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将咱们的粮食,分些给他们吧。”
“可是,咱们的粮食也已告罄。”
马车中沉默良久,就听先前那病恹恹的声音说道:“明珠,扶我下去看看。”
车帘撩起,一个面色苍白、身形瘦弱的年轻书生,被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扶了下来。二人服饰华美,容貌俊秀,在众多衣衫褴褛的饥民中,显得十分扎眼。
炽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书生眯起眼适应了片刻,这才抬起病恹恹的眼眸四下望去,他立刻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只见马车周围跪满了瘦骨嶙峋、衣不遮体的妇孺老迈,人人眼中充满了对食物的渴求和期盼;极目望去,四野完全看不到一丝绿色,除了黄土就是青石,天地间的绿色,似乎一夜之间就已经消失殆尽。
“这……这是怎么回事?”书生惊讶地问。赶车的老者连忙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这里已是河南地界,今年入夏以来,河南遭受到百年不遇的大旱。虽说朝廷有赈灾的粮款拨下来,但也只是杯水车薪,加上贪官污吏层层盘剥,真正能道百姓手中的,实在微不足道,所以河南便成了这幅模样。”
饥民中突然传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一个婴儿在母亲干瘪的乳房前死去。除了那可怜的母亲孤独的哭喊,旁人脸上尽皆木无表情,当死亡成为司空见惯的常事后,谁都不会再为之动容。
书生不顾老者和少女的阻拦,抱起那个枯萎的小生命,一脸的愧疚和自责。他一扫先前的颓丧和漠然,转头对老者道:“筱伯,快想办法救救他们。”
老者为难地叹了口气:“咱们的干粮早已分给了沿途的饥民,实在无能为力。”
“咱们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书生说着将目光转向了拉车的两匹骏马,他心有不忍地捋捋马鬃,猛然背过身去,对筱伯涩声道,“杀马!好歹要让大家饱餐一顿。”
筱伯叹息道:“就这两匹马,也救不了几个人。”
书生略一沉吟,毅然道:“留下一匹马给这些灾民,咱们立刻赶回江南,尽可能多地买些粮食运到受灾的地方,救得一人是一人。”
见书生匆匆登上马车,老者与少女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神。他们从书生眼中看到了久违的生气和活力,那个聪颖机智、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千门公子襄又回来了!
自舒亚男杭州道别,抛下云襄独自离去后,云襄气得吐血晕倒。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与舒亚男发生的一切,竟然只是她精心设置的骗局。他恨她欺骗自己的感情,但更多的则是,忘不掉那个特立独行、坚强刚毅、聪明绝顶的奇女子。
大仇已报,情人分手,云襄只感到生活一下子失去了目标和乐趣,甚至生命也变得了无意义。他整天如行尸走肉般茫然地活着,身体的伤病只是次因,更多是因为心伤情灭。
明珠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任她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法让云襄恢复往日的神采。筱伯似乎对云襄更为了解,在万般无奈之下,他说服明珠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带云襄去正在遭受旱灾的河南,让他去看看天下人的苦难。
马车载着三人,从舒适的江南赶到了地狱般的河南,当云襄看到这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灾民时,他的本性被激活,暂时忘掉了个人的不幸和苦闷。看到他重新恢复生气,明珠自然欣喜若狂,恨不能与筱伯击掌相庆!(前情请看《千门之雄》)
“还不快上车赶路,你俩在那里傻笑什么?”马车中传来云襄焦急的声音。明珠不好意思地冲筱伯吐吐舌头,连忙高声答应:“来啦来啦,咱们立刻就走!”说着跳上马车,身形比刚才轻快了许多。
筱伯兴冲冲卸下一匹马交给灾民,然后调转车头,挥鞭赶马。马车扬起漫天黄尘,向东方疾驰而去……
飘扬的旌旗渐渐从山坳外面升起,缓缓向山谷靠近,顺风飘来的除了隐约的马嘶,还有军中汉子粗鄙的玩笑。山谷深处,数十名黑衣汉子像蓄势待发的饿狼,静静地贴地而伏,人人纹丝不动,耐心地等待着猎物的靠近。
寇元杰置身于这些黑衣汉子的中间,贴地从乱石缝隙中望出去,认出了旌旗上的旗号。他转头问身旁的白发老者:“项长老,这好像是押运赈灾粮草的官兵,咱们是不是搞错了?”
