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狱卒的引领下来到死牢,明珠打量着神情尴尬的云襄,泪水不禁滚滚而下。她隔着栅栏嘶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刺杀我父王?为什么要伤我夫君?你有什么苦衷,告诉我啊!”

云襄紧抿双唇沉默不语,他很想告诉明珠,其实现在那个福王不是她的父亲,靳无双甚至用她们母女来要挟自己,但这一切已经无从证实,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你为什么不说话?”明珠伤心欲绝,既伤心父王惨死,又为云襄的处境心痛不已。武胜文见她哭得死去活来,含泪示意丫环将她扶了出去。他默默拿出食盒中的酒水菜肴,隔着牢门递给云襄,然手盘膝在牢门外坐了下来。

云襄接过酒壶,会心一笑:“咱们有多久没在一起喝酒了?”

武胜文想了想,涩声道:“从瓦剌归国后,就没痛快喝过。”

“是啊!那些庆功宴,只能说是应酬,怎及在瓦剌杀敌之后,谈笑痛饮。”云襄一声叹息,举起手中酒壶,“来!今日咱们痛饮一场,当是为我送行?”

武胜文一言不发拿起酒壶,一仰头就是一阵鲸吞海饮,一壶烈酒转眼即干,他突然捂着嘴发出无声的啜泣。他在牢门外跪下,以以头捣地,痛苦莫名地哭拜:“我没用!眼睁睁看着你替福王顶罪,却不敢说出真相!我他妈真不是人,你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还要跟我喝酒?”

云襄隔着栅栏扶起武胜文,平静道:“想想明珠母女,你一定要撑下去,有时候活比死还要艰难。咱们在瓦剌都没将生死放在心上,难道现在反而放不下了吧?来!陪我喝酒!”

武胜文重新拿起一壶烈酒,与云襄重重一碰,二人一言不发,仰头尽干。两壶烈酒下肚,武胜文酒意上涌,不禁敲着空酒壶,轻轻哼起了那首新军营将士人人传唱的歌谣:“天苍苍兮野茫茫,雁南归兮望故乡,妻儿老小今何在,一缕忠魂瞻家邦!”

云襄也不禁轻声附和:“风萧萧兮云飞扬,娘唤儿兮愁断肠;男儿为何徒征战,马革裹尸还故乡!”

二人击节速度陡然一变,齐声同唱:“狼烟滚滚边关急,我带吴钩别爹娘;跃马踏破贺兰山,只为这人永安康……”

明而苍凉悲切、时而豪情万丈的歌谣,在寂静幽暗的牢房中徐徐回荡,经久不绝。

千门公子襄叛逆谋反、率众弑君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江湖,无论是塞北江南,还是巴蜀西域,都在议论着这件惊天大案。人们一夜之间就改变了对公子襄的良好印象,他过去这些善举,在人们心中就如同王莽的贤德,都是为谋夺天下而为的假仁假意。所以人们对凌迟处决的判决,皆充满了由衷的欣慰和拥护。

夜色如晦,月黯星稀,舒青虹借着窗外的天光,含泪打量着睡梦中的女儿,忍不住在她脸上亲了又亲,仔细为女儿掖好被子,她悄悄来到孙妙玉床前,对盘膝打坐的孙妙玉默默跪了下去。

孙妙玉轻轻叹了口气:“青虹,你还忘不掉他?”

舒青虹默默点点头,哽咽道:“师父,你曾告诉弟子,心空则不痛,但现在弟子宁愿伤心、宁愿心痛,也不愿忘掉他!弟子辜负了你的期望,不敢求师父原谅,但求师父忘了曾经有过我这个不肖弟子,从今往后我叫舒亚男,不叫舒青虹。”

看到她脸上平静而决绝的表情,孙妙玉便知已无法阻拦,她喟然叹息:“冤孽!情天恨海,果真无人可渡吗?你为为他,竟连女儿都不顾了?”

