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
薛怀安起身细看尸体四周,只见周围的杂草除了有几处被踩倒的地方,并没有任何剧烈搏斗过的痕迹。至于踩倒之处,则已经分辨不出是初荷赶来时踩踏造成的,还是凶犯踩过的痕迹。
他又俯身去看地上凝结的血迹。
这条血线蜿蜒着向树林边的小路而去,沿着血迹很容易找到青石板的山路,那大概是杜小月最初受伤的地方,那里的青石阶上凝着一大摊已经发黑的血迹。
当初初荷她们正是因为看到这摊血,才追踪着一路找到林中杜小月的尸体。
“在石阶这里搏斗,胸前受伤,然后跑过来,背后重创。”薛怀安低声地自言自语,眼睛盯着地上的血迹,在脑海中努力勾画着当时可能发生的情景。
他如此站在青石阶上,面对着一摊血迹一动不动,足足有一盏茶工夫,直到齐泰实在忍不住了,在旁边假咳一嗓子这才回过神来,指着地上的血迹说:“齐泰,你怎么看这摊血,还有这一路上的血迹?”
齐泰盯着一大摊发黑的血迹看了一会儿,又顺着血迹往林子深处望去,似乎有些明白薛怀安的意思了,但神色间又并不确定,略一犹豫道:“如果只是胸前那几处伤口流出的血,不会有这么一大摊,这里的血迹似乎是太多了。”
“更何况,如果是受了伤就往林子里跑,地上根本就不该有这么多的血,整条向林中延伸的印迹似乎太过清晰了。如果单纯看血迹,倒是应证了你先前所说。杜小月背后先受重伤,然后倒地在此。染了一地血迹。接着歹人再将她拖到林中施暴,这才会在地上留下一条清晰的血线。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胸前的那几处伤口就如我们刚才所说,有点儿讲不通了。”
齐泰想了想道:“但也很可能是,杜小月和歹人先在此处搏斗,胸前受了伤,接着,在争斗中背后受了最致命的一击,倒在地上,才会有这么大一摊血。”
薛怀安摇摇头:“我原本也这么想来着,可是两个人面对面搏斗,却是后面受了重创,这件事本身就有些不近情理,但假使这可以用‘在殊死搏斗中任何意想不到的情况都可能发生’来解释,却还有一处有些说不通。”
说到此处,薛怀安指着地上的血迹,又道:“你看,地上没有留下带血的脚印。按理说,如果是搏斗和追赶的话,歹人很难不踩到血迹而留下血脚印,很显然,这里并没有发生过剧烈的搏斗。”
听薛怀安这么一说,齐泰眼中露出了迷茫,问道:“大人,您这么说卑职可就真的不明白了。您最开始说,杜小月背后先中了致命一刀,然后被奸淫这个推断不对,因为她正面胸口还有刀伤。可现在您又说,杜小月先在搏斗中正面受伤,然后背后才受了致命一击这个推断也不对,可是这件事不外乎就是这么两种情况,还能如何呢?”
薛怀安刚想回答,忽然眼睛一亮。指着低一些的一处青石阶大喊一声:“你看!”
此时,太阳已经几乎落山,山道上昏暗不明。
薛怀安所指的地方半隐在石阶投下的阴影中,齐泰伸头看了看。大概是并未看出什么来,又下了几级台阶,上前几步凑过去,才见到一处奇怪的血迹。
确切地说,这并非一处血迹,而是一个用血写下的记号。
齐泰并不认得那记号,疑惑地看向薛怀安。
薛怀安按捺下有些激动的心情:“这个是小写的英文字母‘i’。”
“我说大人,您别欺负小的不认识洋文好不好。卑职年幼时家里穷,连公学都没读完。您就直说了吧,这个洋文又说明了什么呢?难不成凶手是一个洋人?”
“这个字母被写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我暂时还不知道,但是你看看它和这摊血迹之间的距离——以杜小月的身高和臂长来看,如果她背后受了重伤,倒在这里,手部大概正好就是这个记号的位置。”
齐泰恍然大悟道:“哦哦,这样我就明白了。既然这里没有搏斗的痕迹,那么杜小月正是一刀被歹人刺中后心,趴倒在这石阶上,虽然无力反抗,却还是用尽最后的力气,趁着歹人不注意,用带血的手指写下了这个字母,然后便被拖到林中奸淫,至于胸口的刀伤……这个、这个……”
“还是解释不出胸口的刀伤对不对?我的解释是,这几处胸口的伤根本无法解释。”
“确实,若是没有前面胸口的这几处刀伤,一切就好解释多了。这些伤还真是古怪。”
就在这时,李抗带着其他锦衣卫从山上走了下来。
薛怀安见了,忙迎上去,略施一礼,问:“李大人,你那里有什么进展?”
“山上的人我们挨个儿录了口供,几乎都差不多。这清凉山茶室是馨慧女学校长程兰芝家中开的,因为地方幽静清凉,风景又好,女学的很多聚会活动都在这里举办。这一次她们聚在这里,是因为程兰芝要宣布停办女学的消息。”
“这事早听初荷说过,这回是真的定下来了?不过何必跑到这里呢,在女学里面讲一声不更简单么?”
“你个大老爷们儿怎么会明白人家一群小姐们的心思性情,人家要的就是这个雅致调调。她们这是搞一个最后的散伙聚会,席间又是饮茶又是赋诗,还有人唱曲儿演戏。”
李抗说完,不屑地摇摇头,突然又想起什么,略带忧虑地一拍薛怀安的肩膀:“怀安,我开始犹豫要不要把女儿嫁给你了。她可最讨厌没情趣的粗人,我担心你们小两口性情不和,日子久了要生口角、闹是非。”
薛怀安立刻顺杆儿爬:“是,是,我也是这么担心的。大人,她们可说了杜小月是何时、为什么离开的?”
