢莫如面前都受不住谢莫如的气势,不自觉退后半步,这一步,李相就清醒了,他,他竟然被一个女人在气势上压制了。好在,李相到底是李相,其反就迅捷,颇值得赞赏。他叹口气,“如果娘娘不愿意,哎,这也是情理之中。娘娘的辛苦与委屈,老臣明白。还请娘娘照顾好太子殿下,太子是国朝正式册立的储君,国事家事,老臣活了这把年岁,没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老臣再寻苏相商议一二,总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是,太子素来贤孝,且心软重情,这事,伤了太子的心哪。”
李相这般贴心诚挚的一番话,让谢莫如觉着,较之先前给她颁和亲圣旨时的李相,委实进益极多。李相变相服软,谢莫如也不会继续翻脸,只是淡淡道,“有劳李相。”
出了皇子府,李相呼吸到腊月冰冷的空气,方明白,这位谢太子妃,委实是不同于辅圣公主的。辅圣公主高贵冰冷,她鄙视你不屑于你,顶多是挥挥手把人打发了。虽然,辅圣公主也极有手段,但辅圣公主绝对不是这种火山爆发类型的女人,李相觉着,与辅圣公主比,谢太子妃还是少了几分高贵。
当然,这也很好解释,辅圣公主生来便是皇室贵女,因与太\祖皇帝年岁悬殊,太\祖皇帝拿她当亲闺女,那种高贵,是自幼高高在上的地位与锦衣玉食的浸染,多年渗到了骨子里蕴养出来的。而谢莫如,少时于娘家并不得意,谢莫如有今日,可以说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打拼出来的,多也几分悍勇之气,也是正常。
哎,还是没个儿子啊。
如果谢莫如有自己的亲子,多此筹码,相信就是真把谢莫如干掉,也能给太子一个“好好抚育嫡子,以使太子妃九泉之下安息”的说辞心理安慰。更有甚者,如果谢莫如有自己的亲子,怕不会这般孤勇,一个女人,总要为自己孩子多考虑的。
连孩子的牵挂都没有,这姓谢的心里只有自己啊!
哎,谢太子妃怎么就没给太子生个儿子呢。
李相简直比太子夫妇都要遗憾此事,他满腹心事的出了皇子府,去宫里面见穆元帝,略说了谢太子妃的意思,寸步不让!穆元帝根本不大关心女人之间的事,哪怕这女人中,一个是他老娘,一个是他儿媳,穆元帝关心的重点只有一个,“太子如何了?”
“臣看,太子有些憔悴。太子重情重义,一面是太后娘娘,一面是结发妻子,太子,难啊!”李相口气中带着明显的心疼。
穆元帝也很心疼儿子,这个儿子,孝心是有的,前些天给太后侍疾,累的瘦一大圈,就是心软。穆元帝道,“你再好生劝一劝太子,一点子女人间的事,哪还值得这般自苦。朕让文康好生劝一劝母后,那边也不要说太子妃添乱。”
李相可是不想再去太子妃那里碰钉子了,李相道,“不如让哪位与太子妃交好的贵女,也劝一劝太子妃。太子贤素来贤良,就是偶尔气头上些不妨碍。”
穆元帝摆摆手,令李相退下了。
穆元帝让长泰公主去劝一劝太子夫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什么的。说句实话,这委实不是什么好差使,只是,穆元帝把话说出来,长泰公主也不能不对。
太子夫妇正在暖阁里喝茶,长泰公主一见这阁内茶香袅袅,阁外红梅飘香的景象,长泰公主先是一喜,笑道,“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
太子一笑,“皇姐请坐。”
长泰公主坐下,太子夫妇也不问她因何而来,二人都不傻,自然猜得出。虽无人问,长泰公主不能不说,叹口气,“父皇在宫里惦记你们哪。”
太子还没说话,谢莫如先是一肚子不满,茶也不吃了,将茶盅啪的搁在香木几上,就开说了,道,“我是做孙媳妇的,太后娘娘早便不喜我,我也知道,这也没什么好说的。可太后娘娘凭什么这般为难我家殿下?当初太后娘娘病着,殿下衣不解带的在慈恩宫服侍,一连二十五天,回府的时间都没有,衣裳都是叫大郎他们捎进宫去的。待太后凤体康安,我家殿下瘦了一大圈。这样的孝心,谁要看不见,那就是个瞎子!”
