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公子客气了,后面的事我们书信联系。”本杰明说完还了礼,一拉初荷的衣袖,牵着她走出客栈。

两人站在黄昏喧哗的大街上,本杰明得意地看着人来人往的街市,道:“初荷,我刚刚帮你谈成了一笔大生意呢!”

“什么生意?”初荷写道。

“那个祁公子啊。他想找我一起研究新一代的枪械,我已经答应了。只要我们有需要的话,他会出钱出人又出力的。我先要了一千两定金。怎么样,够厉害吧。”本杰明说完,拿出一张银票在初荷面前挥了挥。

初荷有些不相信,那个祁天看上去是如此精明的人物,小笨真能在他面前顺利过关么?

本杰明看见初荷脸上不置信的神色,笑道:“怎么,钱太多不敢相信了是吧?呵呵,我也是呢。早知道他这么容易就答应,应该再多要一点儿才对。一千两的话,要把银币垒到房顶上了吧,哈哈,哈哈……”

本杰明忍不住大笑起来,仿佛看见白花花的南明官制银币像雨点儿一般,正从天上噼里啪啦地不停掉下来。

初荷到底年幼,不及深想,便轻易地被本杰明的愉悦感染,也捂着嘴笑了起来。

南方夏季的热风迎面拂过,吹在少年男女们的身上,衣带轻飘。发丝飞扬,谁也没有察觉,在这个夏日的傍晚,火枪时代的大幕开始徐徐落下。

初荷和本杰明回到家的时候,薛怀安前脚才跨进家门儿。

他看见这对推门而入的少年男女,脸上都挂着笑意,似乎刚刚经历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金桔色的夕阳披在两人的身上,竟夺不去这对年轻生命的半分光华,直叫人感叹,好一双与日月同辉的璧人。

他不知为何,叹了口气,很轻,带着疲惫。

忽然就觉得疲惫,看见这样的青春,只觉得自己老,二十四岁,很老了吧。

但是薛怀安从来不是一个会长吁短叹的人,在下一刻,他已经瘫倒在院中的青竹躺椅上,耍赖地喊:“又饿又累没人管,人生之苦莫过于此啊。”

初荷笑着瞅他一眼,挽起袖子转身向厨房走去,快到门口时,回身递了一个眼色给本杰明。

本杰明会过意来,进屋搬了个小竹墩,往那个在半死不活的藤萝下乘凉的半死不活的人身边一放,一屁股坐下,笑嘻嘻地问:“壮,今天很辛苦吧?”

“是啊,要是再这样熬下去,哪里还有资本叫‘壮’哦。”

“没关系,本来你也没有资本的。上帝说,人不该贪图他没有的东西。”本杰明满怀诚意地安慰道。

“笨,你确定这是上帝说的?”

本杰明无辜地一摊手,道:“哦,壮,这可要去问了上帝才知道。”

薛怀安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摸摸本杰明的脑袋:“笨,你要是能再聪明一些,倒真是像牛顿教授呢。”

本杰明挑眉反问:“牛顿教授很聪明么,我怎么没觉出来?他经常会忘记到底把东西藏在了哪只袜子里。”

这让薛怀安想起自己在牛顿教授身边时的趣事,笑意更深了:“是啊,的确是这样,但他也的确很聪明。”

“我说壮,初荷说你很了不起,破了很多案子,给我讲讲吧。”本杰明一脸崇拜地说。

薛怀安见离吃饭还有一会儿,想了想,挑了一个有趣的盗案讲了,不想历来手脚麻利的初荷,这饭到此刻却依然没有做好,本杰明则听上了瘾,扯住他继续问东问西。

本朝西首的小厢房一指,道:“听说原来住在那里的女孩子刚死了,真的么?初荷说,今日要把那屋子打扫出来给我住呢。壮,这个案子也是你负责的吧,给我讲讲吧。”

薛怀安顾忌着初荷,不想多讲,不料美少年扒着他的手,露出央求的神色,可怜兮兮的。他瞧着心上一软,便压低声音简单说了几句,最后还不忘认真地嘱咐道:“这个案子你可别对初荷提,她心思重,我怕她想多了难过。”

本杰明倒是个心思不重的人,丝毫不懂得掩饰,一看任务完成,敷衍地点点头,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冲厨房大叫道:“初荷,赶快开饭啦。”

