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眼镜的人没接话,苏轻在一边战战兢兢地听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唯恐那位大哥也要把自己给剁了喂狗,两条腿都快软成面条了,勉强支撑着他的体重,四方脸的男人骂了一会狠话,指着苏轻对戴眼镜的说:“这个没用了,处理了吧。”

  苏轻吓得心跳都停了,却听见戴眼镜的男人在一边轻轻笑了一下,走过来,捏起苏轻的下巴,近距离地打量着他,那眼神像是打量着狗市上卖的小狗,挑剔地看看品种好坏似的,嘴上说:“别呀,既然抓来了,就别浪费了,正好我和蒋岚都缺‘小灰’,用他试试看吧。”

  四方脸男人冷哼一声,嘴里好像嘀咕了一句“死同性恋”之类的,然后撂下一句:“随便你。”就转身出去了。

  苏轻哆哆嗦嗦地说:“大大大大哥,你要是放了我,我我我保证回去求我老爸,让他重谢、重谢你,我爸是苏……”

  戴眼镜的男人退后一步,放开他,看着苏轻一脸怂样地顺着墙根滑了下去,颤颤巍巍地把自己抱成一团,打断他的话:“人群里,有五分之一的人,可以变成‘小灰’,如果你变成‘小灰’,又有一半的可能性,能对上我……或者我一个同伴的型号,也就是说,你有十分之一的可能性能活下来——你觉得呢?”

  且不说什么叫做“变成小灰”,苏轻玩过赌博,可那都是玩钱的,还从没玩过命,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笑眯眯的男人,像是哑巴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戴眼镜的男人慢吞吞地说:“当然,决定权在你,我从不逼迫别人,你不愿意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一下就完,不会很痛苦的。”

  这民主实在太宽容了,苏轻心想,今天难不成就这么壮烈了么?

  戴眼镜的男人见他还是不言声,就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他的脖子上,慢慢收紧,又问了一遍:“你觉得呢?”

  都说人快死的时候,能回想起一辈子的事来,男人的手越掐越紧,苏轻慢慢地开始有种窒息的感觉,可他脑子里仍然空白一片,只有几个他爸戳着他脑门骂人、他妈溺爱地把他护在身后的场景,或者跟一帮狐朋狗友烟熏火燎地四处乱混、和郭巨霖没心没肺地搅在一起的场景,一个个都像是单薄的剪影一样,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他想自己这一辈子,原来就活得这样单薄。

  苏轻心里忽然涌上巨大的不甘心,他吃力地抬起手来,死死地扣住男人掐着他脖子的手,哑着嗓子,拼命吐出三个字来:“我……我答……应……咳咳咳咳!”

  男人嘴角一挑,愉快地放开了他,看着苏轻萎缩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拍拍他的肩膀:“那就起来,跟我走。”

  苏轻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跟在男人身后,这戴眼镜的像是完全不担心一样,把自己的后背对着苏轻,双手插在外衣的口袋里,走得一派潇洒轻松。苏轻喉咙里火辣辣的疼,他盯着男人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忽然恶向胆边生,心里盘算着,要是我现在忽然扑上去,照着他的后脑勺来那么一下……

  谁知道就在这时候,走在前边的男人忽然头也不回地来了一句:“别想了,我就是一动不动地任你杀,你都不见得能把我怎么样。”

  苏轻一惊,冷汗顿时就下来了,想起自己被绑架时候的灵异过程,心说这是读心术?这帮……还是不是人?

  戴眼镜的男人回过头来,对他笑了笑:“对比你强的人保持畏惧,这是一种很好的心态——如果你能活下来,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话音才落,忽然苏轻觉得背后一凉,猛地回过头去,只见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了一个女人,长得还不错的女人,一双眼睛却像毒蛇一样,直勾勾地看着他。

  苏轻的脖子僵成了一块木头,腿还不由自主地跟着戴眼镜的人往前走,脖子却保持着可笑的姿势,傻愣愣地扭着,盯着身后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走路悄无声息的大姐。

  娘嘞……这是地球么?

  女人问:“这是新的‘小灰’?”

  戴眼镜的男人说:“还不知道能不能成。”

  女人撇撇嘴,有点不满地说:“我不要这个,一看就是个胆子比兔子还小的小白脸,质量太差。”

  戴眼镜的那位轻轻地安慰说:“你凑合吧,最近归零队的狗崽子们太活跃,下一次‘盛宴’时间马上就到了,身边总不能缺了‘小灰’,不要太挑剔,听说你的‘小灰’前天刚死了一个,现在手里不就剩下一个了?”