谢莫如怒道,“太后还说,殿下要不休了我,她就不认我家殿下是她孙子!真是笑话!殿下尊荣,难道是由慈恩宫而来?殿下尊荣,乃因承袭世祖血脉,她一胡姓妇人,倘不是给太\祖育下子嗣,难道姓胡的有什么尊荣不成?她敢不认我们殿下!她也就欺负我家殿下好脾气!她有本事,就把这话拿到朝上去说一说!再有本事,问一问□□皇帝与世祖皇帝去,看看□□皇帝与世祖皇帝认不认我家殿下龙子龙孙的身份!”
“看到今日,我就不稀奇先前寿安夫人寿礼,为何长公主这正经公主的身份,犹要坐于寿安夫人下首了。”谢莫如冷冷笑,“太后娘娘的确是打心眼里以为,她姓胡的生了姓穆的,自此之后,姓胡的便能压姓穆的一头了。”
谢莫如这话,没留半分情面。太子悄拽她袖子好几次,谢莫如也不理她,只管自己说自己的。太子以为妻子盛怒之下没感觉到他的拉拽着,就一下子拽得力气大了伤,险把谢莫如拽倒,谢莫如怒,“你总拽我做甚!”
谢莫如眼里就要喷火,太子很温文地表示,“太后,到底是长辈呢。”
“长辈怎么了?太后娘娘所做所为,可没把自己放到长辈的位子上!”谢莫如道,“我正憋了一肚子火,今儿公主来了正好说一说。庄子都说,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便是陛下有不是,也得容忠臣御史来说一说。太后再贵,贵不过陛下,既有不是,连说都不叫人说了!”
长泰公主见太子都挨了谢莫如的训,立刻转移话题,长泰公主道,“这些是是非非,咱们心里谁没一本账。只是皇祖母这把年纪,这个辈份,又有什么法子呢。你且消消气,气坏了身子,还不是叫太子心疼。”
“我才不生气,要是为这个生气,早气死了。”谢莫如冷笑道,“反正我又不姓穆,也没人压在我头上。公主也不必特意过来劝我,太子是一国储君,难道太后叫他休妻他便休妻?休了我倒没什么,就怕明儿个太后来了兴致,叫太子把储位让给胡家,到时,太子是让还不是让呢?”
所以,谢莫如比胡太后难劝一千倍。
因为,谢莫如不仅占着理,她还十分能言善辩。
连永福公主知道长泰公主得了劝谢莫如的“美差”,都给长泰公主送了二斤阿胶,补血的。永福公主还道,“你一向嘴巧会劝人,赶紧把太子妃劝好吧。唉哟,她要是发作起来,珍姐儿的日子该不好过了。”
长泰公主简直是有苦说不出啊,谢莫如根本不需她劝,她只要做老穆家的代表听谢莫如骂老穆家骂胡太后就是了。哎,介于她的政治立场,还不能把谢莫如骂老穆家骂胡太后的话往外传,长泰公主委实憋闷的够呛,就私下同丈夫絮叨,解一解胸中郁闷。
李宣笑,“莫如…不,太子妃现下脾气好多了。要我说,总这么两边拗着也不是个法子,太子妃这里是再难劝动的。这事,本就不是太子妃的错处。这事,原就是外祖母没理。还是叫外祖母不要再理睬这事,趁着过年,多多赏赐太子妃也就是了。明年开春便是册太子妃的吉日,介时太子妃正式册封,也就没事了。”
长泰公主叹,“也没有这般两面活稀泥了。”
活稀泥什么的,谢莫如早预料到了。
太子还一径劝她,“皇祖母虽老糊涂,到底是长辈,还有那什么,姓胡的,姓穆的话,还是少说。”媳妇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大了点儿。他倒没啥,就是传出去就要叫小人说嘴了。
谢莫如白眼翻他,“他们还不是背着我说我是姓谢的!当我不知道呢!我一想到太后说你那话就来火,真个仗着辈份就没完没了了!”