“杜小月是何时走的,大部分人都没注意,有几个与她比较亲近的,说是看见她在程兰芝正式宣布了女学停办以后没多久,就不声不响地一个人走了。后来因为杜小月一直等到聚会结束也没回来,你妹子几个这才出来寻人的,不想在下山的山路上看见了血迹,一路追踪着就发现了她的尸体。
“话说回来,你妹子的胆子可真够大的,别的小女孩都不敢进林子,她一个人居然往里面去找。哦,对了,你妹子还说,三天前女学的门房老贾在书阁欺负过杜小月,我已经差人去抓他回来问案了。”
薛怀安听了,一下子黑了面孔,显得极不高兴。他抬头在人群中寻找初荷,正好与一个气质高雅的女子四目相对。
那女子身形瘦削,脸上的轮廓分明,一双眼睛却温柔安定,别有一番风致。
她冲薛怀安点了点头,紧赶几步走过来道:“薛校尉,不知道我和其他人什么时候可以走呢?天马上就要黑了,学生们都很害怕。”
不等薛怀安回答,李抗接话道:“程校长,这个你不用担心,出了这样的事,我一定会派锦衣卫护送所有人回家的。请稍等片刻,我的人已经录好口供,马上你们就可以走了。”
程兰芝温雅地一笑:“那就好,希望李百户把精神多放在该抓的人身上。”说完,她转身走了,空气中唯有似有若无的兰香暗盈。
李抗看着她走远,才对薛怀安道:“别看这女人身量不大。其实厉害得很。据说年轻的时候什么人都看不上眼,所以才一直没人敢娶她,这次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娶了,听说也是因为金钱的原因。说句心里话,我觉得令妹要小心,她也有点儿往程校长那个方向发展的势头。”
薛怀安敷衍地笑笑,忽然看见初荷在一群女孩子中一闪,他快走几步拉住她带到一旁道:“初荷,我先送你回家。晚上我估摸着必须在百户所干通宵了,你到邻居王婆婆家去睡。”
初荷有些不大愿意,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我和你一起去百户所好不好,我也许能帮帮你的。”
薛怀安不说话,臭着脸,用手比了大大的“不可以”,拽着初荷下山去了。
笨
一路上,初荷一直试图打听案子的事情,可是薛怀安却打定了主意不说,一来二去两人闹得僵了,一路无语回了家。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两人却发现门口正站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东方面孔,却穿着西洋人的长靴紧身裤和白色蕾丝衬衫,加一件暗红色的天鹅绒外套,只是衣物都有些陈旧了,白衬衣变成洗不出来的灰白,天鹅绒外套在肘部已经被磨光了绒毛,黑靴子也有点儿褪色,外加他身边地上还放着一只破破烂烂的巨大旅行皮囊。
但是,少年此刻站在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之中,四周是越来越浓的夜色,他整个人却好像发着光一般。一时之间,让人觉得并非是黑夜在将他的世界逐渐吞噬,而是他在用自己的光亮一点一点驱赶着黑暗。
薛怀安定了一下神,这才明白,如此犹如幻觉的景象不过是因为那少年实在长得太美。
他暗自舒了口气,想:我就说嘛,这种超自然现象是根本不存在的。
少年也看见了薛怀安,脸上露出极度喜悦的神情,几步跑上来,热切地以外国腔问:“你是壮士,是么?”
薛怀安一愣,不大明白这么个绝色少年为什么要叫自己“壮士”。
“是吧,是吧!我可找到你了。”少年雀跃地说,漂亮的眼睛里闪着光。
薛怀安听着他的口音,觉得他汉语说得极是生硬,根本就是洋人的口音,顿时恍然大悟——这东方面孔的少年一定是在国外长大的,所以才对汉语词汇的用法掌握得很不精确。他所谓的“壮士”,大约就是想表达“大侠”、“好人”这样的意思了。再看他一身破败的样子,莫不是遇到诸如抢劫什么的倒霉事。因而来寻求帮助的?
想明白这一层,薛怀安和气地点点头,笑眯眯地说:“不要叫我壮士,这个不敢当,在下从小到大都没有壮过。若是你愿意的话,称我一声大侠倒是可以的。小兄弟,有什么要大侠哥哥帮忙么?”
少年听了,一脸失望,用他的外国腔难过地说:“不对么,你不是?不是壮士?”
薛怀安耐心地解释:“不是我不是壮士,是我觉得我不是壮士,所以,我说我不是壮士,但实际上你可以认为我等同于壮士。”
有着绝美面孔的少年彻底被搞晕了,骤然露出极度绝望的神情,一把拉住薛怀安:“壮士,壮士在哪里?不是说他就住在这里么?他,原来的。房东。说,他留下的,地址是,这里。”话说到最后,少年已经气急败坏得连话都讲不连贯了。
薛怀安看着着急,心说:没想到原来还有比不会说话的哑巴更难沟通的人啊,这少年长得这么伶俐,怎么如此难讲道理呢?
初荷在一旁看着觉得好笑,一拉薛怀安,用手语道:“花儿哥哥,你问问他要找的壮士叫什么名字吧,你看他都抓狂了。”
“嗯,小兄弟,你要找的壮士叫什么名字?大侠哥哥我是锦衣卫,也许能帮你找人的。”
“就,叫,壮,士,啊。”少年哭丧着脸,一字一字道。
初荷心思机敏,一下子反应过来,对薛怀安比着手势:“‘壮士’大概是一个人的名字。”
薛怀安恍然大悟道:“啊,你是找姓‘壮’名‘士’的人?”
少年汉语不灵光。一下子没听得太懂,迷茫地眨眨眼看着薛怀安,绝美的脸上更添了一份趣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