  女人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苏轻觉得方才那句话有点像“马上就要进山打猎了,身边总不能缺了猎狗,你不要太挑剔,前天刚死了一只,现在不就剩一只了”。

  顿时觉得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

  戴眼镜的男人在一间屋子门口停下了脚步,捉住苏轻的后颈,把他往里一推:“你能不能活着,就看它决定了。”

  苏轻抬起头,那屋子里站着好几个面色冰冷的白大褂,正中间有一台长相狰狞的仪器,一个白大褂戴上口罩,看了看苏轻,指着仪器中间的位置说:“就是你?躺上去。”

  苏轻吞了口口水,搬动着脚步,一步一挪地蹭了过去。看着那冷冰冰的仪器,又茫然地抬起头来,女人不耐烦了,她也不知道是个何方妖孽,“刷”一下,化作一抹残影,刚还在门口,一眨眼功夫不到,就站到了苏轻面前,一只手拎起他,甩到了仪器上。

  苏轻只觉得天旋地转,后脑勺就“砰”的一声,撞到了硬邦邦的金属枕,耳畔响起“嗡嗡”的声音,他手脚冰冷,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事。

  随后脚底下忽然传来一点酥麻的感觉,苏轻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整个身体就涌上一股如同被电击的剧痛,他嘶声惨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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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第四章 爆头 ...

  苏轻觉得整个身体好像被撕成了好几块,剧痛过后,感觉开始麻木,周围白茫茫的一片,他拼命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那戴眼镜的男人双手抱在胸前,一脸漠然地看着自己,和旁边的女人低声交谈着。

  有那么一刻,苏轻觉着自己就要死了,他感觉自己飘了起来,悬浮在空中似的,周围的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了,心里涌上一股又漠然又不知所谓的感受。

  那个四眼王八蛋说人群里有五分之一的人能变成什么见鬼的“小灰”,苏轻甚至分出闲暇,不着边际地想,百分之二十……他这辈子无论大考小考,连体育测试都算上,从来就没摸到过人群中前百分之二十的边过。

  在剧痛之后的麻木里,苏轻不着边际地走起神来,忽然觉得有点想哭。

  不知怎么的,想起了他那喜欢外面穿阿玛尼里面套破洞秋衣的老爸,他挣了那么多钱,可是不会花,别人都说他是暴发户。

  苏轻在背后听见过,那年他还很小,跌跌撞撞地被他爸领出去显摆,带到一个酒会上,给人家说这是我儿子,我们家的小金童,途中苏轻贪玩,和他爸走散了一会,就听见当面一口一个“苏董事长”的叔叔阿姨们一脸不屑地在背后说“有多少钱也是就会拿麻袋背钞票的土包子,会赚不会花,一点品位也没有,生个儿子跟他一样,长得再好也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这句话在苏轻幼小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苏轻回想起来,好像就是那时候开始,他立下了一定要学会“花钱”能耐的伟大目标,好像学会了花钱,他就不再是“暴发户的儿子”,不再是“没品位的土包子”了。

  可是花钱的本事好学,品位却不好学,苏轻认认真真地学了那么多年,仍然没有摆脱“暴发户的儿子”这个充满了各种尖酸与侮辱性的名头,别人花钱就是生活精致,他花钱就是败家。苏轻想了很久,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随后,他又莫名地想起,他有一次不学好,跟几个小青年到歌厅里嗑药,第一回倒没有什么传说中飘飘欲仙的感觉,反应还很大,回来以后走路一直往墙上撞,还吐,被他爸看出来,狠狠地给扇了两个大耳光,脸肿得馒头似的,一个礼拜没敢出门。

  苏轻当时想跳起来反抗,可一眼就看见了苏承德脸上的皱纹,那么深,深得像是刀子日复一日刻出来的似的,他那时候没什么想法,却下意识地再也没碰过那些东西。

  现在,苏轻在意识模糊间,心里忽然抑制不住地涌上了这个念头——那是我爸,他老了。

  那是我爸——他想着,他有一个几年不回家,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的儿子,这辈子就这么一个种,马上就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连尸体都见不着。几年后,也许他更老了,心里软了,后悔那时候暴跳如雷的和儿子打架,想把自己的亲骨肉找回来,享几年清福,说不定那时候,他才会发现,儿子没了。

  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那些模糊不清的,年幼时候留下的记忆,好像被什么刺激到了一样,从意识深处的沉睡中苏醒过来,一桩桩一件件,都历历在目,苏轻骤然回想起小时候,苏承德把他架在脖子上,驮着他在院子里骑大马的事,想起那年他妈去世,苏承德红着眼眶,一宿没睡,抽了不知道多少烟,然后在他床头坐了一宿,跟他说:“没事,没妈了,爸疼你。”

  郭巨霖算个屁啊……

  苏轻觉得心里就像是漏了一个巨大的洞,所有的情绪都漏没了,只剩下那种倾吐不出、琢磨不明白、又无处不在的悲伤。