太子拉起妻子的手,“走吧走吧,生这么大气,肯定饿了。”
“别拽我!”谢莫如甩开他。
太子凑上前,“看看,还不让人拽了,你也就欺负我好性啊。”
谢莫如笑挽住他的手,“你这不是好性,这叫有风度。”
太子一笑,反握住妻子的手,有些小肉麻的问,“这叫什么?”
谢莫如侧脸看他,“执子之手。”
太子与她四目相对,接了下半句,“与子携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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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2章 东宫之十五
太子要辞职,这事,甭看苏相李相一个个反应极快,但在朝上,反应最快的还不是他们,而是御史台铁御史,铁御史看过太子表章后,直接就问穆元帝,太后是不是要让太子休妻?
穆元帝终于体会到了唐太宗李世民被魏征直谏到脸上的感受,真是想杀人哪!
自己老娘糊涂,但穆元帝还是很要面子的,尤其此事穆元帝还不能一口否认,毕竟,太子表章都上了,穆元帝要不认,就是说太子在撒谎了。穆元帝是绝世好爹,不能这样坑儿子!何况,比起太后,太子才是帝国的将来。穆元帝道,“此事容后再论。”
铁御史可不管后不后的,他铁着一张老脸道,“太子妃,太子元配发妻,贤良之名,无人不知。倘因一人喜恶,便逼迫太子废弃发妻,实不知天理人情何在?况,今老臣当朝直言,惹人不悦,明日是否就逼迫陛下厌弃老臣!”
穆元帝心说,不必太后相逼,朕也不喜欢你这没眼力的老家伙了。
穆元帝道,“明年三月便是太子妃册封礼,铁卿想多了。”
铁御史还是给穆元帝留了几分颜面,只是心下难免对胡太后所做所为不耻,就没见过这样的,什么都不懂,就安生的在慈恩宫享福就是,偏爱指手划脚。休了太子妃!休了太子妃难不成再换个姓胡的,以后大家日子都不必过了!
不管怎样,穆元帝是要做名君的人,虽不喜铁御史对慈恩宫明里暗里的指责,穆元帝还是板着脸听完铁御史的谏言。
穆元帝有些不痛快,他并没有一定要废了谢莫如的意思,但他不喜欢这种受逼迫的感觉。穆元帝正不痛快,胡太后那里又病了,穆元帝不得不去瞧老娘,又召来夏青城进宫给太后诊治,夏青城给胡太后把了把脉,微微摇头,文康长公主立刻腿一软,险瘫地上,穆元帝连忙一把扶住妹妹,问夏青城,“到底如何?”
夏青城道,“别的病都好治,就这装病,无药可医。”
穆元帝当时的脸色,真绝了。
这也是夏青城不大会说话,他于医术上天赋过人,且痴迷此道,故而,人情世故上用的时间就少,反事,直来直去惯了的。不似宫中太医,只要贵人们喊身上不好,便是没把出病来,也会开两剂太平方吃。到夏青城这里,则是,有病吃药,没病吃毛药啊。
是药三分毒。
夏青城从不会给没病的人开方子。
夏青城这样说,穆元帝便打发他下去了。文康长公主气的,很是抱怨了她娘一回,胡太后十分委屈,道,“太子好些天不来给哀家请安,你不是说他气恼了么。哀家想着,他素来孝顺,哀家倘身子不适,他定要来的。”
文康长公主给她娘这逻辑气的肺疼,穆元帝觉着累的慌。
有时,世间的缘分就是这样奇怪。
穆元帝不是个爱出宫的人,偏生给老娘闹得头疼,在宫里不解纾解。原本贴身大太监郑佳想着,要不要请赵充仪过来服侍,偏生自赵充仪娘家那强抢民女的案子事发后,穆元帝对赵充仪也淡了。宫中无可消散,穆元帝便想着出宫遛达一二。
这绝对是天上地下想不到的缘分。
穆元帝出宫,也不过是想在街上走一走罢了。
进了腊月,眼瞅就是年了。帝都城颇是热闹,穆元帝一行不过悠然闲逛,另一行人显然就热闹的多,口音也夹带了些外地音调,就听一少年的声音道,“子衿姐姐,就是这儿,太平居!”