白发老者咧嘴一笑:“没错,咱们伏击的就是他们。”见寇元杰有些不解,他耐心解释道,“少主有所不知,门主已下严令,决不让一粒粮食进入河南。”
“这是为何?”寇元杰有些惊讶。老者嘿嘿笑道:“河南大旱,灾情眼中,门主已将之定为传教的首选之地。不过现在百姓的苦难还不够深重,对朝廷还抱有希望。咱们要想在这里立足,就必须加重百姓的苦难,只有让他们彻底陷入无望的绝境,本教才可以接着赈济灾民的义举,在百姓中开坛传教,吸引更多的人加入。人在吃饱喝足的时候,你给他山珍海味他都不稀罕;但在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你就给他一碗米汤他都会感恩戴德,这正是门主的高明之处。”
寇元杰恍然点头,正要拔剑,却被白发老者按住了剑柄。老者塞给他一根棍子,笑道:“不能用剑,少主请用这个。”
“这是为何?”寇元杰有些莫名其妙,却见老者笑道:“咱们还不能暴露,要让这些官兵,看起来像是死在灾民手中的模样。”
寇元杰放眼望去,就见众汉子手中拿着的兵刃,都是些锄头、棍棒、石块等等。这时那一小队官兵押着几辆马车已进入伏击圈,白发老者一声呼哨,率先一跃而出,如头狼般冲在最前方。数十名黑衣汉子齐声呐喊,从藏身处纷纷跃出,狼群般扑向陷入重围的猎物。
这一小队官兵毫无心理准备,遭此突袭立刻乱了阵脚,纷纷丢下马车返身而逃,却被埋伏在后方的黑衣汉子截住,彻底陷入包围。官兵们无心恋战,稍作抵抗就跪地投降,白发老者却向众手下示意——格杀勿论!
“你干什么?他们已经投降了!”寇元杰连忙阻止。白发老者小声解释道:“少主,咱们暂时还不能泄露身份,所以不能留任何活口。咱们要将劫案栽赃在灾民身上,这样才能让朝廷帮咱们逼灾民造反。”
说着老者向手下一挥手,众人棍棒、锄头齐出,片刻间便将数十名官兵尽皆打杀。然后老者指挥众人将运粮的马车劫走,并对寇元杰得意地笑道:“这些粮草,将是咱们笼络人心的资本,可得好好收藏,善加利用。”
见寇元杰神情怔忪,面上殊无喜色,老者笑着恭维道:“少主心地善良,见不得这等血腥屠戮,属下完全理解。不过,争霸天下,就得从杀人开始,这可是门主的一贯思想。”
争霸天下,就得从杀人开始!寇元杰在心中默念了一遍,突然觉得这理所当然的一句话,此刻却像铅一般沉重,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收队!”随着老者一声吆喝,数十名黑衣汉子如来时一样,风一般消失在山谷深处。山谷中,只剩下一地的残尸和干涸的血迹,以及逐臭而来的乌鸦……
烈日如火,大地赤黄,一队浩浩荡荡的马车,蜿蜒在看不到尽头的官道上。队伍前方,云襄坐跨骏马,正手搭凉棚极目眺望。此时他虽然依旧面带病容,但精神已恢复如初。
明珠白衣白马紧跟在云襄身旁,像初飞的小鸟一般兴奋。她虽然担心云襄劳累过度,不过看到他恢复了往日的精神,恢复了千门公子襄的神采,她就不忍阻他的兴头。只要他能重新振作,她就比任何人都要开心。
“公子,前方就要进入河南地界,咱们是不是歇歇再走?”筱伯纵马追了上来,他的脸上戴着精致的人皮面具,这让他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老管家。
“救灾如救火,不能有片刻耽误,继续赶路。”云襄收回目光,挥手让车队加快了步伐。
在两山相夹的山谷中,在官道通过的大路两旁,上百名黑衣汉子如狼群静卧,寂静无声。方才云襄虽极目眺望,但怎么能看到这山石后的埋伏?
