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荷娘将箱底的木板掀起,露出一个一尺深的地穴,刚好够初荷平躺下去。
“躺下,不许出声!”娘的声音从未如此不容抗拒的坚硬,可是又于这坚硬中渗出无法掩藏的恐慌。
说话间,初荷娘几乎是把初荷塞进了地穴。
初荷只觉眼前一黑,头顶的木隔板猛地砰然盖了下来,顿时将她锁人一个幽暗、狭小的空间。紧接着,她听见头顶上微微有响动,木隔板缝隙透进来的几缕光也被挡了个严实。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正正压在了隔板上,接着便是关箱盖的声音,隔板微微一沉,似乎是娘也跳进箱子,并关上了箱盖。
初荷有些喘不过气来,心头慌乱不安,蒙眬预感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刚想开口询问,就听隔板那边娘又说:“不许出声,无论如何都不许出声!”
这一次,娘的声音已经变得冷静,异乎寻常的冷静,仿佛一位能够预见到未来的智者,就算站在鲜血与烈火交织的修罗道前,也不会心生慌乱。
片刻令人窒息的安静之后,门被撞开的声音传来,初荷听见一个有些发闷的男声:“那婆娘一定是逃到里面了,搜!”
接着,便是极其轻微细碎的脚步声,似乎有两三个人正快而轻地在屋子里走动。
仅仅一息之间,有个尖利些的男声便说:“估摸就在那口箱子里了。”
话音一出,初荷连害怕的工夫都没有,就听见箱子“砰”的一声被打开,接着便是娘的一声尖叫。
在凄厉的叫声中,隐藏于黑暗的初荷听见一种奇异的、永生不能忘记的声音。
那是金属切入身体时的锋利,血肉与刀剑摩擦时的振颤,灵魂飞离肉体时的诀别,即使从未有过这样可怕的经验,年幼的女孩儿也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不许出声,无论如何都不许出声!
她的喉咙被套上了娘的咒语,连本能的惊叫也无法发出。
世界在那一瞬寂静下来,悲伤或是惊恐都不存在了,连心跳也似乎停止。在幽闭的黑暗空间里,初荷唯一的感觉就是,有黏稠的液体渗过了木板的缝隙,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脸上,再滑入她的唇中。
鲜血是温暖的,她这样想着,在被光与热抛弃的世界里,安静得犹如死去了一样。
“这里似乎是小孩子的房间。”低沉的男声响起来。
“嗯,先去书房搜搜,这里大约不会有什么了。”尖利的声音道。
“还是先搜搜这里吧。”
“先去书房,反正一家子都被杀光了,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一会儿再来也不迟。”
“那分头,我查完这里就过去。”
初荷听见那个有着低沉声音的男子又四处翻东西的声音,接着脚步声再次回到木箱边上,然后是箱子被打开的响动,似乎那人要再次检查一下木箱。
就在这时,初荷觉得眼前微微一亮,木板上的重压骤然消失。
突然,娘凄厉的嘶吼响起:“你杀了我女儿,我和你拼了!”
初荷心头一惊,难道娘刚才没死?这是她跳出木箱去了?
然而在短暂的搏斗声之后,初荷便听见一个重重倒地的声音,接着是一串咒骂:“他奶奶的,这臭婆娘命还挺大,我看你这次死绝了没有!”
话落,又是三四声兵器插入肉体的声音,之后,那脚步声便渐渐离开了房间,终于,只得初荷一个坠入了寂静无声的地狱。
薛怀安找到初荷的时候,以为她死了。
他掀开木板,看见浑身是血的小女孩睁着一双空寂的眼睛,没有恐惧或者悲伤,像是魂魄已经被谁抽离出她的身体。
他一把将初荷抱入怀中,失声地叫她的名字,然而,他立刻惊讶地发现,她的身体是温热的,她的鼻息轻轻打在他手上,让人想起蝴蝶的翅膀扫过皮肤时那脆弱而微小的触感。
她还活着!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薛怀安忍不住落下泪来,几乎要跪地叩谢老天的慈悲。
他迅速地检查了一遍初荷的身体,发觉并没有任何损伤,于是大声地呼唤她的名字。
初荷犹如一只没有灵魂的木头娃娃,毫无反应,眼睛直视着地上娘亲的尸体。
尸体上有四五处伤口,其中一处正在胸口,鲜血在那里与衣服凝结成一大团,像极了一朵浓艳的血玫瑰。
初荷只觉得那玫瑰正在不断变大,火一样燃烧着,眼里只剩下漫天漫地的红。
那红色浓稠焦灼,迫得她只想大声地嘶叫。
然而,她叫不出来。
从那天开始,初荷失去了声音。
薛怀安细细搜索了初荷家的每一个角落,可仍然找不出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所有的证据从表面看起来,似乎都只是一桩普通的入室抢劫杀人案。
“但是,这绝对不是一桩简单的入室抢劫杀人案!”薛怀安肯定地说。
“为什么?这家不是的确有被盗的痕迹么?”锦衣卫总旗李抗问。他是事发之后,薛怀安唯一通知的人。
“杀人满门,又不留任何线索,这算得上是一伙老练的悍匪了吧。但是这么一伙儿人为何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此地?按理说。要是本地有如此强悍的黑道,方圆五十里以内必有耳闻吧。”
“也许不是一伙儿人,而是一个人,因为什么原因突然起了歹念。”
“他们家中有两个成年男子,再加上小孩和妇女,若是一个人冲进来干的,就算再怎么凶悍,响动能小到邻里都不曾发觉?”