另一个声音既脆且快,有着少女的轻灵,“啊!就是说他家的包子,特好吃,特有名,是吧!我在书上看,说是太\祖皇帝当年亏得吃了他家包子,要不都进不了帝都城!”
“非但包子有名,馄饨也好吃!”刚说话的少年又说了,“看这匾,据说这字是太\祖皇帝御笔亲提的呢。”
少女一抬头,过一时才道,“这字可真不怎么样。”当然,这声音就放得低了,要不是穆元帝一行也到了太平居门前,不一定听得见。
第一次到太平居的人,多是先欣赏这传闻中□□皇帝的墨宝的,门口伙计见怪不怪,正要请这一行人进店,又见来了另一行富贵人物。伙计连忙上前招呼,穆元帝并未在意这一行少男少女说太\祖皇帝的字寻常,只是微微一笑,便要进去,眼角余光扫过说话的少年少女时,不由微微一怔,那种感觉,就仿佛时光瞬间倒流四十年,恍忽间,似是故人归来。穆元帝忍不住眼眶一酸。
少女一行三人,两位少年一位少女,就是少女,也是穿了身少年装束,不过,她生得俏丽,眸若春水,面若美玉,细一打量就能知道是女扮男装了。少女见晚他们一步到太平居门口的一行人皆气势不凡,且以当中一位三缕长须老者最是尊贵,少女就侧身将路让了开来,道,“这位老先生,你们先请。”
少女的声音唤醒了穆元帝,穆元帝惊觉失态,立刻回复从容,笑道,“还是姑娘先请。”
少女原是外乡来的,到帝都地界,凡事并不争强,见人家也不与他们争路,便微微颔首致意,只是再看到穆元帝相貌时,不由“咦”了一声,继而不好意思笑笑,叫了两个弟弟进了太平居。
来太平居,多是吃包子的。
太平居本就是帝都有名的馆子,平日里便是宾客如云,及至年下,更是热闹。少女一行想要个包间,却是没有的,那伙计也机伶,道,“二楼清静,店里有屏风,用屏风一隔,与包间也不差什么。”
少女一行便上楼用餐,穆元帝感觉自己鬼使神差的,也跟着上了二楼。隔着屏风,也能听到少年少女商量着点餐的声音,还有一少年问,“子衿姐姐,刚你看那位老先生,怎么那般惊讶啊。”
“没事,就是觉着那老先生同朝云师傅有些像。哎,帝都贵人多,说不得就是朝云师傅的亲戚之类的。不过,不管是不是,都不干咱们的事,别替朝云师傅惹事。”
又听她道,“这朱雀街,那天刚来的时候坐车经过,就觉着气派的了不得。但也得亲自走一走,才知道多么气派。”
少年道,“当初我刚来帝都时也这样,感觉也太大了。”
一时,又听少女说太平居的包子,“就是有点儿油了,不过,配上酱菜也刚刚好。”
“你尝这馄饨。”
“嗯,这个味儿好,鲜的很。”
穆元帝听着,都觉着有胃口,也鬼使神差的吃了碗太平居的馄饨,还尝了口太平居的包子,心说,的确是有些油腻。少女一行很快用过早饭,就结账下去了。
穆元帝有些怅然,对郑佳使了个眼色。
穆元帝傍晚就知道了少女的来历,有些惊诧,原来那就是会种绿菊的何姑娘。难道她会说自己与昭云像,他与昭云的相貌,的确是有些像的。
何子衿。
子衿,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这名字,含在口中都让人无端心酸。
