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此情形之下,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做些什么,但还不及行动,只见一个身形矫健的绿衣人已经飞身而去,一把抓住薛怀安的鼓槌,以极低的声音带着愠意道:“薛校尉,够了,你当莫五是傻子么!”

薛怀安抬眼看向面前怒视着自己的常樱,陡然醒悟,一时也搞不清自己究竟已经敲了几个“W A R Y”。

他尴尬地松开被常樱握紧的鼓槌,带着歉意道:“抱歉,卑职的妹妹向来喜欢自行其是,卑职刚才一时焦急,只顾着提醒她谨慎行动,故此……”

薛怀安以为必然会被常樱一顿喝斥,出乎意料地是,没等他说完,常樱已经一摆手低声道:“别解释了,我明白的。你只求楼上的莫五不要明白吧。”

几乎是与此同时。楼上的莫五将枪口缓缓转动,指向了那个背着手站在窗口的少女。

对着黑漆漆的枪口,初荷一刹那只觉脑子一片空白。

枪口是那么的黑,宛如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吞噬掉光、热、生命,以及一切被它笼罩的东西。

她就站在隧道的这一边,时光奇异地倒退着,四周暗了下来,暗到连她自己也消失不见。

在这样胶着、黏稠如同乌漆的黑色中,她听见死亡的声音。那声音是金属切入身体时的锋利,血肉与刀剑摩擦时的振颤,灵魂飞离肉体时的诀别。

奇怪的是,这一次,她并不害怕,心跳只是滞了一下就立刻恢复到正常的律动,一下一下平静地跳着。

初荷轻轻闭上双眼,脸上呈现出一抹奇异的安详。

莫五看着枪口下的少女,心中生出古怪的念头。

他记起许久许久以前,他去泉州港的时候,出于好奇,溜进给外国船员建造的圣母堂。在那里,他看见一些很美很美的画。

记得有一张画上绘着一个年轻的金发女子,她垂着眼帘,温柔地抱着一具男人的尸体,但面上没有任何悲戚或者哀痛的神情,秀美的脸上一派安宁祥和。

“这是她的男人么?死了男人她为什么不难过?”他问同伴。

“她是圣母,死者是她的儿子、上帝之子耶稣。关于这样的神情,有两种解释,一个是说,圣母其实早就预见到儿子的死亡以及后来的复活,所以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而另一个解释说,她神情安然平静,只是因为她真正地了解什么是死亡。”

“你觉得哪个解释对?”

“我喜欢第二个。第一个嘛,如果人可以预知未来,人生将是多么无趣呀。”

那么,这个女孩呢?为什么她的脸上也会有同样的神情?

这个年纪的女孩,面对如此的情形,不是应该腿软、颤抖、哭泣、失控才对么?

她是可以预知未来,还是真正地了解什么是死亡?

莫五想着,略微有点儿失神,停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挪到那边去,别挡在窗口。”

初荷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睁开眼有点儿讶异地看着莫五。

“看什么看,挪开,快点儿,想被老子一枪轰了么?”

初荷依言离开窗边,只听“砰”的一声轰响,莫五向窗外射了一枪。似乎有些弹丸打到了窗外的榕树上,呼啦啦,传来好一阵枝叶摇响的声音。

屋内女孩儿们的尖叫声几乎是在枪响的同一瞬间响起来,莫五无视这些尖锐的叫声,冲着窗外喊道:“你们别想搞怪,再敲那个破鼓,老子的枪可就不是对着树射了!”

初荷听莫五这么说,马上明白过来。原来他只是猜出外面的鼓声有些门道,可却并没能看破她正在和花儿哥哥联络。

她心中一宽,趁着这个混乱的当口,伸手在课桌上的砚台里蘸了点儿墨汁,在手心里快速写下“勿动”两个字,然后把手往后一背,不易察觉地挪了几步,站到瑟缩在一起的同学们中最靠前的位置,展开手掌,拼命地摇晃。

“莫五,你不要动那些学生。只要你不杀人,什么事都好商量!”常樱大声冲着二楼的窗子喝道。

“哼,老子现时没杀,但保不齐呆会儿不杀,快去给老子准备东西。”

常樱听了舒口气,看向脸上几乎失了血色的薛怀安,轻声道:“还好,没出大乱子,后面的事我来解决,请薛校尉先行回避吧。”说完她转过身,径直向楼里走去。

薛怀安自然知道自己刚才所做,已违背了锦衣卫的行动准则,心中颇为惭愧,讷讷地站在一旁。但他心中担心初荷,不舍得离开,只好竖起耳朵拼命去听楼里的声音。

隐隐约约可以听见常樱叫门的声音,然而到底在说些什么,却全然听不真切,但莫五那一边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常樱的努力犹如石砾投入幽深的死水,激不起半分波澜。