舒亚男心如刀割,泪如泉涌,她伏地哽咽道:“梦香就拜托师父了,求师父大慈大悲,抚养她长大成人。”

孙妙玉一声长叹:“罢罢罢,要走的留也留不住,不走的赶也赶不走,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孙妙玉的弟子滚吧!”

舒亚男重重磕了三个头,从容起身而去。出门就见巴哲静静立在阴暗角落,像影子一样无声。舒亚男本想说两句告别的话,张张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就听巴哲轻声道:“我要做梦香的干爹。”

舒亚南感激地点点头,盈盈一拜:“谢谢!”

毅然翻身上马,舒亚男遥望北方,纵马疾驰而去。

轻轻抚摸那枚“心”字雨花石,云襄怔怔地望着虚空,判决已经下来,他的时日不多了,越是临近最后的期限,他越是期望能再看她一眼。

牢门响动,又有人来看望自己。云襄满怀希望地望去,却是罗毅领着一个孩子和一对年轻夫妇进来。云襄连忙招呼道:“阿毅、蒋兄、佳佳、这位是……”

那女子盈盈拜倒在地,眼神复杂地打量着云襄,款款道:“小女尹孤芳,拜见恩公。”

云襄眼里有些疑惑,他只觉得这女子名字似乎有些熟悉,模样却十分陌生。蒋文奂连忙解释道:“公子,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尹姑娘,金陵城有名的女富商。”

云襄恍然大悟,却又疑惑这素未谋面的女子,为何记得来看望自己。就听尹孤芳垂泪道:“公子,你帮过的人多不胜数,不记得小女很正常,但小女却已将公子的大恩大德铭刻在心。可惜小女无能,不能救公子脱狱,只能尽我所以上下打点,希望公子少受点苦。”

云感激地点点头,转头望向赵佳。就听他哭着叫了声云叔叔,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云襄突然想起一事,忙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幸亏有柳公权照应,他的私人物品总算没有被搜走。

他把玉佩慎重地递到孩子子手中,轻声道:“孩子,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玉佩,他是南宫世家的三公子南宫放,你应该叫南宫杰,这是他给你取的名字。”

赵佳一脸茫然和惶恐,有些不知所措。云襄便给他讲起他父亲的过去,没有刻意隐瞒其恶,也没有忘记他偶尔的善,以及对儿子的思念。最后他对赵佳正色道:“阿杰,你已以不小了,应该知道自己父母的过去,是非善恶也该有自己的判断,不过你要记住,虽然我们无法选择父母,却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云叔叔不能再照顾你了,我会让蒋叔叔将你送回南宫世家,你还有个伯父南宫珏,他会照顾你的。”

赵佳怔怔地愣了半晌,突然一声哭叫:“我爹爹才不是这样的人,你骗我!”说完转身就跑,尹孤芳连忙追出去,蒋文奂一迟疑,也跟着追了出去。

牢房中顿时安静下来,云襄望向一直没有开口的罗毅,轻声问:“新军营将士都没事吧?”

罗毅点点头:“福王一死,他手下的人便不敢再囚禁新军营士兵。我让云啸风令手下疏通关节,刑部很快就还新军营清白。赵将军他们多次向朝廷请愿,力证公子清白,可惜他们没有证据,而公子又不愿翻供,所以……”

“我师父怎样?还有严骆望呢?”云襄打断了罗毅的话。

“云啸风现在正被觉醒他们看管着。至于严骆望,我照公子的吩咐,将他盗窃朝廷金矿的事捅给了柳公权。现在正在彻杳,已经将他下狱。”说到这罗毅顿了顿,迟疑道:“对于云啸风,分子打算如何处置?”

“云襄怔怔地望着虚空,轻轻叹道:“我不知道,如果是你,会如何处置?”