李抗年约四十,略有些中年发福,干了二十来年锦衣卫,也只是一个百户所内下辖五十人的总旗。
他于刑侦断案没什么特别的本领,好在经验丰富,为人正直,对有学问的人向来佩服,此时听薛怀安说得如此肯定,很干脆地问:“薛校尉,这案子你究竟怎么想的?”
薛怀安先是回头撩起身后马车厚实的挡风帘子,确认初荷的确是睡着了,这才引着李抗往院门口走了几步,指指那在冬日里萧瑟寥落的庭院。
——在南方冬季阴湿的风中,庭院虽然仍然青翠,却远没有其他季节百花争艳、蜂蝶竞舞的热闹繁华,蜿蜒的石子小路上,一道鲜血汇成的小溪顺着石子间的缝隙流淌到将近院门处,才干涸凝结。
“下手狠毒准确,每一击都伤在大动脉上,才能造成如此大的流血量。”薛怀安说。
他尽量把声音放得客观而平静,然而眼睛内藏着的怒火,却烧得分外炽烈。
“还有,这家人住在海港附近,院子的后门就是一条河,门口系着一条维护得很好的小船。这说明。他们随时准备离开或者说是逃走。所以我想,他们隐居在此处,原本就是要躲避什么仇家,而现在看来。可惜最终还是被仇家寻到了。”
“你这么说虽然有些道理,但还是猜测和推论居多,就算如此,你想怎么办呢?”
薛怀安对着李总旗深施一礼,恳切地请求:“总旗大人,这家幼女的躲藏之地并非什么很难发现的隐蔽所在,她母亲敢于将她藏在那里,是因为料定匪徒的目的是灭她满门。因此,既然那个叫槿莹的小女孩做了替死鬼,匪徒便不会再去费心寻找她家真正的孩子。所以,卑职恳请总旗大人封锁消息,只说这一家四口已然尽数被杀,卑职则负责保护这孩子,早日缉拿凶手。”
“照你这么说,这孩子可能知道仇家是谁?她现在情形如何?”
“她大约是受惊过度,现在还不能言语。”
李抗听闻,眉峰一蹙,露出同情之色:“好吧,且依你的推断行事,我于泉州城内认识极好的西洋医生,明日便可请来为她诊疗。”
然而,无论是西医还是中医,都无法治好初荷的哑病,甚至,无法让她开口吃些粥饭。
到了第三天上,薛怀安突然好脾气尽失,一把将卧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初荷拽起来,劈头盖脸地喝斥:
“你想死是不是?好,你可以去死,但是死之前你要先搞明白,你这条命是怎么来的。你娘原本是你家唯一有机会从后门乘船逃走的人。可是为了跑来救你,这才失了时机。”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躲在那箱子里么,那是为了掩护你。有了她,匪徒才会忽略隔板下面的玄机。你的命是她的命换来的,你死以前先想好,如此自暴自弃,你怎么去黄泉见你娘!”
其实这话还未说完,薛怀安便后悔了。他一向脾气甚好,虽然说年长初荷十岁,算起来也是半个长辈,可平日对初荷却从不曾说过一句重话,然而此时骂也骂了,本就于人情世故上不甚圆通的薛怀安一时间根本找不出什么话来回旋,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一句道歉的软话,一下子急出一脑门子汗来。
初荷看着怀安,小小的一张脸上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
好一会儿,她缓缓抬起手,轻轻拭了拭他额角的汗,然后毫无征兆地无声哭泣起来。
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寂静的哭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