穆元帝这等权势,想见谁,不过一句话的事。
但,穆元帝似乎格外小心,甚至称得上谨慎。第二次相见是在西山山间一处汲清泉水的地方,穆元帝已在近此亭中安座,亭子三面设了蜀锦,亭内置了暖炉,故而,虽是寒冬,竟是半点儿不冷的。
何子衿与两个少年过来汲泉水,穆元帝着郑佳过去道,“这处山泉水细,要等好一会儿。相逢即是有缘,三位少爷不如到亭中一坐。”
何子衿清澈的眼神望向穆元帝,穆元帝一接触那双眼睛就知道,啊,这个小小少女,肯定是看出来了。何子衿倒是大方,带着两个弟弟过去坐了。穆元帝命侍从倒了三盏茶,温声道,“这水,当取当煮,味道最香。”
三人道了谢,何子衿尝了一口,露出欢喜受用的神色。穆元帝也是不由一笑,又给她斟了一盏,何子衿又喝了。穆元帝想斟第三盏,可惜茶没有了。
何子衿道,“不必了,这茶很香,再喝就要醉了。”
待坛子里的泉水满了,何子衿就带着两个弟弟告辞了。
何子衿只觉着,两次遇着的这人有些奇怪,但也并未多想。
倒是穆元帝几次出宫十分让人担心,太子也顾不得辞职的事了,与妻子道,“父皇不知怎的,近来常常出宫。”
谢莫如眉毛一挑,“出宫?”穆元帝倒也不是死宅,不过,一般穆元帝出宫,也就是天热了去行宫住一住,天冷了,去泡一泡温汤之类。但,微服出宫的事情很少。
太子道,“是啊。年下事多,有一回苏相有事回禀,才知道父皇不在宫里。昨日李相进宫,也没见着父皇,这才私下与我说了一声。”
谢莫如秀指微敲,道,“倘是政务,陛下便是出宫,也不会不交待一声。看来,当是私事。”
太子深深的迷惑了,道,“父皇能有什么私事?”
太子想破头也想不到,他爹数次出宫不过是为了跟人家姑娘进行偶遇,可话说回来,人家姑娘又不是成天满街疯跑,于是,穆元帝再消息灵通,数次出宫,也只遇到过人家两回。
而且,寒冬腊月,老胳膊老腿的这么折腾,还没等太子弄明白,他爹为何微服出宫时,他爹先奔波的病倒了。太子连忙进宫侍疾。
穆元帝虽是病了,气色还不错,只是一面喝着老苦的汤药,一面与太子道,“难得你还知道进宫来看一看朕,你与朕赌气,说不做太子了。朕这把年纪,还得哄儿子。可谁叫你是朕的儿子呢,朕不操心谁操心呢。行了,把你这奏表拿回去,朕也就好了。”
太子只得默默的把自己的奏表拿回去,穆元帝鼻间有些发痒,道,“内阁送来的奏章,你瞧着批了。让朕歇一歇。还有眼瞅就是祭天地、祭太庙、祭皇陵的日子,你去吧,朕就不去了。”交待了一番,穆元帝打了个喷嚏,便让太子下去了。
太子告退时,眼尖的发现,他爹手边几案上,摆了两盆枯萎的花枝。
待太子查明这两盆干枯的花枝是什么时,他爹已经宣人家何姑娘进宫商量养绿菊的诀窍去了。谢莫如得知此事时,沉默半晌道,“看来,这就是陛下先时屡番出宫的原因了。”
也只有江行云这样的密友,能私下问谢莫如一句,“这位何姑娘的相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