罗毅沉吟道:“这次幸亏云啸风约束他的手下没有轻举妄动,这场叛乱才没有酿成更大的混乱。如今云啸风惨败在公子手中,早已心灰意懒。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看不如就……”

“那就由你自己拿主意吧。”云襄停了停,神情复杂地望着罗毅,“以后济生堂,可就全靠你了。”

罗毅点点头:“公子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重托。”略顿了顿,他迟疑道:“公子,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你的决定?”

云襄摇摇头:“我主意已决,不不用劝。”

罗毅失望地叹了口气,眼里满是同情,怔怔地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时就听狱卒过来道:“又有人来看望公子,要让他们进来吗?”由于有各路人物的招呼打点,狱卒对云襄不敢有丝毫怠慢。

罗毅见状先行告辞。片刻后就见到一对年轻男女被狱卒领了进来,男的英俊冷厉,女的秀美清纯。去襄一见之下十分诧异,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来看望自己。

“我很想知道,你怎会做下如此疯狂之事?比我爹爹还要疯狂!”寇元杰开门见山地问。

云襄无奈一笑:“我不能说。”

寇元杰理解地点点头:“我相信你决不是为了你自己。”他握着柳青梅的手走近一步,压着嗓子道:“我已联络魔门旧部,青梅也联络了天心居弟子,我们将在你行刑的时候劫法场。”

云襄十分惊讶:“为什么救我?”

寇元杰正色道:“因为,我现在已相信,这世上真有天心。”

云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失笑道:“如果你相信有天心,将来就多帮帮济生堂吧,救我就不必了。”

寇元杰面色一沉:“你不相信魔门和天心居的实力?”

云襄摇摇头:“我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走。”

寇元杰诧异道:“为什么?”

云襄指指四周:“你们难道没发现,我天牢的守卫其实很松懈,对我的监禁也十分松散,无论谁来看我,只要给狱卒点银子,基本不会受到刁难,这像是囚禁名震天下的千门公子襄的牢房吗?“

寇元杰原本没留意到这点,经云襄一提醒,立刻醒悟:“是啊,为什么?”

云襄叹道:“因为我已经跟朝廷达成了一个秘密协定,我安心受刑,朝廷给济生堂一个合法的地位;我若越狱,朝廷将在全国取缔济生堂,你们知道济生堂对我的重要性,所以我不能走。”

寇元杰涩声问:“为了济生堂,你甘愿身受凌迟极刑?”

“不止济生堂。”云襄喟然叹道:“千门公子襄的名头实在太大了,大到令朝廷不安,大到几科一呼百应,大到令圣上都有些忌妒。其实朝廷知道我的清白,白紫衣手打,知道我是在平叛而不是在谋反,可如果向天下人公布真相,那么千门公子襄以后的名声和威望,岂不是令圣上都黯然无光?所以公子襄必须以叛逆罪被处以极刑,至于他是不是罪有应得,已经不重要了。”

寇元杰满脸震撼地望着平静如常的云襄,怔怔地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突然戟指天空厉声质问:“你为这样一个朝廷卖命,最终去为它所害,值吗?”

“我不是为朝廷卖命,而了为千千万万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云襄抬头仰望虚空,白皙的脸上焕发着虔诚的光芒,“如果每个人都相信天心,那天心就一定会存在!”

望着泰然自若的云襄,寇元杰只觉得心神一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他突然躬身一拜,涩声道:“多谢!你让我看到了真正的天心!”说完含泪大步离去,不再回头。

校场口搭起了行刑的高台,引得全城百姓蜂拥而至,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欣赏神话般的千门公子襄,如何被凌迟处决。

刑台正中央的立柱上,云襄浑身赤裸,身上罩着渔网,绷紧的渔网将他全身肌肤勒得一块块凸了出来,以方便刽子手行刑。时辰未到,云襄的目光在人群中焦急地搜寻着,希望看到那个刻骨铭心的身影,但他失望了,人头攒动的校场上,没有她的踪迹。

一缕舒缓和煦的琴声,忽如春风拂过大地,盖过了校场上乱哄哄的嘈杂声。云襄循声望去,就见一个青衫如梦的女子,正在对面的高楼上盘膝抚琴,熟悉的琴声充满了淡泊宁静,化解刑场的肃杀阴冷之气。

云襄欣慰地露出一丝微笑,他从琴声中感受到了一种温暖和怜惜,这大大减轻了他面对死亡的恐惧,他感动地眺望着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只见她神情专注,所有的精气神都凝聚在了那具焦尾琴上.