“奇怪,这不像是官兵保护的赈灾粮草,谁会在这个时候运粮去河南?”项长老有些不解地嘀咕着。在他身旁,寇元杰也在百无聊赖地打量渐渐走近的猎物,发现保护粮草的,只是些镖师打扮的汉子,人数也寥寥无几。突然,他发觉领头那人的身影依稀有些熟悉,凝目望去,立刻就认出了曾经戏耍过自己的云襄。他眼中精光暴闪,右手不自觉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他身旁的项长老见状心中暗喜,这几日的行动少主都意兴阑珊,完全不像在塞外时那般张狂,实在令人费解。今日难得见到少主有了杀人的欲望,他连忙讨好地笑道:“我看少主难得有点兴致,属下今日就让少主打头阵,如何?”
寇元杰紧盯着渐渐走近的云襄,微微点了点头,沉声道:“打头那个书生是我的,谁也别跟我抢!”
项长老连忙向身旁的随从吩咐:“传话下去,打头那书生留给少主,违令者斩!”
命令口口相传,很快就人人皆知。寇元杰紧盯着越来越近的仇人,只感到胸中激荡着久违的杀气,他缓缓拔出宝剑,完全无视禁用刀剑的命令。
车队渐渐进入了山谷,也进入了包围圈。不过这车队实在太过庞大,虽然前半部已经进了山谷,但后方还有数十辆车拖在山谷外。项长老望望长长的车队,对寇元杰小声道:“少主,这次的车马实在太多,咱们是不是暂缓动手,待调来更多兄弟后,再将它一口吞下?”
话音刚落,寇元杰已一跃而起,挥剑高呼:“动手!”
众黑衣汉子应声跃出,狼群般向车队扑去。寇元杰提剑冲在最前方,径直奔向打头的云襄。他的眼里只有云襄,他要将之生擒活捉,好生戏耍,以报往日之仇。
云襄突然面对扑来的魔门教众,面上并无一丝惊慌。他从容地举起右手,身后的马车立刻撤去遮蓬,露出一具具黑沉沉的强弓劲弩,齐刷刷指向扑来的魔门教众。寇元杰见状大骇,连忙刹住身形,高叫“后退”,但魔门教众一时间哪能停得住?前面的刚停,又被后方涌上的同伴推挤着前进,毫无遮蔽地暴露在强弓劲弩之下。
云襄果断地将手向下一挥,一具具劲弩发出撼人心魄的震颤,一支支利箭带着死神的呼啸,雨点般飞向近在咫尺的魔门教众,箭镞入肉的短促声音、人体倒地的闷响,以及垂死前瘆人的惨呼,就像是来自地狱的诅咒,令人不寒而栗。
这是由机簧发射的诸葛连弩,一发十二支,每辆马车前二左右各一装着四具连弩,由藏在车中的两名弩手操作。一轮箭雨下来,魔门教众死伤过半,侥幸未死的,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吓破了胆。
寇元杰仗着手中快剑,挑开了射来的箭雨,但身旁的教众已尽皆倒下。他双目赤红地盯着数丈外的云襄,正欲奋不顾身继续冲锋,却被紧跟而来的项长老死死拉住。这魔门长老生怕他有所闪失,急急地叫道:“少主快退!咱们中埋伏了!”
寇元杰挣开项长老的手,挺剑遥指云襄怒喝:“我不报今日之仇,誓不为人!”