大约一炷香工夫之后,常樱黑着脸回来了:“他说要说的都和你讲过了,一句也不愿再和我谈。”

薛怀安听了,不知怎么,倒是松了一口气。

“常百户,恕我直言,这莫五身上可是携带了什么重要情报,所以才放他不得?”李抗问道。

“身上带了什么还不清楚,可他本身就是一个重大威胁。他潜伏于崇武军港五年,现居军器库司务一职,对南明水军的武器装备了如指掌,尤其是最近要下水试船的无敌战舰此刻正在崇武港口做最后的整备。故而此次我们损兵折将、掘地三尺,这才把这只老鼠给挖了出来,决不能让他活着离开南明!”

这时,薛怀安忽然注意到一个更迫切的问题,不禁插言道:“常大人,庙里就快敲钟了,请大人速速决断!”

不想,一边的李抗却呵呵一笑:“我早已经差人去告诉庙里的和尚,今日不可敲钟。”

薛怀安没想到李抗会有如此应变,刚要赞许。又觉得不妥:“这个法子只能拖得了一时,莫五一会儿就会注意到时间上的问题,我们必须马上应对。”

“那么,你想如何应对呢?”常樱问道。

薛怀安觉得这一回,她的口气并不如何盛气凌人,的确是一副想要好好商讨的样子,便道:“我想,我们暂且答应他,给他备好马。让他带着一个人质出来,这样至少能先救下大多数的学生。”

“那么被莫五挟持的那个孩子,你又当如何?”

“常大人的人里可有用箭的好手?”

常樱愣了一下。似乎没有立刻明白薛怀安的意思,随即恍然大悟,道:“你是要让箭手埋伏起来,一举射杀他?”

“正是。火枪的杀伤力虽大,但是精度不佳。三五十步之外单单想要射中对手已是不易,更何况莫五还带着一个人。用火枪射他,万一有所偏差可就是一条人命。相比起来,弓箭的精确度要高很多,若是射箭好手,百步内都有百发百中的把握。”

“我们可以让箭手埋伏在远处。等莫五走出来后。箭手从背后射中他要害的同时,再派武功好手上去救人。只是这一箭一定要命中要害,让莫五无法有余力反击。故而此箭手必须是能够百步穿杨的好手才行,不知常大人麾下可有这样的人才?”

常樱认真思考片刻,答道:“这计策似乎可行,射箭好手也有,本官便是,只是弓箭却没有。”

原来近五十年来,因为造枪术的不断改进,火枪已经逐渐替代掉弓箭在军中的位置。一般情况下锦衣卫出行,随身带的都是剑与火枪,而不是不便隐藏携带的弓箭,这一时之间,还真是无处去寻得一把上好的弓箭。

“有的,有的,校长那里有!”一直守在一边的副校长忽然插话,随即差人取了弓箭来。

拿来的是一把上好的鹿筋强弓。

常樱拿起弓,看了看四周的地形,选择埋伏在小楼北边的假山后面,这样莫五只要走出楼门,往放着马匹的南门一走,就会把整个后背都暴露给她。

接着,她布置好其他锦衣卫,转回来指着薛怀安道:“大家听着,我埋伏的时候,你们均听薛校尉号令,突发机变之下,若是与我的布置有异,以他的命令为准。”

薛怀安没想到常樱会如此安排,正想推脱给别人,常樱靠近他,以低而郑重的口气道:“这边就托付给你了,缇骑之枪。”

在这一日突然荣升为“缇骑之检”的薛怀安,此刻正与上司李抗一起,站在馨慧女学南门口的马匹旁,静静等待着莫五走出小楼。

不知为何,薛怀安心中总有一些不好的预感,犹如身处一盘棋局,却始终觉得自己算漏了些什么,可是又说不出究竟是少了哪一步。

这样的感觉让他格外不安起来,于是转过身对李抗道:“李百户,怀安有一事相求……”

好一会儿工夫之后,楼门口方才传来一点动静,接着,紧闭的雕花门吱呀一声被人由里推开,出人意料的是,初荷的身影竟然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她的神色看上去还算镇静,可是薛怀安看得出来,这丫头正在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安的情绪,就像两年前一样,她的安静并不代表着勇敢。

初荷刚向前走了几步,身后就现出一个人来。那人只露出半张黝黑精干的面孔,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机警地四下打量着。

“那就是莫五!”不远处,一个常樱带来的锦衣卫对薛怀安道。

薛怀安只是点点头,眼睛紧盯着初荷和莫五,什么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