日头渐渐移到中天,在人们焦急的等待中,终于听到令官()着嗓子高喊:“时辰到——”

等待已久的百姓爆出热烈的掌声,欢呼刽子手的出场,只觉他浑身罩在一袭从头裹到脚的黑袍中,只留两只眼睛在外,凌迟之刑实在太过惨烈,惨烈到刽子手都不敢坦然面对受刑者,生怕他变为厉鬼向自己索命,所以要将自己浑身上下蒙个严严实实。

“行刑!”随着令官的高喊,刽子手提着一个小木箱走上刑台,从容不迫地打开木箱,亮出了数十把形状各异、精致小巧的刀具。

凌迟之刑俗称千刀万剐,受刑者要身受九千九百九十九刀才死,多一刀少一刀都不行,所以刽子手必须准备数十把不同的刀具,才能完成这难度极高的行刑。只见他挑了一把窄而尖锐的小刀,仔细用素巾抹净刀刃,然后缓缓走向立柱上紧缚的云襄,在咫尺距离静静地审视着受刑都足有盏茶功夫,他轻轻用刀挑开云襄嘴上蒙着的渔网,突然与云襄紧紧抱在了一起。

“我说过要照顾你一辈子,无论天上地下,地狱人间,你都别想再丢下我。”她在云襄耳边呢喃着,缓缓扯去黑头套,露出了她那俊美无双的面容,脸颊上的水仙比任何时候都要娇艳,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她脱去身上的黑袍,露出了黑袍下那身大红的婚服。

她从容地割开云襄身上的渔网,脸上泛起一丝羞涩的微笑:“今天,我要做你的新娘。”说着,她在云襄唇上深情一吻,然手抬(捻?)起手中尖刃,对准云襄赤裸的胸膛,深深地刺了进去。

鲜血如喷泉般汹涌而出,溅在她大红婚服上,使婚服越发红艳,二人默默对视,脸上焕发出同样幸福的表情,紧紧抱住云襄摇摇欲坠的身体,她倒转刀锋,对准自己胸口慢慢刺了进去……

这一下的突然变故,让监斩官完全失去了反应,待他明白过来,二人已相拥倒在血泊之中。一名仵作战战兢兢地上前措摸了摸二人脉搏,涩声禀报:“案犯与郐子手已双双毙命!”

全场百姓大哗,纷纷拥上前相要察看究竟,监斩官怕引起慌乱,连忙高呼收尸。几名仵作匆忙将尸体装入密闭的刑车里,护卫的兵卒立刻驾车火速回刑部去复命。

空灵的琴声突然一乱,青衫女子抬手划断了所有琴弦,她空茫的眸中洒出两行无法抑制的清泪,黯然哽咽:“知音已逝,天心迸裂,青霞从此不再抚琴!”

此再不抚琴!"

一艘乌篷船悠悠荡漾,船中隐约传出柔情蜜意的对话:

“还疼吗?”

“有点!”

“早知道我就剌浅一些了。”

“浅了可就穿帮了。幸亏你读懂了我的眼神,不然神仙都救不活。”

“你干吗要用这么凶险的办法?万一我没看懂你的眼神,又或者中间出现任何差错,你不是死定了?”

“我也是无奈啊!那次我伤透了你的心你绝望离去后,天大地大,你让我上哪儿去找你?你要成心避开我,以你的性格,恐怕这辈子我都别想再见到你,所以我只好用这个办法,如果你还没忘掉我,无论天涯海角你都会赶来。以你的聪明,定能领会我布下的这个局。”

“要是我没来呢?”

“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就跟公子襄一起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