云襄也认出了眼前的魔门少主,他毫不畏缩地迎上对方几欲杀人的目光,冷冷道:“凡劫夺赈灾粮草者,杀无赦!”说着他再次举起了右手,马车上的弩手立刻开始装箭。
项长老见状大骇,连忙拉起寇元杰就走。寇元杰心有不甘地回头狠狠瞪了云襄一眼,这才随项长老落荒而逃。
筱伯翻身下马上前仔细查看了死在面前的黑衣汉子,回头对云襄忧心忡忡地道:“是魔门的人,看来他们已大举侵入中原了。”
云襄看到寇元杰时,就知道这段是间发生的众多劫粮血案,必是魔门所为,也正是那些血案令他心生警惕,才不惜花大价钱购买了这批诸葛连弩,并雇了数十名弩手埋伏在车中。这浩浩荡荡的车队,其首尾数十余辆马车皆是装有连弩的战车,只有中间的马车,才是真正的运粮车。为组织这支庞大的车队,云襄几乎倾家荡产,不过一想到河南的灾情,他就顾不得这些了。
“公子,咱们虽平安将粮草送到了河南地界,但如何放赈,却还是个难题。”筱伯纵马来到云襄身旁,忧心忡忡地提醒道。这些粮草一旦送到灾民面前,必引起哄抢,身强力壮的可能会抢到许多,就只苦了身体单薄的妇孺老迈。必须得有一个专门的机构负责,才能保证公平放赈。交给官府自然省事,但云襄却又信不过官府。他沉吟片刻,决然道:“在受灾最重的州县,设济生堂分堂!在各地挑选德高望重的长者主持,咱们负责巡视,这样或许就能保证这批粮食能救活更多的百姓。”
筱伯有些担忧地提醒道:“这样做恐怕会引起朝廷猜忌,说公子在收买民心,意图不轨。闹不好济生堂都要被朝廷取缔。”
“顾不得这许多了,救人要紧。”云襄停了停,又道,“要不济生堂就别用我的名义,我与济生堂从此划清界限,除了在暗中资助,我与济生堂再无瓜葛。”
筱伯想了想,无奈道:“也只有这样了,不过公子做下这么大的善事,却不求一点名声,让老朽也替公子有些不值。”
云襄呵呵笑道:“静空大师当年立下济生堂宏旨,也只是‘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鳏寡孤独病残者皆有所靠’。其中并没有求名一条。天下人不知我云襄没关系,只要我知道自己做过些什么,这就够了。”
“我也知道!”明珠用敬仰的目光望着精神焕发的云襄,喃喃道:“别人怎么看你我不管,你在我眼里,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英雄!”
云襄感动地对明珠点点头,虽说他并无求名之心,但自己倾家荡产、排除万难赈济灾民的壮举,若无人得知,也多少有点遗憾。不过如今有明珠有筱伯知道,也可知足了。要是亚男也知道……一想到舒亚男,云襄只感到心中一痛,原本喜悦的心情立刻烟消云散,脸上又泛起那种寂寥萧索的表情。
明珠察言观色,立刻感觉道云襄的异状,想问又不敢问,只得在心中暗自担忧。不过她也算聪颖,连忙转开话题道:“咱们最好快点把这事办完,我都有些想念佳佳了。”
佳佳是赵欣怡和南宫放的儿子,自赵欣怡死后,云襄就将他留在了身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抚养疼爱。这次因为河南是灾区,就没有带在身边,而是留在了江南那处隐居的山村,由奶娘照看。听明珠提起佳佳,云襄果然暂时忘却心中的痛楚,对明珠笑道:“要不你就先回去,这事有我和筱伯就行了。”
“才不!”明珠撅起小嘴,“难道就许你行善,不让我积德?”说着挥鞭赶马赶紧逃开,生怕云襄看出自己心底真正的意图。
“我要杀了那混蛋,我一定要杀了那家伙!”逃到安全地带的寇元杰,对着车队离去的方向气急败坏地怒吼。他甩开紧抓着他的项长老,厉声道:“快调集教中兄弟,咱们要为死难的兄弟们报仇!”
项长老身为魔门七大长老之一,手下自然不止这么些人,不过魔门初入中原,人手实在匮乏,虽然个个都是精兵,可好钢得用到刀刃上。像这样一下子折损上百兄弟,实在没法向门主交代。他心中只想着如何减轻自己的责任,哪有心思再去冒险?见寇元杰不住催促,他只得耐心解释:“少主有所不知,属下手中虽然还有人马,但咱们初入中原,人手及其宝贵,每一个兄弟都是财富,不可随意浪费。护卫这车队的镖师人数虽少,但个个气定神闲,显然皆非庸手。咱们再去冒险,就算能赢损失也必然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