晚饭过后,初荷站在杜小月住过的房间里,好一阵发呆,不知道该从哪里人手去收拾才好。屋子里的东西并不多,除了柜子里几件简单的衣物和日常用具,便只有小桌上一摞一摞厚厚的书籍了。

到此刻初荷还是无法相信,昨天清晨有个女孩儿从这里走出去。然后,便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只留下如此琐碎冰冷的物件。

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屋子两天没有打扫,桌面上落了一层极薄的灰尘。

初荷伸出手去,无意识地在灰尘上写下一个“i”字。

本杰明说,这是杜小月在死前留下的记号,薛怀安到现在还未解开其中的含义。

“i”……

初荷做出这个字母发音的口型,无声无息地,将它在心底里默念了一次。

小月留下的记号一定是小写字母“i”么?会不会是什么没有写完的汉字开头一笔?

初荷这样想着,可是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本杰明说,薛怀安可以肯家,那是用很认真的笔画刻写出的小写“i”,想到那时杜小月受了重伤,几乎可以确信,她是用了最大的努力。以最易于辨别的字迹写下这个字母,仿佛生怕看到的人会误认成别的什么一样。

那么,她写下这个字母是希望谁会看到呢?为什么她会认为看到这个字母的人会理解这字母的含义?又是为什么她会认为那个人一定会看到这个字母呢?

初荷在心中自问。

是,我么?

这念头在初荷的心中闪过的时候,她忽然觉得精神一振:为什么不可能是我呢?如果小月认为我是她的好朋友,那么发现她很久不回去,我必定会出来找她的,因此她才推测,我可能是最先看见她尸体的人;又如果,她认为我作为她的好朋友,一定会帮助怀安捉拿凶手,为什么不会留下什么只有我能明白的线索呢?

可是,什么是只有我与她才会明白的线索呢?

只有我与她才会想到的“i”,究竟是什么?

初荷心思一动,答案已经跃然眼前!

——是数学。在数学里“i”代表的是虚数单位。

还记得,那是初荷第一次遇见杜小月。南方三月的天气,那女孩儿仍然穿着厚厚的棉服。似乎是很怕冷的样子,相貌生得堪怜,皮肤白皙,喜欢眯起眼睛看东西,笑的时候娇态可人。

初荷注意到她,是因为发现她在课本下面压着一本厚书,她以为必定是女孩子常在看的闲书,不想偶然瞥清,竟是一本笛卡尔的《几何学》。

“喜欢笛卡尔?”初荷在纸上写下这样一个短句,无声地放在临桌那个躲在厚重衣服里的少女面前。

少女看了看,写了一个“是”字,随后又加上一句,“这里的数学课很无聊,我听过好几遍了。”

初荷觉得奇怪,提笔写道:“那你为什么还来?”

“因为不来更无聊。”

那么,假设“i”是代表虚数单位,杜小月又是在暗示些什么呢?杀她的凶手是一个数学家?他写过一本关于虚数的论文?

不,这都不可能。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凶手也能看得懂“i”的意思,会及时把罪证擦去。现在看来,杀人者正是因为完全不了解记号的含义,这才忘记去掩盖如此重要的线索。

那么,假设“i”是代表虚数单位,并且是留给我看的,为什么小月会觉得我能理解她的指向?我还并没有学过那么高深的数学问题,关于虚数,只知道一点儿皮毛罢了。原本在数学方面,一直是小月在辅导我,我的程度她应该知道的。难道说,这根本与学术无关,而是另有所指?

一连串的问题在初荷的脑袋里纠结成一团,她见实在想不清楚。干脆开始动手收拾杜小月的遗物,一边整理一边细细翻看,希望可以再找出一些重要的线索。

杜小月留下的书籍很多,初荷粗略翻了翻,大都是很艰深的数学著作,远远超越了她的知识范围,都是以她现在的数学知识决不可能理解的东西。

这么来看,小月不可能是希望我在这些根本不懂的东西里找到她暗示的答案吧?

初荷这样自问着,手指在厚厚的书脊上摩挲,似乎可以看到那个正阅读着深奥书籍的少女那越来越远离人群的寂寞背影。

这样的书在市面上十分罕有,价格也极为昂贵,但是杜小月几乎都是自己买下的,唯有三本书的书脊上印着馨慧女学藏书阁的字样。

初荷忽然想:我是不是该替小月还回去呢?

这念头掠过脑海,她立时一本一本细细翻起那三本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